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非但手不能動,半邊身也發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睜大了眼瞧楚留香。

李玉函夫婦也覺得很驚奇。

柳無眉嫣然道:“楚留香難道怕我這壺酒裏也有毒麽?”

楚留香道:“酒中縱然無毒,他身子裏卻已有毒了。”

李玉函動容道:“胡兄方難道已喝下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這才發現,胡鐵花的一隻手已腫了起來,而且還似隱隱有黑氣透出,李玉函失色道:“胡兄是怎麽中的毒?”

胡鐵花用另一隻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怕是撞見了個大頭鬼。”

楚留香道:“你方可是用手將那暴雨梨花鈿一枚枚自地上拔出來的麽?”

胡鐵花道:“嗯!”

楚留香長歎道:“這就對了,你以為你的手既沒有破,毒氣就不會自手上透入,卻不知針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縫裏透了進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據我所知,這暴雨梨花釘上,從來不淬毒,隻因這暗器力道實在太猛,縱然無毒,中人也必死無救。”

楚留香又歎了口氣,道:“李兄話雖說得不錯,但這位仁兄卻還生怕我死得不夠快,所以又在無毒的暴雨梨花釘上淬了劇毒。”

李玉函夫婦對望一眼,不再說話,卻將油燈移到那堆梨花釘旁,柳無眉自頭發上拔下一根銀簪,輕輕挑起了一枚梨花釘,仔細瞧了半晌,燈光下,隻見兩人的臉色都越來越沉重。

胡鐵花輕輕咳了雨聲,道:“上麵可是真的有毒麽?”

李玉函夫婦又對望了一眼,柳無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聞李老前輩學究天人,雖從不屑以毒藥暗器傷人,但對此道卻極有研究,李兄家學淵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輩可比。”

胡鐵花苦笑道:“不錯,你們兩口子既然也說釘上有毒,那是萬萬錯不了的了。”

楚留香沉聲道:“是以在下想請教李兄,不知這暗器上淬的是那一種毒?”

李玉函也歎了口氣,道:“世上毒藥的種類實在太多,就連家父怕也末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果在那裏,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說來,我這毒是沒法子可解的了?”

柳無眉勉強笑道:“誰說沒法子?”

胡鐵花緩緩道:“你們何必瞞我,難道當我是小孩麽?你們既然連我中的是什麽毒都不知道,又怎麽能為我解毒?”

李玉函夫婦麵麵相覷,也都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眼珠子一轉,忽然大笑道:“你們一個個都哭喪臉幹什麽,至少我現在總還沒有死呀!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頓再說。”

他還有一隻手可以動,居然就想用這隻手去拿酒壺,可是楚留香又將他這隻手拉住了。

胡鐵花道:“你為什麽不讓我趁這時候多喝兩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將酒潑在我的墳頭上,我也連一滴都嚐不到了。”

楚留香道:“我現在已將毒氣全都封閉在你手臂裏,隻要你不喝酒,一個對時之內,毒性就絕不會蔓延……”

胡鐵花道:“一個對時之後呢?在這十二個時辰裏,你難道就能找得到為我解毒的人麽?”

楚留香垂下了頭,道:“無論如何,這總比絕望了的好。”

胡鐵花又大笑起來,道:“好兄弟,你也用不為我窩窩囊囊的去求人,隻要讓我把這壺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他忽然自靴筒裏抽出一柄短劍,笑道:“你看,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這法子豈非再好也沒有。”

楚留香失聲道:“你難道想……”

胡鐵花大笑道:“常言道:螻蛇噬手,壯士斷腕,這又有什麽了不起,你何必大驚小敝?”

楚留香望他手中這柄雪亮的短劍,已是滿頭大汗,而胡鐵花自己卻連臉色都沒有變。

李玉函長歎道:“胡兄果然不愧為壯士,隻不過……”

柳無眉忽然搶道:“隻不過你一定要再等十二個時辰。”

胡鐵花道:“為什麽?”

柳無眉道:“隻因我已想起了一個可以為你解毒的人。”

她不等別人說話,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搶道:“你難道忘了那位隻有七根手指的前輩了麽?”

李玉函目光一閃,大喜道:“不錯,我竟險些忘了,前兩天四表弟還會提起這位前輩,說他老人家已在”古鬆莊”和熊老伯拚了七天七夜的酒了,還末分出勝負,隻要他現在還沒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無眉笑道:“既然還末分出勝負,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會放他走的。”

胡鐵花忍不住問到:“古鬆莊在那裏?熊老伯是什麽人?那位七根手指頭的前輩又是何許人也?你們說的這些人,我怎地全沒有聽過?”

李玉函道:“這位熊老伯雖然和家父那一輩的許多武林前輩都是好朋友,自己卻並非江湖中人,胡兄自然沒有聽起過他。”

柳無眉道:“至於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輩,胡兄卻一定聽過他大名的,隻不過他老人家近年為了一件傷心事,已不許別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陪笑道:“這位老前輩人雖熱腸,脾氣卻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們在背後犯了他的忌諱,我夫妻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過了。”

胡鐵花笑道:“此人脾氣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識,我若去碰個大釘子回來,豈非比死還難受得多。”

柳無眉嫣然道:“用不你去碰釘子,我們去就夠了,隻要我炒兩樣菜給他吃,他就再也不會拒絕了。”

李玉函笑道:“不錯,可是我們卻得快走,古鬆莊的路雖不遠,可也不近,何況,你至少還要在那裏弄一個時辰的菜哩!”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兩位如此熱腸,我若再推三阻四,就不是東西了,可是……老臭蟲,你也該陪他去一趟才對。”

柳無眉道:“用不,楚兄還是……”

她驟然頓住了語聲,隻因她忽然發覺楚留香雖然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卻已是全身發抖,麵如金紙。

胡鐵花簡直嚇呆了,顫聲道:“你……你……”

他話還沒有說出來,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李玉函、柳無眉,雙雙搶去扶他,觸手一摸,隻覺他的身子雖還隔層衣服,卻已比烙鐵還燙手。

胡鐵花終於也撲了過來,嘶聲道:“你難道也中了毒?”

楚留香搖了搖頭。

胡鐵花道:“不是中毒是怎麽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楚留香咬牙,卻還是勉強笑道:“你難道從未見過人生病麽?又何必大驚小怪。”

胡鐵花道:“可是你身體就像條牛一樣,這麽多年來,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生病,這次怎麽會病了?”

楚留香苦笑道:“這次我實在病得不是時候。”

胡鐵花方要將自己手臂砍下來時,還是談笑自若,此刻卻也已急得滿頭大汗,嗄聲道:“從來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輕,李兄你……”

柳無眉柔聲道:“你也用不太急,我看楚兄這是因為近日勞累過度,又受了風寒,再加上方為你一急,就急出病來了。”

楚留香道:“不錯,這病不……不妨事的,兩位還是……還是先去找……找解藥要緊。”

他雖然在說“不妨事”,但嘴唇卻已抖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胡鐵花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們還是先治他的痛要緊。”

楚留香皺眉道:“胡說。”

胡鐵花大聲道:“你若不肯讓他們先為你治病,就算將解藥拿來,我也不吃。”

楚留香怒道:“你活到這麽大年紀,怎地還不知輕重,我……我這病就算再等三天再治也沒關係,但你的毒卻連一時半刻也耽誤不得。”

他掙紮要站起來,但剛站起來就又跌倒。胡鐵花急去扶他,連話也顧不得說了,隻是連連頓足。

李玉函長笑道:“兩位實是義氣於雲,隻不過……”

柳無眉道:“隻不過楚兄這病,最是不能動氣,我們若不依他,隻有讓他的痛加重,好在我這裏還有些‘清妙散’,治這種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按道:“不錯,楚兄隻要每隔兩個時辰吃一包,縱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們回來之前,病情定絕不會惡化的。”

若用“度日如年”這四個字來形容胡鐵花此刻的心情,實在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最先是柳無眉毛病發作,然後是無名凶手的殺人暗器,現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連楚留香也病倒在床,不能動了。

這麽多煩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卻偏偏連喝杯酒澆澆愁都不行,這日子卻叫胡鐵花如何度過?

好不容易等了兩個時辰,胡鐵花用一隻手捧茶碗和清妙散過去,誰知楚留香竟連藥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楚留香雖末吃藥,病勢卻也末惡化,反而漸漸睡,胡鐵花肚子已餓得直叫,就叫店夥送飯來。

那店夥偏偏還想討好,陪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還有一壇,還是山西來的原裝貨。”

不提“酒”字還好,一提“酒”字,胡鐵花更是滿肚子冤氣沒處發作,跳起來大孔道:“老子又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麽鳥酒?”

那店夥再也不明白這馬屁怎會拍在馬腿上了,嚇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飯來時卻不敢進來。

楚留香這一免竟睡了五個時辰,到黃昏時,才悠悠醒來,胡鐵花本來幾乎已以為他睡暈過去了,這時才鬆了口氣,道:“你覺得好些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還末說話,胡鐵花又道:“你用不擔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這條膀子被你點住穴道,不能動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沒有什麽兩樣。”

這時屋子裏已漸漸暗了下來,胡鐵花點起了燈,讓楚留香喝了碗粥,楚留香的手還是在發抖,連碗都拿不住。

胡鐵花麵上雖在笑,心情卻不禁越來越沉重。

楚留香喘氣道:“他們還沒有回來?”

胡鐵花瞧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終於忍不住道:“江湖中那裏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輩?我怎麽想也想不出來?以前雖有個‘七指神偷’,但他卻並非隻有七根指頭,而是右手上多出兩根枝指,如起來一共有十二根了,何況,此人非但不會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楚留香道:“如此說來,你認為這夫妻兩人是在說謊麽?”

胡鐵花笑了,道:“他們為什麽要說謊?”

楚留香歎了口氣,又閉起眼睛。

胡鐵花笑道:“我隻希望他們快些回來才好,否則昨天晚上那位仁兄若又闖來,我們兩個隻怕唯有任憑他宰割了。”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還末怎樣,胡鐵花自己卻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此刻楚留香連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隻剩下一隻手可以動,那詭秘的刺客若再度前來,他兩人簡直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處心積慮要殺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

楚留香說這話時,胡鐵花也末覺得怎樣,但現在越想越覺得可怕,情不自禁,緊緊閉起了窗子。

隻聽楚留香歎道:“他若要來,你關上窗子又有何用?”

胡鐵花怔了半晌,頭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片刻,星月都末升起,雨點卻已落下。

四麵的人聲,立刻靜了下來,隻有雨點敲窗戶,越來越急,越來越響,到後來竟如戰鼓輕擊,催人熱血。

這時若有夜行人走動,非但無法聽得到他的腳步聲,就連他的大袂帶風時都聽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沒的好時候。

胡鐵花忽然推開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窗外,院子裏的梧桐也像是變成了幢幢魅影,在瞪他。

突聽“嗖”的一聲,一條黑影在窗前竄過。

胡鐵花一驚,等他看出這隻不過是條貓時,已被嚇出一身冷汗。

楚留香也失聲道:“有人來了麽?”

胡鐵花勉強笑了笑,道:“隻不過是隻瘟貓而已。”

他口氣聽來雖輕鬆,其實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酸楚。

他兩人縱橫江湖,笑傲生死,幾曾將別人放在眼裏,就算是麵對千軍萬馬,他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但現在,隻不過是隻貓,就嚇出了冷汗。

夜雨秋燈,一燈如豆,絕世的英雄,竟病困在這淒涼的鬥室中,胡鐵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幾乎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夜雨秋燈,一燈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釘’,卻還在桌上閃光,就像是在對胡鐵花示威似的。

胡鐵花眼睛忽也一亮“這暗器既能殺人,便也能防身,現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為何不能用他夾殺別人?”

他雖然隻剩下一隻手能動,但這隻手卻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靈活,很有用。

他雖然未曾見過這‘暴雨梨花釘’,但十來歲的時候,就已將江湖中每一種袖箭的弩筒都拆開來研究過。

隻費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他就已將這梨花釘的弩匣打開,用筷子將銀釘都挑在弩匣的釘槽中。

又費了盞茶功夫,他就將弩匣重新裝好。

到了這時,他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好,你小子要來就來吧!”

忽然間,又是“嗖”的一聲響。

又有條黑影自窗前竄過。

胡鐵花這次已鎮定得多,已看出這黑影隻不過還是條野貓,誰知這次貓竟筆直竄入窗戶。

胡鐵花笑罵道:“虎落平陽,連你這條瘟貓也想來欺負人麽?”

他揮手去趕貓,誰知貓忽然自半空中掉下來,掉在桌子上,“砰”的一聲,桌上的燈幾乎被震倒。

胡鐵花的手去扶燈,眼睛卻瞧貓,隻見這隻貓躺在桌子上動也不動,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貓的脖子上,還係張紙條。

胡鐵花解下來一看,隻見上麵赫然寫:“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現在是否已和這隻貓相差無幾,你還想再活下去麽?”

胡鐵花又驚又怒,幾乎忍不住就要大聲喝罵出來,但卻又怕驚動了楚留香,隻有咬牙忍住。

這張紙條非但是他們的催命符,而且簡直是一種侮辱,楚留香若是瞧見了這幾句話,心裏又該是什麽滋味?

胡鐵花知道紙條一到,對方的人也快來了,他們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來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來叫陣,自然是早已算走了楚留香非但已沒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連逃都已逃不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貓,又瞧了瞧**的楚留香,忽然抓起那“釘匣”,竄出窗外。

與其等對方進來,倒不如索性闖出去和他們一拚死活,胡鐵花這種寧折毋由的脾氣,正是死也改不過來的。

他隻覺全身熱血如沸,竟忘了楚留香此刻已全無抵抗之力,他衝出去之後,若再有人來寂楚留香的性命,豈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雨絲細密,給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重了簾幕,鄰院隱隱有女子的笑聲傳來,更襯托出這院於的淒涼與寂寞。

胡鐵花掠出窗子,掠上屋脊,厲聲道:“朋友你既已來了,有種的就先來和我姓胡的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見人,算不得英雄好漢。”

他生怕驚動了楚留香,說話的聲音還是不敢太大,卻又生怕對方聽不見,一麵說話,一麵頓足。

誰知他話還末說完,身後突然傳來“嗤”的一笑。

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這裏等你了,誰叫你瞧不見我。”

胡鐵花驟然翻身,隻見人影一閃,已到了另一重屋背上,這人全身黑衣,臉上也有黑巾蒙麵,冷笑又道:“你若要和我動手,為何不過來?”

胡鐵花怒喝一聲撲了過去,但等他掠上那麵屋脊上,這人卻已又遠在七八丈外,望他不住冷笑。

兩人一逃一追,眨眼間便離開客棧很遠,胡鐵花手裏雖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總是和他保持七八女距離,胡鐵花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夠,這暗器已是他最後一殺手,他怎敢輕舉妄動,作孤注一擲。

要知胡鐵花的輕功本來不錯,可是此刻他一條手臂已被點了穴道,非但氣血不能暢通,飛掠時也不能保持平衡。

他縱然用盡全力,兩人的距離反而越來越遠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專穿小巷,隻見他身形如遊魚般東一滑,西一折,忽然不見。

胡鐵花怒吼道:“你既然要殺我,我就在這裏,你為何不過來動手?”

話末說完,前麵轉角處突又傳出“嗤”的一笑。

那人探出半個頭,冷笑道:“我還是在等你,你又為何不過來?”

胡鐵花不等他說完,已用盡全力,撲了過去,身子剛轉過牆角,隻見一個賣餛飩麵的老頭挑擔子迎麵而來。

他再想收勢,已來不及了。

隻聽“嘩啦啦”一聲響,他人已撞在餛飩擔子上,鍋裏的熱湯,架上的醬醋,全都倒在他身上,一大疊麵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後的石地本來已很滑,再加上滿地麻油,胡鐵花一撞之後,那裏還能站得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