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春雨從天上落下來,在長生府前的青轉地上濺起了白色的小花。

輪轂聲逐漸停歇,馬車停在了府前,卸下了北城府尹職位重擔、完成了“印象改造計劃”的白淵掀開簾子,撐開一把深黑色的油紙傘,走下了馬車。

“焚香,等會兒我。”白淵在雨中微微轉身,看向禦手席。

焚香應了聲:“是,殿下。”

白淵回首看向府門。

輕微的鏈條遊動聲裏,府門打開了。

白淵在大黑這個傻大個的帶領下來到了書房。

不知為何,白淵總覺得大黑對他有一點點生疏。

但他很快釋然,上次來時,他和太子聯盟的事件還未發酵,現在怕是早在“當局者們”的眼裏釋放開了。

片刻後……

白淵收傘,抖了抖傘上的雨,斜放在屋簷下的牆壁上。

諸葛先生坐在書房,在等他。

白淵推門後,跪倒在地,行了一個當初拜師之時才會行的大禮,“學生受邀往西方神靈王朝,參與萬靈節,特來與老師辭行。”

諸葛先生輕聲道:“淵兒,你真的想好了嗎?”

這句話蘊藏了無數的意思,但無論是什麽意思,諸葛先生顯然不知道白淵並不是真正的六皇子,也不知道白淵根本沒有選擇,更不知道白淵此去神靈王朝是去完成那所謂的“朝見”儀式,那又何談有沒有想好。

白淵頓了頓,笑了笑道:“想好了。”

諸葛先生笑道:“無論何時,你都是我的學生,去吧……你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兄,剛巧都在府裏,你去見見吧。”

“是……”

“那學生,退下了。”

諸葛先生微微頷首。

白淵起身,轉身離開了書房。

隨後,他又見了大師兄無相,三師兄無念,這兩位師兄即便涵養再如何好,但麵對“他這個加入了太子聯盟,可能參與了長生府盜竊,甚至重傷了無情的師弟”,還是無法做到徹底地包容。

白淵也很理解。

前段時間,太子府的一切還是遮遮掩掩,這段時間,太子活動很多,太子府裏的人也逐漸顯露出來。

其中一個就是田限。

田限天然和諸葛先生對立。

而且,田限用弓,而無情卻正是被弓箭所傷,這說明了什麽,已是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神靈王朝和太子交好,明珠鎮的八號倉庫也和太子隱隱有著關係,羽衣侯和太子更是來往甚密,某種程度上出賣了眾人的趙碧山又是羽衣侯的人,換句話說,無相無念的鋃鐺入獄也和太子脫不開關係。

而這個時候,白淵卻和太子聯盟了……

這若不算背叛,那什麽才算?

無相和無念和白淵這位小師弟本也沒什麽深交,隻是一直把他當自己人,可出了這種事,這兩位師兄再怎麽表麵平靜,心底終究無法說服他們自己。

浮於表麵的草草寒暄後,白淵便和他們道別了。

他長舒一口氣,這樣的告別也好,至少算是斬斷羈絆了。

最後……

他回到了往日來長生府時停留最久的地方——卷宗迷宮。

輕微轉動的輪椅上在響著……

因為之前大戰的緣故,扛著輪椅的巨大傀儡被打散了,此時還未修複,所以無情隻能自己操縱輪椅,在這些卷宗前來回。

她依然冷冷清清,青絲細薄的後垂,肌膚因少見陽光而顯得蒼白,雙眼有些因凝視過久而產生的凝滯,眸色則是無悲無喜。

白淵想了想,笑道:“女施主,我今天特意來道別,三天後,我就要前往神靈王朝了,此去路途遙遠,再回來怕是不知何時……所以……”

無情忽地打斷他,輕聲道:“所以,師弟就不能說實話嗎?”

白淵愣了愣,他想過無情的所有態度,唯獨沒想過這個。

無情轉動著輪椅道:“跟我來。”

說著,她已遠去,去了數米看到身後沒有動靜,又轉頭淡淡道:“師弟,來呀。”

白淵猶豫了下,還是跟了上去。

……

……

長生府的心髒,在地下。

縱橫交錯的粗大寒鐵如充滿力量的巨蟒在泥土裏遊動,帶動著一個個卷宗架子井然有序地來回著,除此之外,還能看到各色機關,以及作用不明的道具。

顯然,這裏是無情搗鼓那些研究的場所。

隨著白淵拾級而下的走入,周邊的壁燈應聲亮起。

而他身後的厚重鐵門則是緩緩關閉。

外麵的一切……都被隔絕開了。

白淵回頭看了一眼,再看了看在前引路的無情,繼續隨了過去。

很快,兩人來到了一個密閉的房間裏……

這個房間,讓白淵聯想到穿越前一些搞研究的科學家的實驗室。

白淵笑道:“師姐,在我離開前,你還要帶我看看你的最新成果嗎?”

無情凝視他半晌,忽地問:“師弟,你明明不想去神靈王朝,甚至想逃跑,那……為什麽不拒絕呢?”

白淵維持著笑容問:“師姐說什麽呢?”

無情坦然道:“我能……看到人心。”

然後,她又補了一句:“從前隻有老師知道,現在師弟也知道了。

不過我隻能判斷出人的真實情緒,卻無法得到具體的信息。”

白淵忽地明白過往裏為什麽他那麽作,作到自己都想扇自己兩個耳光,師姐卻還是願意理睬他,這是因為師姐看穿了他的心,知道他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他忽地有些哭笑不得。

這冷冰冰的師姐每次被他氣了之後,是不是心底都在發笑?

無情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

無論師弟的秘密是什麽,我的秘密也不會比師弟差多少,一旦暴露了,我會陷入很大的危機之中。”

“哦?”白淵不置可否,最起碼的警惕他還是會有的。

無情看了他一眼,忽地轉著輪椅,一邊緩緩前行,一邊幽幽道:“其實很多年前,我就該死了。

老師在那樣的環境下發現我,本該殺了我,可他卻把我帶了回來,當做人一樣去教導。

我想……人活著總該有些意義,既然活下來,就不要輕易地放棄。”

她說著前言不搭後語,完全莫名其妙,不能讓人理解的話。

隻是說完之後……

無情就開始了變化。

她的身體就好像史萊姆一樣,從表層往後拉開一個詭異模子,使得她成了一個連體人一樣的東西,前麵還是無情,後麵卻是一個軟軟糯糯的“人體模型”。

這個人體模型開始迅速變化,成為另一個陌生女人的模樣……

再接著這個陌生女人和無情重疊在了一起。

無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女人。

密室裏,這個陌生女人居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看向白淵,用完全不同的柔媚嗓音喊著:“師弟。”

這還沒結束,那女人再度地往後拉出一個的新的模子,模子再度重新塑形,化作一個老人,再接著,老人又和這女人重疊,那女人消失了,站在原地的成了一個老者。

老者咳嗽了兩聲,又用略顯嘶啞的蒼老男性嗓音喊道:“師弟。”

如此這般……

無情的身形在短暫的功夫裏變了幾變,最後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

這一幕讓白淵徹底愣住了。

無情解釋道:“太陽塔文明,太古前期的文明,存續了五百零二萬年。

太陽塔文明一直想著重臨大地,隻是苦於無法契合人類,才一直拖延。

期間,藏身在萬古識海的太陽塔文明想了很多辦法,其中的一個辦法就是人體實驗。

祂利用信徒尋找了許多人,接受改造,期待著能夠讓太陽塔文明的力量借助著人類的身體複蘇,可是……因為契合度太差,他們都失敗了。

而我,也是那諸多人體實驗的失敗品之一,隻不過在被老師無意間救回來後,卻意外地成為了成功品。

老師對外宣傳,說我和無相無念兩位師弟一樣,隻是有著異血。

但其實不是……

我能看到人的心靈,這是太陽塔文明的心念聚合。

我能變化成別人的模樣,這是太陽塔文明的形體聚合。

我能很快地製作機關還有些奇物,這是太陽塔文明的物質聚合。

如果這樣的我被太陽塔文明知道,那麽等待我的將會是一個文明,甚至這個文明的同盟力量的全力捕捉,因為我很可能是唯一的成功品。

然而……

這樣的我,卻痛恨著自己的一切。

因為我的過去,我曾有的家人,全部都沒了,我……甚至不記得了……

我憎惡那些在萬古識海裏的咒念,我憎惡每一份凶卷裏的咒念,太陽塔也好,蠟人也好,我都憎惡……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無數如我一樣的悲劇正在發生。

我想要複仇,我想要阻止……”

她說著的時候,白淵最初不以為意的態度慢慢收起,他很認真地傾聽著,在沉默良久後,忽地問道:“老師……知道這些吧?”

無情搖搖頭:“老師知道我能傾聽人心,知道我製作機關奇物有著很大天賦,但卻不知道形體聚合……”

白淵很理解。

“形體聚合”這樣的力量,太過恐怖。

這意味著無情能變成任何人。

最關鍵的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這種力量,甚至連法術應該也沒有,否則不至於天人組織還要找到他這麽一個和六皇子很像的傀儡。

無情這般的存在,可以說是根本不容於世的。

太陽塔文明要抓她。

當權者要麽關她,要麽殺她,總之不可能容忍她擁有自由。

無情道:“我把長生府的每個人都當做了新的家人,包括師弟……

但師弟給我的感覺,卻更親近,有種莫名的……同類的感覺。

所以,無論師弟是什麽,我都希望和師弟繼續做家人。

至少……許多事情可以不必一個人再去獨自去承受了。”

白淵看著麵前這清清冷冷的少女,他知道無情說的“同類”感,肯定是源自於【妙道】。

畢竟,【妙道】這東西和萬古識海肯定脫不開關係。

無情努力地笑著,看著白淵道:“越是孤獨的人,越是渴求一份絕對信任,絕對依靠,絕對不會背叛彼此的關係……甚至是聯盟。

我希望能夠一起去麵對萬古文明的侵蝕,應對其中的危險,而不是獨自默默承受。

師弟既然想逃,那一定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我若是今天不坦白,今後怕是就見不到師弟了。

那麽……師弟能告訴我嗎?

我相信了師弟。

那師弟,願意相信我嗎?”

無情俏臉平靜,靜靜地看著白淵,等著答案。

白淵閉目想了想。

結局再差,也差不過躲到老林的棺材車裏去了。

而且,師姐這麽坦誠……

轉瞬,他抬頭,睜眼,道:“願意。”

然後又忽地笑了起來,繼而試探道:“師姐……你能不能變成我的樣子?”

……

……

淅瀝瀝的春雨,猶然不絕,天色已黑。

焚香縮在禦手席上,看著屋簷垂落的雨簾,聽著頭頂的篷子發出啪啪的聲響。

她隻是天人組織外圍中的外圍,甚至連天人組織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她也隱隱知道再過幾天,六殿下就要去神靈王朝了,而待到六殿下回來時……六殿下還是六殿下嗎?

正想著的時候,長生府的門發出“哢哢”的聲音。

門扉打開,白淵走了出來,然後上了車。

“焚香,走吧……”

“嗯,殿下。”

白淵才走。

諸葛先生卻已經來到了無情麵前。

無情卻已在默默地翻書。

諸葛先生道:“你和你小師弟聊完了?”

無情點點頭,應了聲。

諸葛先生輕聲道:“淵兒這孩子果然有秘密,但身為皇子,哪個又簡單呢?那麽……無情,你覺得你小師弟如何呢?”

無情想了想,道:“很好。”

諸葛先生撫須笑道:“既是如此,我也放心了,你們的事我不問,隻是你們若出了事,別忘了我還是你們老師。

還有一點,你需要明白,即便淵兒很好,但我們在明麵上卻不可再和他親近。

因為他是親近太子那一係的,我們不合理的親近隻會給他帶來災禍。

故而,你和無相無情雖也剛好要去神靈王朝探查蠟人凶卷的疑案,但便提早一兩天去吧,不要和淵兒一起了。”

“我明白,老師……”無情點點頭。

她手中雖然捧著一卷卷宗,可卻難得的有些分心。

沒想到那如今在刺客世界如日中天,距離“四皇”之位不過一步之遙的無名先生……竟然就是小師弟,真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白天裝作那般荒唐的樣子,晚上卻是厲害的很。

而且,另一邊,無名先生可是幫了無相不少忙呢,甚至還救過無相。

好笑的是,他救助無相的時候,正是白天在和她鬥嘴說著什麽“無相都是自找的”之類的惡心話的時候。

無情越想越覺得好笑。

小師弟這究竟是什麽屬性?

她唇邊露出了一絲笑。

諸葛先生幾乎沒有看過無情笑,此時是愣了愣,但卻什麽都沒問,而是轉身離去了。

他有一種隱隱的感覺,似乎……在剛剛的交談裏,他的小弟子和二弟子已經締結了某種特殊的感情和信賴。

而這感情和信賴,甚至已經超過了他這個老師。

因為,無情的身世……從來無法讓她露出笑容。

“這樣也好……”

“也好……”

諸葛先生撫須,含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