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尚穿著件半新舊的袈裟,年紀也隻有十歲,一張臉清俊文雅,倒如個士人,和一般和尚不同的是這和尚背上竟然背著口劍,倒與無心仿佛。無心一見這和尚,心中打了個穴,一口麵都忘了咽下,心道:“和尚帶劍,他是術劍門的人麽?糟糕,會不會歹人?”他身邊帶著三百兩銀子,又見到處是要飯的,實在很不放心。

那和尚歎了口氣,坐下來道:“掌櫃,一碗素麵,不要葷油。”

那掌櫃的一見是個和尚,急道:“小師父,我這攤上可不齋僧的。”

那和尚道:“小僧不是化齋飯的。”他從懷裏摸出一塊銀子,也正是五錢上下,放到案上。掌櫃的一見銀子,笑逐顏開,道:“好,好,小師父稍等,我給你盛多多的。”肚裏卻在尋思:“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全是些小和尚小老道來吃麵。”

那和尚整了整袈裟,正襟危坐。剛一坐下,卻聽得邊上那個也在吃麵的道士道:“小師父,敢問尊姓是餘麽?”

和尚有些莫名其妙,道:“道長,貧僧釋子,無姓。”

無心聽他說“無姓”,倒是一怔,又道:“那小師父俗家是姓張還是姓赫連?”

剛問出口,素麵也上來了,和尚隻是道:“我不是術劍門的。”便悶下頭去吃麵。他五錢一碗素麵,麵條盛得倒真比無心多不少。那和尚接過麵,低頭一吃,卻像餓了幾天一邊,這一碗麵不過三口兩口便吃完了,無心吃得比他早,兩人倒是同時吃好。無心剛把碗放下,那個和尚還在舔著碗底,似乎要把每一滴麵湯也吃下肚去。無心歎道:“小師父,你要沒吃飽,小道士來做個東,再請你吃一碗吧。”無心聽這和尚說自己不是術劍門的,暗暗鬆了口氣,心情大好。他幾十碗麵不肯施,一碗麵倒是肯的。

那和尚此時才放下碗,舔了舔嘴角的麵湯道:“多謝道兄好意,我已吃飽了。隻是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不好輕易拋灑。”

無心笑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那是讀書人的話,你一個和尚原來也說這等話。”

那和尚合掌念了句佛號道:“諸事皆有佛理,儒道釋三家皆是修行,道兄著相了。”

無心道:“若是修行,那小師父怎麽還要背劍?”

那和尚本已站了起來,聽得這話,回頭正色道:“時當亂世,妖魔橫行,執劍衛道,亦是出家人本份。”

他年紀比無心也大不了多少,談吐間卻法像莊嚴,頗有大德高僧風範。無心看著他的背影,低聲道:“什麽本份,我可隻知道存錢。要沒錢,連這碗麵也吃不到。”

這時從邊上一條巷子裏走出一大陣人來,一路鑼鼓喧天,邊上卻圍了一大批叫花子。這隊人抬著不少貢品,那些叫化子一個個目光灼灼,若不是有家丁在隊伍兩邊執刀守衛,隻怕他們早上前搶了。

突然,有個叫化子猛地衝上前去,伸手要抓一個饅頭,可他的手還沒碰到,邊上一個家丁搶上一步,一腳踢翻他道:“臭要飯的,連五顯靈官廟的貢物也要搶麽!”

那個叫化子本就餓得站都站不穩,哪裏還經得起這一腳?當時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爬起來時跪在一邊又哭又叫,可那幫家丁卻似聽而不見,仍是大步向前走著。無心看得發呆,低聲對那掌櫃道:“掌櫃的,這是什麽?”

那麵攤掌櫃的從鍋後伸出頭來道:“那個啊,那是劉家給五顯靈官上供。他們是色目人,這年頭,還有吃不完的東西上供,作孽啊。”

“五顯靈官是什麽?”

那掌櫃看了無心一眼,似乎對他連五顯靈官都不知道大覺詫異:“五顯靈官就是五顯靈官。色目人在這兒呆了幾十年,也信這個,比原來的土人還要相信一些了。”

那隊伍很長,走到後麵,忽然轉出了一大隊人,抬著一頂轎子。這轎子披紅掛綠,倒像是平常女子出嫁。無心奇道:“那又是什麽?要嫁人麽?”

掌櫃看了看,歎口氣道:“唉,那是嫁給五顯靈官的。這幾年年年都這樣,可惜,不知又是哪家走投無路,把一個黃花閨女給賣了。”

無心皺起了眉道:“嫁給五顯靈官?怎麽嫁?”

“其實也就是把轎子放到五顯靈官廟裏。唉,這年頭,買個人比買頭豬還便宜,五顯靈官廟邊上野獸毒蛇又多,天知道是不是真的五顯靈官收去了還是被野獸吃了。”

無心看著那一陣人,喃喃道:“是這樣啊。”

那隊人還在敲鑼打鼓,一派喜氣洋洋。劉家富甲一方,供品也有許多,在一片鑼鼓中,依稀還能聽到有個女子的抽泣聲,隻是這抽泣聲太輕了,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

那掌櫃一邊往鍋裏下麵,一邊歎道:“唉,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這世道,活得一天便是一天吧。”他說著抬起頭來,卻已不見無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