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早。

春雨初歇,楊柳如翠玉,在風裏依依而動。

春天從來是離去的好季節,至少不必承受來自季節的悲涼,歸來也最好莫要秋冬,落葉和風雪,再配一壺烈酒,常常能讓人肝腸寸斷。

皇都西城外。

遠離官道的地方。

無相,無情,無念正在此處,他們秘密離開了皇都,此時準備好了前往神靈王朝。

但無情卻停了下來,淡淡道:“你們先走,我等一個人。”

無念氣質沉穩,雙目生寒,麵癱,背著個大箱子。

他“哦”了聲,就準備走了。

但他才走了幾步,就被無相拉了回來。

無相小胡子翹了翹,笑著道:“師妹,你還有暗手啊……失敬失敬。”

無情直接道:“我等無名。”

無相愣了愣,旋即道:“你能聯係上無名恩公?可是……無名恩公是長生樓的供奉,是即將登臨地下世界刺客皇帝的人,他會和我們一起去神靈王朝?即便去了,他的立場是什麽?”

無情道:“師兄,師弟……你們,不論何時何地,要永遠相信無名。其他的……我無法多說。”

不論何時何地,永遠相信無名?

無念的麵癱臉也湊了過來,暗暗垂眸,耳朵卻高高豎了起來。

無相神色動了動,露出思索之色,旋即笑道:“那好,師妹,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無情道:“師兄,你就當分了兩組,你和三師弟一組,我和無名一組,然後我們會在神靈王朝的首都翡翠城碰頭。你們……要小心瑙甘哈謬兒……那座神廟有大問題。”

“瑙甘哈謬兒?自然神廟?神靈王朝的大腦所在麽?最有權勢的大司祭……”

無相道,“師妹,你也太高看我們三個了吧?若真到那一步,我們三個就算再怎麽厲害,怎麽運氣好,都會……葬身在那座天空神山裏吧?”

雖然如此說著,但他的語氣裏卻沒有半點懼怕,而是一種自我放鬆的調侃。

他拍了拍腰間的酒壺,笑道:“不虧,我提前預支了三個月的俸祿,就算到了神靈王朝,也能品嚐下當地的美酒了。”

無念道:“師姐,那我們先走了。”

無情點點頭,看著師兄師弟兩人轉身離去。

無念背著大箱子,身子微弓,像一頭收斂著怒氣的凶獸。

無相則是有些吊兒郎當的,他也不轉身,隻是抬起手揮了揮,算是告別。

兩人身形漸去漸遠。

被樹木的陰影淹沒,再也沒有蹤跡。

幹我們這一行的,總是走著走著,身邊的熟人就越來越少了……

無情忽地想到無相的話,然後轉回了頭,在無窮金色光柱斜落的小林子裏,輕輕按動了輪椅上的某個機關……

然後,她就消失了,或者說是徹徹底底地融入了周圍的環境裏,普通人即便經過這裏,也無法察覺她的存在,還以為她隻是某一棵樹。

……

……

深夜。

一道裹著玄武鬥篷的神秘身影驟然出現在了城西的林子裏。

這身影手上還捧著一套睡衣褲。

他才出現,一輛輪椅就好似從周圍的“風景畫”中挪了出來。

無情問:“師弟?”

白淵回了聲:“是我。”

無情道:“那……我們開始吧。”

說罷,一道軟軟的透明的人形輪廓湧出,拉絲般地往後,繼而呈現出一個“人體模型”,待到再度重疊時,原地已經沒有了無情,有的隻是另一個……白淵。

白淵打量著二師姐變成的自己,有一種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的感覺,隻是表情有些微不對。

然後,他開始扮演“小郡主”的“老師身份”,把所有有關白淵的信息,還有和小郡主的日常開始娓娓道來,同時他也把自己的一些生活細節,說話風格一一道來。

毫無疑問,無情是個真正的妖孽,而不是白淵這種靠著【妙道】的假妖孽。

她的學習能力極度可怕,專心起來,更是恐怖無比。

再加上她多年來參閱卷宗,思量人心人性,早對“各種人格”是洞若觀火了。

可以說,無情若是真想扮演“某個人”,那麽……她會比“某個人”更像他自己。

兩人一教一學,不知不覺就已過了許久。

黎明未至,但天地之間卻已經升騰起了茫茫的霧氣和灰色,這是光明和黑暗的交界時分,也是清醒和睡夢的鏈接之刻……

空氣微寒,風吹而過……

白淵看著無情,真誠地道了聲:“謝謝。”

無情淡淡道:“沒什麽,本來也是要去神靈王朝查案的,現在加上你的消息,我基本確定問題就在自然神廟……因為萬靈節最神聖的舉辦地點就是自然神廟。

到時候,我定然失去那神廟裏‘朝見’,一切的終點都會指向那裏。”

白淵道:“在你‘朝見’之前,我一定會想出辦法。”

兩人默默對視……

白淵忽道:“還有最後一些信息……我覺得也必須告訴你。”

無情用冷冷清清的表情看著他,然後點點頭。

白淵道:“此次出使西方,母妃會讓曹沁帶著離火衛隨行,暗中保護你……隻要你用六皇子的身份,曹沁還是可以信任的。”

無情點點頭。

白淵繼續道:“其次,小郡主可能是個很傲嬌的女人……

她嘴上會凶巴巴的,也會努力扮演很黑暗的樣子,

但她骨子裏卻有所不同。”

無情道:“除了黑暗這一點,她和你很像。”

白淵滿臉問號:“哪兒像?”

無情道:“你不覺得你也很傲嬌嗎?”

白淵:???

無情道:“之前,你明明很關心大師兄,而且還在夜晚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結果卻在卷宗迷宮裏和我扯著那些很惡心的話。

而且,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從來沒有說過真話,每一句話都和你心底的真實情緒完全對立。

聽著你的話,我想打你,但看著你的情緒,我卻又原諒了你。

你若不是傲嬌,誰是呢?”

白淵道:“我不是傲嬌,那隻是我在扮演六皇子而已……我其實一直都是表裏如一的。”

無情覷眼看著他,然後道:“總之,我已經明白了,我會和那位小郡主好好相處。到時候我在車上時,再假裝發燒,避免和其他人接觸,就可以更好地掩飾過去了。”

說完,她又覺得好笑,“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要去說你努力說出的那些惡心話呢……”

白淵笑了笑。

明明兩人都是在鋼絲上行走,卻都還能笑。

白淵看看天色,繼續把自己的日常習慣,甚至是說話風格,心理邏輯都和無情說清楚了。

此時……

黎明終於到了。

今天是五月二十二日,也是六皇子出使神靈王朝的日子。

無情忽地取出一枚內含白影的黑色晶石吊墜遞給白淵。

這是白影血,服用後,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化作大師兄那樣的“小透明”狀態。

白淵則抓著帶來的睡衣睡褲,問:“要洗澡嗎?”

無情搖搖頭,道:“形體聚合時,塵埃已經沒了,而起你的氣味,你身體的細節,我都已經聚合過來了。”

白淵把睡衣睡褲交給無情,然後轉過身子。

無情褪下衣衫,換上了他的衣褲,接著則是伸手拍了拍輪椅。

隨著她的拍下……

那輪椅忽地開始以一種詭異的“坍圮”方式進行壓縮,很快則是壓成了一個小點兒。

無情張開嘴,直接將這小點兒吞入了口中。

當然,這小點兒並不會進入她的腸胃,而會以一種很奇特的狀態粘附在她的呼吸管道上,這就是太陽塔文明的“物質聚合”能力的應用。

做完這一切,無情顯出些疲憊的狀態,她深呼吸了幾口,抬頭道:“走吧。”

白淵點點頭。

然後,白淵驟地抓著無情開始了連續運用鏡法穿梭,最終來到了六皇子府的臥室。

無情躺上了床榻,對著白淵露出笑容,然後比了個口型:再見……

白淵走了兩步,也側頭,比了個口型:翡翠城見……

……

在前天晚上,在長生府的機關心髒之處,兩人已經完成了彼此之間的信任交換。

當然,再怎麽信任,白淵也並沒有說【妙道】的存在。

隻是其他方麵,兩人是完成了一種徹底的交流。

可以說,白淵知道無情近乎一切的秘密,甚至連太陽塔文明當初如何肢解她,如何對她做人體實驗的過程都知道,但白淵不在乎。

無情也知道白淵近乎一切的秘密,甚至連白淵不是真正的六皇子都知道,但無情不在乎。

兩人的身份,很類似,一個是天人組織的傀儡,一個是太陽塔文明的實驗體。

白淵若被發現,那麽……他隻能逃到老林的棺材車裏。

無情若被發現,那麽……她會麵臨難以理解的“追殺”。

兩人的目的,也很一致,都是擺脫來自於萬古識海的控製,獲得自由,然後同時或是複仇,或是抵抗萬古識海那即將到來的全麵入侵。

兩人的信任,也是在日常裏積累起來的,隻是在最後關頭,無情選擇了主動地伸出手。

而白淵,握住了她伸來的手。

這是……他和她的選擇。

無需多言,在兩人彼此坦白的那一刻,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徹底變化了。

所以,兩人製定了簡單的計劃。

無情利用太陽塔文明的“形體聚合”能力,假扮白淵,被一路監視和護送到神靈王朝,然後去“朝見”。

而真的白淵,則是提前進入神靈王朝,然後去解決“朝見”的問題。

當然,這隻是最初步的計劃。

……

平安坊。

混亂而魚龍混雜的巷道,迎來了陽光,磚瓦縫裏的汙水酒水或者血水被髒暗的苔蘚所遮蔽,越是光亮,則越是顯得不潔。

遠處猶然響著機關坊製作的聲音,但在這些天的連夜加工下,諸多機關已經搭建好了,距離初步竣工也沒多久了。

墨娘打著哈欠,扭著腰肢,準備去休息了。

她是夜貓子類的,晚上要等先生,白天自然要睡覺了。

裹著小足的繡花鞋輕踩在磚瓦上,腰間的煙杆兒,小腿邊的裙岔則是隨著走動而晃著,晃的人心底癢癢的,晃的連周邊的綠草紅花都失去了顏色。

忽地,那小足頓了下來。

墨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看著巷道盡頭的人,有些不敢置信。

“先生?”

她試探著喊了聲。

白淵應了聲,“是我。”

說罷,快速走近。

墨娘頓時花容失色

她急忙抬手遮臉。

心中暗道:失算了失算了,沒想到先生早上會來,這大早上的妝容怕是都花了吧?

白淵怎麽可能知道女人的這種心思,奇道:“你怎麽了?”

墨娘咬咬牙,放下手,支肘抱胸,花枝微顫般地笑道:“沒什麽,還不是怕大早上的妝容花了,讓先生失笑嘛?”

白淵仔細看了看,淡淡道:“沒花。”

墨娘看著先生這認真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白淵開門見山道:“我想知道神靈王朝的長生樓分部信息。”

墨娘如貓兒般打了個哈欠,慵懶道,“先生,隨我來吧……我們要去長生樓,那裏才有你要的信息。”

說著,墨娘看看周邊,抬手喊住一人道:“小方,叫老林把馬車拉出來,我在坊口等他。”

那人急忙道:“是,墨幫主。”

墨娘決定不睡覺了,雖然很困,但先生的事會更重要。

片刻後……

一個勁裝大漢駕馭著雙馬的馬車出來了。

白淵和墨娘上了車。

墨娘困困地靠在車壁上,隨著馬車的顛簸更是有些兒犯困,頭點著點著,便往白淵的左肩靠了過來。

成熟的女人,更懂得珍惜和去把握。

白淵感到肩膀一沉,稍稍側頭看了看,墨娘側邊兒的頭發撓的他臉龐癢癢的。

可是他也沒有在意……

因為,他的心早就飛遠了。

飛到了皇都的西門處。

出使神靈王朝的馬車,應該載著無情和小郡主出了西門。

當然,隨行的還有月桂姑娘以及鐵甲禁軍中調撥的兩千侍衛,除此之外,還有暗中保護的曹沁和三百離火衛。

飛到了往神靈王朝的路上,那裏……無相和無念正飛速往神靈王朝而去。

但是,從皇都到翡翠城的路程正常來說需要一個月,這是無情的抵達時間。

無相無念這種,也需要至少半個月。

時間,看似充裕,其實緊張。

“自然神廟麽……”

白淵側頭看著窗外熱鬧的街道,明明是五月晴天春暖花開,但他卻已經聞到了冰天雪地刀光劍影的味道。

虛空裏,那黑暗無光的萬古識海之中,似乎有一隻隻古老文明凝聚的咒念之手,正在探向人間。

而他和無情所承受的,不過是……餘波。

可即便是餘波,他也希望能夠掀起三丈浪,斬斷這一根探向人間的魔爪。

因為……他真的不甘心就這麽地退入棺材車裏。

因為……非我人族,其心必誅。

白淵雖扛不起人族,雖隻是想著活下來,脫離死亡邊界,返回藍星,可他終究也知道一句話……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身為熱血男兒,異族入侵,人遭屠戮,豈有血不燒、心不熱、骨頭不硬、蠅營狗苟、一句與我無關便坐視不理的道理?

馬車輪轂轉動於鬧市的平靜紅塵裏,白淵忽地想起那些看到過的黑暗畫麵,有火焰,有蠟人,有被割了眼的孩子,有被噩花吞了的人,有被在實驗室裏肢解的孩子,還有無數那未曾看到的畫麵,無數已經慘死和即將慘死的人……

同為人族,又豈分今古?豈分藍星異界?

不知為何,他的心髒莫名地加速了跳動,越跳越快,似乎胸腔裏焚著一團熾熱難耐的烈火,要讓他往外咆哮出一個字:

“殺!!!”

這個字的聲音振聾發聵,逐漸占據了他的身體和心靈,逐漸讓他尋到了另一個變強的意義。

……

沒多久,馬車停在了長生樓輔樓前。

墨娘準時醒來,惺忪而迷離的睡眼看著白淵道:“先生……怎麽了?怎麽如此重的殺氣?”

白淵長舒一口氣,他也從剛剛那莫名的熱血裏掙脫出來了,心底忍不住暗暗吐槽:我隻是個穿越者,這麽熱血幹什麽?

可是……

如果有一天,他眼前的一切都毀了呢?到那時候再熱血會不會晚了呢?

“先生?先生?”墨娘有些擔心,“妾身常常聽聞,習武之人需得平心靜氣,否則會走火入魔……無論什麽事,先生都請……”

她的話還沒說完,白淵淡淡道:“無妨。”

這一刻,他的心性借助如今繁複局勢所帶來的契機,繞轉了一個輪回,終又複歸平靜,隻是這平靜卻終究有了變化。

“下車吧。”白淵掀簾而下,又伸手接著墨娘的手,扶她走下。

長生樓的人早聽聞了無名先生到來,如今以斷臂的“大天王”常冬為首,下屬十二閣主,在樓外恭敬地立成兩排,垂首行禮,仿如在迎接著這位刺客世界的無冕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