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韃靼腹地。

天現異象在這漠北之地,明月鏡光,霜白大地,本是極佳的元宵節元宵月,卻不知從何時,西天邊際烏雲堆湧,墨浪一樣展開黑繈褓席卷向中天明月。

嗬!嗬!嗬!嗬!

駕!駕!

嗚呼!嗚呼!

臚朐河往北百餘裏,數十騎快馬加鞭急揮狂奔在前,塵沙和雪沫煙幕扯旗般延展,後麵流矢如雨緊隨紛紛沒入煙幕。

後麵緊跟著千騎卷平岡,狼煙滾滾,彎刀耀星,廝殺鼎沸馬蹄如隱雷如潮漫過了高崗,傾瀉而下,很快縮短了與前麵數十騎的距離,甚至有幾匹悍馬已經與其首尾相接。

這是力量和數量都相對懸殊的賽馬,嗷嗷嚎叫聲淹沒了刀劍金戈相較之聲,接連身首異處的墜馬並未使高速度的廝殺停滯一眨眼,追殺的韃靼精騎前麵的殺紅了眼,後麵的亢奮的縱馬擊刃呼嘯而上。

流矢嗖嗖,有數支擦著藍熙書的頭皮掠過,藍熙書使勁壓低上半身,避重就輕,把屁股豁出去了。

“不要戀戰!跟上!”夏十榆錯馬之際繡春刀寒光抹過藍熙書坐騎的馬臀,傷馬驚鳴,離弦之箭而過。

哇哇!呼呼!

藍熙書背著臚朐河的大月亮,可勁兒的狂奔,雪沫塵煙亂眼,藍熙書伏在馬背上盯死了領頭雁老大夏十榆大黑馬的馬屁股,那就是生路方向標,那就代表著安全出口。

倒黴催的碰上這幫韃子,玩命啊!

慘叫接連,最清晰的毛四娃的,接著是張龍生的,還有李五喜的,王柱子的慘叫距離藍熙書最近,也就兩匹馬的距離。

死神近在咫尺。

藍熙書穩住心神,先後有馬匹呼嘯超越。

“熙書!跟上!”夏十榆聲嘶力竭。

“三少!快!”

“三少!靠上來!”

……

井運水和葛大左右靠攏,馬鞭輪番在藍熙書的雜毛馬屁股上開花。

亂馬驚蹄卷起更大的塵沙煙幕,藍熙書騰雲駕霧一般,那一瞬間失聰了,廝殺不聞,忽然間腦際閃電呼嘯的是房子會說話的眼睛。

房子!

房子!

“抓緊,熙書!”夏十榆撥馬連環,用他的馬鐙磕了一下藍熙書的馬鐙,藍熙書冷不丁如夢方醒急墜現實,挺身立馬,一條鐵鏈脫手,糾纏井貌安的韃子應聲落馬,藍熙書旋鞍飛腳,韃子脫手的那把彎月馬刀磕出去。

“老大!”藍熙書大喝,夏十榆反手揚馬鞭,卷了馬刀推磨向後:“井貌安!”

井貌安跟著夏十榆的呼喝貼身後仰馳馬讓過那把貼著鼻梁骨飛旋而過的馬刀,自夏十榆的左側突圍,後麵傳來韃子的慘叫和連環落馬聲。

幾個眨眼,犬牙交錯的敵我廝殺上崗下坡,風卷殘雲,塵煙滾滾。

又有幾個叫得上名字的慘叫聲入耳,藍熙書挺腰支蹬,勁風入口,噎的他一口氣沒上來。

一把馬刀自他耳旁寒光而過,一個韃子在飛奔的馬匹上身子一歪一頭撞到藍熙書的馬屁股上,這比快馬加鞭還管用,藍熙書的坐騎強弩流彈一樣在比肩的馬匹中脫穎而出,左翼井貌安的驚叫後麵傳來小五子的慘叫聲,接著傳來兩個韃子的慘叫聲,夏十榆橫馬響鞭。

自己的戰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活生生的吞噬,沒有比這更讓人無法忍受得了。

藍熙書的連珠弩箭早用光了,他從馬腹下摸出了短火銃並減下馬速,井運水過去了,也不知他在喊什麽,葛大過去了也在狂喊,胡大疙瘩和井貌安並駕而過,一個彪悍如狼似虎的韃子高舉了他的厚重大刀旋風而至,藍熙書舉起了短火銃。

砰!

這個嗷嗷狼叫的韃子直直的向後跌下,追尾的驚馬抹殺了一切。

天助我也!

一個慢坡而過,巨大的黑暗如巨網摟頭罩下,西天的黑雲壓頂,明月消魂。

颶風迎麵,天空被瞬間洗劫了一樣,明月鏡光不見,天地忽然墜入漆黑的噩夢之中。

渾然的恐懼降臨之快猶如失足直墜萬丈深淵而令人措手不及。

一時敵我雙方俱亂了陣腳,特別是韃靼騎兵亂成了一鍋粥,兼有追尾誤撞誤傷,什麽怪腔怪調的嚎叫聲都有。

“大家跟上我!”夏十榆的頭頂火折一閃即逝,那眼睛瞪如銅鈴,掉馬頭一馬當先下坡向西。

如夢驚醒,藍熙書和大家一起在黑暗中遵循夏十榆的方向打馬如飛,生死度外,愛咋地咋地吧!

夏十榆唯恐這樣深的黑暗中有人迷失掉隊,一路的呼喝不停,並間隔一段時間取火折在頭頂一閃,如明星閃耀,使得後麵的兄弟及時緊跟不輟。

有幾匹韃靼悍馬尾隨,被經驗相對老道的井運水和葛大雙馬夾擊黑燈瞎火的一陣忙活,混亂的落馬聲掃尾。

一路婉轉磕絆,枕鞍策馬,風聲鶴唳,藍熙書用全部身心辨別夏十榆疾馳變換的方位。

夏十榆的嗓子嘶啞的再也不能呼喝,速度減緩下來。

等大家醒過神來,才驚覺後麵漸遠了人喊馬嘶,無邊無際的黑暗隔離了死亡的血腥。

絕對的黑暗裏,生死存亡一線的恐懼有增無減,安全感來自夏十榆,兄弟們用心力定位夏十榆。

火光一閃,夏十榆佝僂著身子背風打著了最後一支火折,一手帶韁調整著馬頭,掃視著看到火光聚攏過來的手下弟兄,他最先看到了藍熙書和他布條旗一樣的破披風在黑暗中獵獵,這讓他一陣寬慰,後麵的井貌安和胡大疙瘩,柳芽子臉上俱爬滿了淚痕,巴巴的夾馬前湊,看夏十榆的眼神都跟看娘親一樣,十幾頭馬把夏十榆圍在了中心,個個都跟小鬼一樣。

火光一跳,滅了。

短暫而且微弱的光明讓每一個死裏逃生的人都大概清楚了現狀,沒有一個人說話,戰馬響鼻不斷,馬頭相抵,馬鐙相親,風讓戰袍忽起忽落發出聲響,黑暗中,夏十榆鐵羅漢一樣的麵部表情清晰在每個人的心裏。

狂風透心的冷,靠近夏十榆,他們取暖。

夏十榆心頭梗堵,黑暗中卻凜然挺直了腰板兒,他覺得他的兄弟們都看得見,一聲馬嘶,夏十榆沙啞的鏗鏘有聲:“還有誰在,報名!”

“藍熙書!”藍熙書向著黑暗中的夏十榆大瞪著眼睛,大口的呼吸壓下心裏各種紛繁複雜的感受,第一個報名,就仿佛夏十榆看到一樣,腰板兒倍兒直。

“井貌安!”井貌安拖著勉力隱藏的哭音兒。

“李四樹!”有個聲音微微發抖。

“吳善才!”

“王小小!”

“井運水!”井貌安的大哥聲如洪鍾,井貌安一直沒發現在賀老六身後的大哥,還以為井運水掛了呢,聽到大哥報號,井貌安一陣驚喜抑製不住,小聲的循聲低叫:“哥!”哭音兒馬上沒了。

“向二胡!”

“趙三根!”

“李才弟!”

“葛五牛!”

大家跟的很緊,忽然後麵沒人接了,滿耳的風聲,馬鐙交錯的磨鐵聲……

大家都豎著耳朵在等。

夏十榆和大家一樣在等在期待再有誰忽然大聲的報名,直到期待涼了,幻想滅了。

風注滿了每個空蕩蕩的心房,誰都沒有說話,黑暗中都挺直了腰看著夏十榆。

從龍門所帶出來一百多個兄弟,自宣府補充了十個京師來的錦衣衛新兵,而今隻剩下十個,夏十榆肋下生疼。

這些都是錦衣衛禦邊的精英,八年邊境線的摸爬滾打,這次損兵折將是最嚴重的一次,夏十榆真心疼。

夏十榆思考著紕漏出在哪裏!

漆黑潑墨的烏雲開始稀薄起來,風小了,夜空斑駁的底色隱約可見,星月隱身,忽然落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每個人都有了抬頭的輪廓。

“這不是阿魯台的大部!”夏十榆極目遠望,河穀低樹也有了輪廓,遠處有韃靼牧民遺落的離群羊兒的叫聲,他心裏的地圖跳出一個地名————斡難河:“這裏集結這麽多的散兵遊勇,一定事出有因。”

在這兒,隨便揪出來一個牧羊的,都弓馬嫻熟生猛的跟丈二金剛似的。

夏十榆黑暗中把頭轉向了藍熙書。

大家除了藍熙書凝眉冥思,其餘的都不費那腦子,一貫都是老大一聲號令指哪兒兄弟們打哪兒。

兄弟們都覺得藍熙書該發言了。

“我覺得有一部分騎兵裝備規整劃一,我懷疑朵顏三衛混跡其中。”風雪讓藍熙書眯起了眼睛,他知道夏十榆就等他說話。

“這就難怪阿魯台這樣有恃無恐集結兵力!”夏十榆被藍熙書印證了自己的某種感覺,心裏有些沉重,但沒表現出來。

朵顏三衛一直隸屬大明轄製,和阿魯台打得火熱說明事態嚴重了,大家都沒亂發言的習慣,連一向烏鴉聒噪的井貌安也緘口不言。

“立足斡難河,稍事休整養息再圖深入摸清底細。”夏十榆環視之後的語氣驟然溫柔起來:“我這裏有藥!”

大家寧願聽到夏十榆說:我這裏有飯!

大家身心一陣鬆弛,周身上下不知哪兒就生疼起來了,哎呦聲此起彼伏,亂嚷嚷的都是新兵蛋子,真正重傷的老兵井運水和賀老六葛大卻一聲不吭。

“我這兒還有幹糧!”夏十榆摸到了馬鞍上盛幹餅的小口袋和一個還沉甸甸的酒囊,雖然不多但足夠讓人狂喜的了。

娘親啊!

井貌安差點兒要喊了,除了耳朵邊兒被冷箭掃了一下,他是唯一完好無損的一個,所以肚子的需求最迫切。

下馬聲,罵娘聲,霹靂撲通連聲!

井貌安跳下馬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撲向夏十榆的馬鞍摘糧袋,手指碰到酒囊,口水泛濫了:“老大就是老大,哦!葛大!幫忙!”

“此次我們務必摸清阿魯達大軍集結地,阿魯達一再犯邊,朝廷必定有所行動,我們成功與否,對於我軍遠征漠北快速決勝至關重要。”夏十榆的馬頭抵著藍熙書的馬鞍,朝著京師的方向似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強調這次行動的重要性。

皇上不喜歡打無把握之仗!

一時大家安靜下來,各種消極低迷情緒再一次被一種軍人的榮譽感使命感掩蓋,每個人看向京師的方向都充滿了悲壯感。

以身報國,生死不較!

藍熙書也在馬上轉身,望著京師方向陰霾密布的天空,落雪紛紛,暖由心生,心裏忽然的就冒出另外的念頭:房子!我好想你!在這個哥死裏逃生的淩晨,你在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