黑山城上任過十幾任城主,除了最近的一位外,沒有哪一任的結局是好的。

而段七娘的大爺爺,便是其中一任,姓段,名補樓;讀書人出身,是舊鍾吾國選拔機製中的一位候補官吏。

雖然鍾吾國被滅了不知多少年,但出於某些原因,它的一些機構依舊運轉著,隻是這些年越發勢微。

讀書人有兩個結拜兄弟,一個拳師、一個鐵匠。

讀書人撇下妻子,帶著拳師赴任,在死法各異的曆任城主中,讀書人算是有手腕的,一番明爭暗鬥、爾虞我詐、血水裏打牌九後,也打出了副好牌。

當然,讀書人的心計再高,也須武力護身,而‘湯瓶拳’大成,號稱‘十字戰’下無敵手的湯城第一拳師,替他擋住了不知多少明刀暗劍,當然也做了不少暗地裏的勾當。

自從古國滅亡後,山四道、海五道就一直陷入一種劍拔弩張的角力狀態下,軍閥混戰、地頭亂鬥、貴族驕奢**逸、門閥醉生夢死、名族暗流湧動,民如草,割一刀,還一刀,再一刀,刀刀見血。

說是天真也好,理想主義也罷,或是隻是理想主義包裹下的野心,讀書人想至少在黑山城中,一掃牛鬼蛇神,還個幹淨天地。

而作為繼承古國大部分國祚,庇護鍾吾古地,在山海關外抵抗中山國、陳國兩國兵鋒的七大都督府,算是正經的官麵牌。

不過就算是坐擁幾十萬精兵的七大都督府,也隻能維持公城的官僚體係,保證後勤順暢,最多每年派一些邊將征糧。

讀書人知道,光有想法也不成,要想引外力剿滅這座地頭蛇組成的蛇窩,必須一擊致命,而且引來的外力要重如泰山,不能給這些髒蟲野豸半點死灰複燃的機會。

出乎意料,經過暗地調查,他得了意外收獲,一條線逐漸被勾勒了出來。

那是一條涉及豪強、門閥、下九流幫派、黑行、白道、拳門、亂兵、教派,甚至在都督府內部都有支持者的水下勢力。

而其目的,正是在某一個關鍵時期,徹底動亂鍾吾古地,將原本脆弱的生態平衡打破。

而書生隻摸索到這股勢力的外圍,就被發覺。

某日,內家拳大成的拳師慘死街頭。

不過數日,被書生懾服的地頭勢力紛紛失聯,黑山精甲被以各種名義調走。

最後,亂兵入侵,城防失控,亂民衝入了府衙,大都督府明旨下達,菜市口上一刀斬。

書生成了曆任城主中,唯一一位被明正典刑的官員。

然後,書生家族被黑手禍害,妻子雙亡,一家老小接連遇到慘事,隻剩一個女嬰,被鐵匠保下。

而由於黑手猖獗,四處追捕,鐵匠隱姓埋名,東躲西藏,最後迫於無奈之下,潛入當年書生赴任的城池,做燈下黑,而少女也被撫養長大。

這就是段大師和段七娘的故事。

戚籠終究還是看了這封信,他相信段七娘也是這麽做的,因為按信中的口吻,這應該是段大師的‘遺書’,是屬於死前才交付的秘密。

而且信上著重強調的是,當年害死‘書生’的勢力,一部分已隨著時間煙消雲散,一部分早已搬離黑山城,讓她忘掉仇恨,重新生活。

至於‘書生’留下的名冊,則囊括興元府、乃至附近數府,某些著名勢力的黑資料。

對於這些勢力的敵手,或者說惦記它們產業的野心家來說,這是一口利劍。

這其中沒有伏龍總管李伏威的名字。

想想也是,李伏威今年應該四十出頭,雖然如今是黑山城中,地頭蛇群的蛇王,但當年那場動亂發生時,估摸著也就十幾歲,哪有那麽多天生的陰謀家。

不過對於段七娘用‘這口劍’請李伏威救人的法子,戚籠隻能說是有些‘可愛’了。

昨天夜裏邊軍大搜全城,他可是安置好二人才溜回來的,身份不也沒暴露麽。

這便是最好的證據了。

“烏匠工,白夫人有請。”

一個長相圓圓、頗為甜美的婢女彎腰道。

戚籠點頭,“有勞了。”

‘烏籠’便是他在‘白家做工’時的名字了。

戚籠被帶到一座花園中,花不多,一畝才有三兩支,不過一定很珍貴,因為他在幾朵花上,看到了微微瑩光,有的花瓣生多彩,每一朵反季節似的鮮豔欲滴。

戚籠還看到了趙牙子,當年二人幾乎前後腳進的刀匠行。

還有趙黑,老東西藏在婢女身後,極不起眼。

兩個婢女間,一身紫羅裙,斜坐著飲茶的美婦人,大約便是伏龍總管的正妻,寧海白家的二小姐,白三娘。

“拜見夫人,”戚籠躬身,態度很沉穩。

白三娘單手握茶碗,另一手靠在石桌上,露出白皙豐潤的手腕,顯得並不穩重,或者說漫不經心。

“你似乎並不怕我。”

白三娘妙目斜了趙牙子一眼,趙牙子腰彎的都快折了。

“兵禍連綿,小民如草,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大抵怕不怕,也沒甚區別了吧。”戚籠平靜道。

“而且膽小的話,怎麽給二小姐做事。”

白三娘被逗笑了,胸前一陣晃**,蘭指點了點戚籠,“黑爺,這人很有意思呢。”

“都是小姐培養的好。”趙黑老臉擠出一絲笑意,奉承道。

“烏籠,你會打幾種道器?”

“碧煉刀、割肉斬馬刀,不過斬馬刀的成品率不高。”

“聽說你很得段大匠喜歡?”

“是。”

“他有私傳你?”

“老爺子教都是一樣教的,他不藏私,隻是天賦這東西吧,不好說。”

“你當了我家的下人,有什麽要求?”

戚籠沉默了下,道:“若是可以,我想見老爺子一麵。”

白三娘抿了口茶:“見了又能如何?”

“師恩難報,而且,老爺子的手藝,總得有人繼承下來吧。”

白三娘似笑似嗔的看了戚籠一眼,柳葉眉一挑,擺手道:“下去吧,我來安排。”

戚籠走後,白三娘搖了搖頭,食指戳了戳趙牙子,有些不滿道:“你可是家生子,給你的幫襯夠多了,技不如人,你讓我怎麽說你!”

趙牙子跪地,頭快要戳到地上,哽咽道:“我、我辜負了夫人的栽培。”

“你也下去吧,日後刀匠行重開,你負責監視他。”

“是!”趙牙子大喜過望。

等其它人都離開後,趙黑才小聲道:“段老頭關在兵營裏,有些麻煩。”

“想要收人,總得收心,再說黑爺你不是驗過他嘛,若隻會打鐵,倒是不妨用一用,我觀這人心很穩,不是個壞事之輩。”

‘戚籠’也好,‘烏籠’也罷,於白三娘來說都是小事,一句話就足夠了,她正了正臉色,眼中閃過一絲煞氣。

“黑爺,徐狗賊到底是誰下的手,查出來了嗎?”

趙黑遲疑了下,道:“人找到的時候,屍體已經腐爛了,而且對手很老練,暫時看不出路數。”

“做最壞的打算,如果真是李伏威,你有幾成把握?”

趙黑低頭,丘壑縱橫的老臉上,咧嘴,露出一嘴好牙口,乍一看,精氣神足,細一看,牙密且銳,像一口口小刀片釘在嘴裏,不似常人,反似妖獸。

傳說中,佛陀三十二相中,齒具足四十,常人為三十二。

趙黑非常人,亦非佛,他有三十六顆。

老人家一臉良善:“三娘放心,再怎麽著,六成的把握是有的。”

……

“我想見見七姑娘,我知道她在這裏做工。”

戚籠走到一半,突然對前方婢女開口。

婢女猶豫了下,“可以,但不能見多久。”

戚籠吐氣,張嘴:“謝謝妹子,我現在身無分文,但你知道,做我們這行的,油水很足的。”

婢女的步伐變快了。

“你去右邊涼亭等著。”

恰好後方趙牙子走了過來,二人交錯而過,趙牙子眼神複雜,戚籠頭也不回。

“做白家人不丟人,也可以不講良心,但至少利害能分明,連狗都會朝丟骨頭的搖尾巴;你說說,老爺子知道你身份後,留過手嗎?”

趙牙子硬繃著臉,手指死攥拳心。

未過多久,一臉茫然的段七娘就被領了過來,見了戚籠,大吃一驚。

“你們聊,”婢女曖昧的看了二人一眼,退了出去。

戚籠依舊笑的溫和:“你很快就可以不住下人房了。”

“你怎麽來見我,你你——”段七娘結結巴巴道。

“我這身份,加上與老爺子的關係,不見你反倒是不正常吧,”戚籠頓了頓:“你放心,我見你之後,他們會更放心的,因為你在府裏。”

戚籠轉過身子,擋住婢女視線,摸出那本名冊。

“交與不交,你說了算。”

段七娘嚇的趕緊把名冊塞入胸口,貼了過去,擋住縫隙,姿勢很曖昧。

“你不信李總管?我知道他很可能不認賬,但他和姓薛的畢竟有仇——”

戚籠搖頭,突然笑道:“誰跟你說他們有仇的?”

“我聽說李家好多產業都被查抄,就連李總管他自己都被姓薛的打了。”

“虎豹相爭,你說誰贏?”

“這——”

“都是贏家,虎豹會合作,把周圍食草獸類吞個幹淨,”戚籠做了個切糕的手勢:“豪強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帳。”

“不過薛將軍賺的是快錢,得賺十分,空下的產業,那才是李總管的。”

戚籠笑眯眯道:“老爺子是很值錢,但跟那麽多大戶人家的產業相比,也不算個什麽,不就一打鐵的,有礦還怕沒人?”

段七娘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你怎麽這麽清楚?”

“我以前幹什麽的,老爺子沒告訴你?”

“是、是大賊頭,大馬匪!”

“是麻匪,不是馬匪,”戚籠糾正,繼續溫和道:“我初當麻匪的那幾年,官兵剿匪正盛,天天往山溝子裏鑽,誰幫的我們?做大之後,又是誰給的情報,良民見到我們可是跑的比兔子都快。”

“是那些有善心又有錢的老爺們,他們幫我們解決一些問題,我們也幫他們解決一些問題,互利互惠。”

戚籠頓了頓,笑容滿麵,“我們是民匪一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