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了別人,潛伏在如此美麗而平靜的湖水中,一定要以為自己是絕對安全的了。

但楚留香總覺得這地方有點不對,直到他在巨大的石塊與石塊間,找到了一個很隱密的藏身處,他的心才算走了下來。

然後,他就立刻想起了兩件奇怪的事。

這裏的秘道既然隻能出,不能入,那麽“水母”陰姬建造這些秘道,究竟是為了什麽?

現在又有人侵入了神水宮,來的人會是誰呢?

他的身子剛好嵌在兩塊巨石間,這兩塊巨石都有一截露出水麵,楚留香忍不住也伸出頭去。

他歪著頭,隻露出一隻眼睛,兩塊巨石的陰影恰巧掩護著他,他覺得這地勢很好,絕不會被人發現。

他實在想看看這有勇氣冒險侵入神水宮的人是誰。

山穀中還是很平靜,從水底下露出半邊臉來看這山穀,那感覺又和自己置身在穀中時不同了。

所有的景物都像是更遙遠,更朦朧,完全不像是真實的,隻像是一幅圖畫,一個夢……

但楚留香並沒有心情來欣賞這夢般朦朧的美景,他隻是留意著黑暗中那些最幽秘的地方。

他還是瞧不見一個人。

就在這時,他發現三條人影箭一般自遠方山穀的入口處竄了出來,三個人的輕功都是第一流的身手。

這三人似乎並不想隱藏自己的身形,人穀之後,立刻就展動身法,向瀑布這邊撲了過去。

星光下瞧著他們的身形,他們的臉在月色中一閃,楚留香驟然吃了一驚,幾乎將一口湖水都吞下肚去。

這三人竟是黃魯直、胡鐵化和戴獨行。

也就在這時,四麵忽然出現了十餘條白衣人影,有的站在樹梢,有的隨風飄蕩,就像是一群黑夜的幽靈。

胡鐵花、黃魯直和戴獨行也似吃了一驚,身形急遽的自半空中下降,同時落在湖畔的一塊石塊上。

三個人背對著背,凝神待敵。

但那些白衣人並沒向他們撲過來,隻是遠遠的站著,靜靜的望著他們,異樣的沉靜,令人窒息。

到後來還是胡鐵花憋不住了,大聲道:“這地方就是神水宮?”

遠處也不知是誰,冷冷道:“你們既然來了,還會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胡鐵花打了個哈哈,道:“初次上門的人,自然要先問問是否找對了地方。”

一人道:“你找對了。”

另一人道:“三是從那裏來的?有何見教?”

這人的聲音比較溫和,也比較有禮,楚留香已聽出她就是方在尼庵中掩護過他的白衣美婦人。

胡鐵花似乎還在猶疑,黃魯直已朗聲道:“在下柳州黃魯直,這位是丐幫的前輩戴獨行戴老爺子,還有一位就是名滿天下的胡鐵花。”

他一麵說,楚留香一麵在暗中苦笑:“此人果然不愧為君子,句句都是說的老實話。”

黃魯直、戴獨行、胡鐵花,這三人可說都是叱吒風雲,名震武林的大人物,可說是“跺跺腳四城亂頭”的豪傑。

但神水宮的弟子聽到他們的名字,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那白衣美婦隻是沉沉“哦”了一聲道:“很好,三位就請拋下兵刃,聽候發落吧!”

胡鐵花仰天大笑了起來,道:“拋下兵刃,聽候發落?你說的是什麽話?我實在聽不懂。”

白衣美婦皺了皺眉,輕歎道:“螻蟻尚且生,你們何必一心求死?”

黃魯直像是生怕胡鐵花又出言不遜,趕緊抱拳道:“在下等來此並無惡意,隻不過來找兩個朋友。”

白衣美婦厲聲道:“朋友?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那裏有你們的朋友?”

黃魯直道:“他們自然不是貴宮弟子,隻不過是……”

白衣美婦麵色又變了變,截口道:“這裏絕沒有外來的人,普天之下,誰也沒有你們這麽大的膽子,敢趁夜間入神水宮。”

黃魯直和胡鐵花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沉重。

黃魯直沉聲道:“他們也許並沒有來。”

胡鐵花冷笑道:“你以為他們也和你一樣都是君子,說的都是老實話?”

方在湖邊巡弋的少女忽然一掠而出,厲聲道:“你們已是將死的人了,我們根本用不著再跟你們說話。”

黃魯直還末開口,戴獨行已怒喝道…“我老人家也根本懶得跟你們說話,快去叫“水母”陰姬出來吧!”

那少女冷冷道:“好,你們一死,我就帶你們去見她老人家。”

她話還末說完,楚留香已知道是非打起來不可的了,因為別人也許會受‘神水宮’的氣,但胡鐵花卻是誰的氣也不受的。

丙然她的話剛說完,已響起兩聲怒叱。

胡鐵花和戴獨行箭一般直竄了出去。

戴獨行掌中兵刃隻不過是條黑黝黝的短棒,丐幫弟子行走江湖時,除了這條打狗棒外,絕不許再帶其他兵刃。

這是丐幫曆代相傳的幫規。

胡鐵花自命雙掌無敵,對敵時平生從不用兵刃,但此刻卻不知從那裏弄來了一柄摺鐵刀。

這柄刀他一直隱在肘後,此刻刀光一閃,“八方風雨”竟是虎虎生威,絕不在武林任何一位使刀的名家之下。

楚留香知道他這是存心以威烈剛猛的刀法,來克製‘神水宮’如行雲流水般以陰柔見長的武功。

白衣美婦怒喝道:“二十年來,從來也沒有人敢在此地動武,你們的膽子倒真不小。”

喝聲中,已有七八個白衣女分別向胡鐵化和戴獨行迎了上去,她們的身法果然無一不是輕柔曼妙,超群絕俗。

黃魯直大叫道:“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但他的話還末說完,已有三四人將他圍住,掌影如蝴蝶翻飛,四麵八方的向他拍了過來。

黃魯直歎了口氣,反手一撤,“嗆”龍吟,一柄精光耀目的長劍出鞘,化作了一道飛虹。

他劍法雖沉穩厚重,不失“君子”之風,但招式之若辣,功力之深厚,果然不愧為一代劍法宗匠。

遠處的樂聲又轉急,似已覺出來的這三人不好對付,急驟的樂聲中,劍氣刀光已彌漫了整個山穀。

對付胡鐵花的四人顯然最吃力,因為黃魯直和戴觸行自恃年紀和身份,還不肯出手太狠。

但胡鐵花心裏惦記著楚留香的安危,一心想將神水宮的弟子全都打倒,手下那裏還肯留情。

隻見他出刀如龍飛,收刀如虎踞,‘神水宮’門下的掌法雖然變化萬千,詭秘難測,卻也絲毫占不了上風。

要知道這些白衣女子縱有獨步天下的“水母”陰姬之心法傳授,怎奈臨敵交手的經驗卻嫌不足。

是以她們往往會錯過先機。

但胡鐵花、戴獨行,卻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非但絕不會錯過任何機會,而且每一招出手之判斷都正確無誤,每一人都知道該在什麽時候使出什麽樣的招式,攻向對方最弱之一環。

以此刻的戰局而論,他們似已穩穩占了上風。

可是,他們縱然能占勝,又有什麽用呢?

“水母”陰姬還沒有現身,白衣美婦、宮南燕,這些神水宮的主力此刻也都還沒有出手。

胡鐵花他們遲早還是必敗無疑。

楚留香緊張得幾乎將半個身子都采出水麵了,他此刻才知道看別人動手,實在比自己出手還要緊張得多。

他恨不得也衝出去,加入戰圍,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是這麽樣做,那麽他們四人也許都不免要葬身在這裏。

“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先找出“水母”陰姬的弱點,然後再一下子將她的七寸製住。

他算準“水母”陰姬遲早都要現身的。

隻要她露麵,他就有機會。

楚留香心裏雖然焦急,神水宮弟子卻更焦急。

她們自視極高,從來也未將別人看在眼裏,總認為隻要自己一出手,立刻就能將對方手到擒來。

卻不知對方這三人竟都是當今天下頂尖兒的高手,錯非是神水宮,若是換了別的地方,無論什麽地方,都早已被他們一腳平了。這三人聯手作戰,天下怕還找不出更強的陣容。

突聽一聲嬌呼,已有一個白衣女淩空倒涼了出去,她左手捂著右臂,鮮血已自指縫裏向外沁出。

胡鐵花狂笑道:“若非看在你是個女人,這一刀就要你的命了。”

那少女“九妹”冷笑道:“刀猛而無勁,氣躁而不凝,這樣的武功,也敢來賣狂。”

胡鐵花笑道:“如此說來,你武功必定滿不錯的了,我倒想瞧瞧。”

九妹叱道:“正是要你瞧瞧。”

吃聲中,她也撲入了戰圈,另三一個白衣女本來招式已遞出,但她一雙纖織玉手卻先到了胡鐵花眼前。

胡鐵花刀背一立,刀刃忽然向外一翻,九妹這一招若是不撤,一隻春蔥的玉手就要毀在刀鋒上了。

但她變招實在快,手腕一反,直取胡鐵花左顎。

這一招變化自然,絲毫不帶煙火氣,但也就因為她這變化太順理成章,是以久經大敵的胡鐵花,早已算準了她的出手。

他的刀鋒早已先在那裏等著她了。

九妹不知道這是自己的經驗太少,出手的判斷不正確,隻道對方已將自己使出的武功招式摸透了。

她心裏暗暗吃驚,變招更不如方淩厲流動。

胡鐵花大笑道:“招快而無力,氣怯而不勇,這樣的武功,也敢在我麵前賣狂,若非我憐香惜玉,你這隻春蔥般的小手,早就變成蔥花了。”

他這“蔥花”兩字當真用得妙極,楚國香聽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他也知道胡鐵花這並不是在吃豆腐或開玩笑,而是在故意激怒對方,這“攻心之戰”正是老江湖們常用的手段。

九妹江湖不老,自然難免上當,臉都氣紅了,她求勝之心一切,出手就更難保持冷靜。

胡鐵花以一對四,刀光如雲煉,居然又占了上風。

忽然間,又是一聲驚呼,又有一人退了下去。

戴獨行也大笑道:“小心些,若非老夫不願以大壓小,你這隻春蔥般的小手,就要變成蔥油餅了。”

胡鐵花笑道:“妙極!妙極!刀斬蔥花,棍打蔥油餅,隻差黃老爺子的劍挑菊油雞了。”

黃魯直卻沉聲道:“你們年紀太輕,臨敵經驗不足,心浮氣躁,再打下去,必有傷亡,還是快請你們的宮主出來吧!”

楚留香暗歎道:“此人果然是溫良君子,誠實不欺,看來這“君子劍”三字,倒的確是名實相副的。”

他心裏更焦急,因為他知道‘神水宮’雄居天下,必非徒具虛名,這些弟子的武功已算一流身手,“水母”陰姬必定更有驚人的絕藝,她一現身,局麵必定要大為改觀,怕是凶多吉少。

但“水母”陰姬為什麽到現在還不現身呢?

就在這時,楚留香忽然感覺到平靜的湖水中似乎有了湍激的水流,他約兩條腿已隱隱感覺到一種壓力。

這種感覺極輕微,換了任何人都不會覺察,但楚留香身體毛孔俱可呼吸,感覺之敏銳,非任何人可比。

他身子立刻潛入水中,向左麵一塊巨石後的空隙擠了進去,全身縮骨,比他平常的體積至少小了三分之一。

他出生入死,這一生中所冒的險,比平常一百個人加起來都多,若非他反應快,應變更快,早已不知死過多少次了。

這一次,他這種超人的應變能力又救了他。

他發現就在他右麵的那塊巨石已在移動,他腿上感到的壓力,就是這塊巨石移動時推動水流所造成的。

他若還沒有躲入這空隙裏。,兩邊的巨石就要將他夾住。

巨石既存移動,湖底顯然也有秘道,“水母”陰姬的秘密,顯然就在湖底,楚留香這時的興奮,實在難以形容。

兩塊巨石並沒有完全合攏,中間還有一線空隙。

楚留香側著頭,從這條空隙中望出去,隻見一連串水泡自石後衝流了出來,按著,卻出現了兩個人。

這兩人都穿著白色的長袍,雖然在水中,但長袍並沒有濕貼在她們身上,反有如在風中一般飄動。

楚留香已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宮南燕,她的眼睛在水中看來,顯得更朦朧,更深邃,也更美麗。

她拉著另一人的手緩緩走了出來,她們在水中行動,幾乎就和在陸地上同樣安祥而自然。

楚留香看不到另一人的麵貌,隻覺得它是個很高大的女子,幾乎比宮南燕高出了整整一個頭。

這人難道就是那神秘而可怕的“水母”陰姬麽?

隻見宮南燕牽著她,忽然將她的手放在麵頰上用力磨擦著,目中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愛欲。

這人用另一隻手去撫摸她的頭發,看來就像是一雙很恩愛的情侶,絕不像是師徒間應有的舉動。

這人難道並不是陰姬,而是個男的?

楚留香又看糊塗了,這時宮南燕終於已放開手,但一雙充滿了愛欲的目光卻還是凝住在這人臉上。

這人卻已轉過身,楚留香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很濃的肩,鼻於更堅挺而碩大,薄薄的嘴緊緊閉著,顯示出她是個很有毅力和決心的人。

這是張很不平凡的臉,那堅挺的鼻子使她看上去有一種懾人的威嚴,她的神情更顯出她一向是唯我獨尊,從來也沒有人敢反抗她,除了神水宮主“水母”陰姬外,別人絕不配有這麽樣一張臉。

但這卻並不像是一張女人的瞼,若非她的身材很明顯是女人的,楚留香幾乎要認為“水母”陰姬是個男人。

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升出湖麵,反而緩緩走到湖心,楚留香這才發現湖心有塊白石,她就在白石上盤膝坐下。

她這是什麽意思?

上麵已鬧得天翻地複,她為什麽還坐在這裏?

楚留香正覺得奇怪“水母”陰姬已向宮南燕擺了擺手,宮南燕也向石頭這邊打了個手式。

刹那間,但見一股強烈的激流,自湖心那塊白石下衝起,形成了一條水柱,將陰姬直托了上去。

平靜的湖麵上,忽然有一條水柱衝天而起,升起三丈後,才四下濺出,就在這水柱的頂端,竟盤膝端坐著個白衣人。

星光燦爛,水柱也閃閃的發著光。

遠遠看來,就彷佛白衣觀音自湖底飛升,端坐在一座七寶琉璃蓮台上,法相莊嚴,令人不敢仰視。

遠處的樂聲已變得柔和而莊嚴。

所有的白衣女都退了下去,天地間彷佛隻剩下了這如鏡的銀湖,湖上的蓮座,座上的法相。

胡鐵花、黃魯直、戴獨行,仰麵而望,他們雖然經多見廣,此刻也不禁為之屏息股栗,神魂飛越。

這時宮南燕也自湖心如飛仙般涼到湖岸,日如閃電,麵罩秋霜,閃電般的目光一掃,冷冷道:“宮主法身已現,你們還不跪倒三拜?”

胡鐵花忽然笑了。

他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敢笑,膽子實在不小,連宮南燕目中都不禁露出了一絲驚奇之色。

隻聽胡鐵花大笑道:“法身?三拜?你難道真以為自己是神仙麽?”

爆南燕皺了皺眉,道:“這狂徒是誰?”

九妹搶先拜倒,道:“此人自稱胡鐵花,和他同來的是“君子劍”黃魯直,丐幫戴獨行。”

爆南燕冷笑道:“你們三人是否自覺武功不弱,竟敢闖到這裏來?”

戴燭行仰天狂笑道:“在下等功夫雖不驚人,卻也還過得去。”

“水母”陰姬忽然道:“此人是誰的門下?”

她這句話不問戴獨行自己,反而問宮南燕,彷佛她根本不願和男人說話,戴獨行不禁又笑道:“我老人家出道的時候,她還不知在那裏呢?你問她,她又怎會知道我老人家的來曆。”

爆南燕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此人本是橫行兩河的獨行盜,三十歲後,才改邪歸正,投入丐幫,明雖是當時幫主呂南的弟子,其實卻是呂南首徒朱明代師傳藝,傳授武功給他的,是以他入門雖晚,在幫中輩份卻很高。”

“水母”陰姬道:“他武功是否已得了朱明真傳?”

爆南燕道:“朱明號稱鋼拳鐵掌,內力之強,掌力之厚,在丐幫中可稱空前絕後,他怎麽比得上,隻不過他本是獨行盜出身,是以輕功似乎比朱明還勝一籌,又因為他本使的是劍,所以他的棍法中揉合了“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的變化,在當今丐幫中,可算是第一人了。”

她居然將戴獨行的來曆和武功如數家珍般說了出來,這下子戴觸行可笑不出了,暗暗忖道:“神水宮弟子素來不和外人來往,誰知她們秀才不出門,竟能知天下事,看來神水宮倒的確有些名堂。”

隻聽“水母”陰姬冷笑道:“就連朱明,平生也不敢妄入本宮一步,想不到此人的膽子竟比朱明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