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釋懷

顧府占地並不大,公儀音和顧晞朝邊走邊聊,偶爾逗一逗旁邊沉默著的顧晞遇,很快便走完了一圈。

顧晞朝在正廳前頓住腳步,看向公儀音帶著幾分歉意,“府上簡陋,無憂可不要見笑才是。”

公儀音朝他笑笑,轉了目光看向遠方,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落寞,“小點好,更有家的氛圍。”她的語聲不大,說是朝顧晞朝再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更為恰當。

就算住的地方小,可周圍有親人陪伴著,這難道不是最好的事情麽?

一直沉默的顧晞遇難得的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忍不住開了口,“聽說重華帝姬府很漂亮?”雖然極力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他的聲音還帶著小孩子的奶聲奶氣,落在公儀音耳朵裏,衝淡了幾分悵然的情緒。

她微微彎了腰,直視著顧晞遇漂亮的墨瞳,微微一笑道,“是很漂亮,阿遇想去帝姬府玩嗎?”

顧晞遇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亦沒有避開她的目光,一雙眼睛黑亮如珠,格外明澈,“你在帝姬府住得不開心?”

公儀音一怔,搖搖頭道,“沒有,我住得很開心。”

這是實話,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帝姬府現在隻住了她一人,但她有阿靈阿素陪著,有黎叔青姨寧斐陪著,還有與秦默曾經那麽多美好的回憶,她並不孤單。

顧晞遇一張粉妝玉琢的臉上寫滿了靈秀,他看著公儀音,微微一笑,愈發顯出幾分俊美來,“如果住得開心,那就沒什麽好遺憾的了。”他頓了一頓,眼中的亮色愈發灼然起來。他看著公儀音,一字一頓道:

“吾心安處即是家。”

公儀音似被什麽陡然一急,一瞬間有一種醍醐灌頂的徹悟。

她自嘲地笑笑。

是她鑽牛角尖了,一個八歲小孩子都能看穿的道理,她居然一直耿耿於懷。

想到這裏,她長吸一口氣,眸底深處那一抹隱秘的陰霾自底端自外碎裂開來,綻放出熠熠的光彩。

公儀音如釋重負的一笑,蹲下來,雙手放在顧晞遇略顯瘦弱的肩上,看著他,認真道,“阿遇,謝謝你。”

顧晞遇的臉微微一紅,有些別扭地別開眼。

忽然,悶悶地回了一句,“我不是小孩了。”

“什麽?”公儀音一時沒聽清,忍不住反問了一句。

“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你不用感到羞愧,不用想什麽——為什麽小孩子都能想通的道理我卻一直想不明白之類的話……”顧晞遇回了頭,傲嬌地睨她一眼。

公儀音一怔,忽而輕笑開來,笑聲似浮冰碎雪般在空中相碰撞擊,在白雪皚皚的雪地上空回蕩,說不出的空靈動人。

顧晞遇這小子,可真有意思!

笑著笑著,她成功地看到顧晞遇的臉色由粉轉黑,一臉鬱卒的姿態。

“不準笑!”顧晞遇瞪她一眼,惱羞成怒。

公儀音好不容易止住笑,站起身道,“我不是小孩子……哈哈哈……阿遇,你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沒有哪個真正的大人會需要特意強調這話的。”

“我隻是提醒你一句。”顧晞遇冷哼一聲,嘟囔著道,“好心當成驢肝肺!”

公儀音站起身,嘻嘻一笑,“好啦,我知道了,你不用再黑著臉了,改日我請阿遇到帝姬府上玩玩。”她忽又彎了腰,神神秘秘道,“帝姬府上的廚子,做點心可是一絕哦。”

“你……”

顧晞遇似乎被她氣得夠嗆,腳一跺,冷冷道,“你府裏也逛完了,應該沒我什麽事了。我還有書要溫習,先回房了。”說著,朝顧晞朝看一眼,“阿兄,阿遇先回房了。”

說罷,又睨了公儀音一眼,急匆匆離去。

公儀音看著他小小的聲音消失在白皚皚的天地之間,這才笑眯眯地收回了目光。

“阿遇的性子有些傲,無憂別往心上去。”顧晞朝和煦的聲音響了起來。

“怎麽會?”公儀音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聲音清泠動人,“我倒是喜歡阿遇這樣的性子,有棱有角,讓我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顧晞朝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人的性子,總是要隨著周遭環境的變化而改變的。我必須承認,長大後的無憂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樣。”

“哦?”公儀音饒有興致地望向他,“表兄不介意說得再詳細些麽?”

顧晞朝清朗一笑,溫柔地看著公儀音“不瞞無憂,我很小的時候便知道有這麽一位帝姬表妹的存在了。隻是你知道……姑母去世後,她的名字愈發成了府裏的禁忌,連帶著關於你的事情,也是不能談的。隻是當時年少叛逆,總歸有些好奇,所以有一次,我偷偷去看了你。”

公儀音微愣,下意識反問,“偷偷去看了我?”

顧晞朝點點頭,“那是你十三歲的時候。當時我聽說你出了府,便也跑去了你在的裏坊。”

十三歲的時候?

那便是重生前的自己了?公儀音心想。她微微凝神看著顧晞朝,聽著他用溫柔的語氣接著往下說。

“當時的你坐著華貴車輦出行,雖然車上看不出帝姬府的標誌,但仍舊十分高調而奢華。你行到一半,忽然有人從街邊滾到了你的車輦前。馭車的車夫不查,隻得一個急急刹車,坐在車內的你似乎摔了一跤,我見到你怒氣衝衝地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你走出來的那一刹那,我是驚豔的。你很美,帶著與生俱來的光華,奪目而絢爛,讓人不可逼視,我到現在還記得你從車內走出來的樣子。當時我就在想,果然就是我想象中帝姬的樣子呢。”

顧晞朝的語氣輕柔而舒緩,唇角是溫柔的笑意,公儀音也不自覺的被他的描述所吸引。

她遺憾地想,真可惜呢,自己似乎並不記得這件事了。

顧晞朝溫和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又道,“你沉了語氣問車前的人怎麽回事,眉眼間帶著一絲不耐和驕矜。那突然衝出的人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渾身穿得破破爛爛的,看著你不住磕頭,說自己吃不飽穿不暖,還一直被其他大孩子欺負,方才便是被鞭打得受不了了才滾了出來,不小心衝撞了你的車輦。”

“你聽他抽噎著說完,方才帶著怒意的神情已然緩和下來,明豔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憐惜的光芒。”

說到這裏,顧晞朝微微一笑,“無憂還記得當時自己做了什麽嗎?”

公儀音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太過普通,壓根就沒有在她腦海中留下任何印象。

“那……你想不想猜猜?”

公儀音想了想,遲疑著開口道,“我叫人給了些錢幣給那孩子?”

“是,也不是。”顧晞朝的眼中閃爍著深邃的眸光,唇角的笑容愈發溫柔起來,“你親自下了車,走到那孩子前,從女婢手中取過錢袋遞給了她。”

公儀音笑笑,當時的自己,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有著柔軟而敏感的心,的確像自己會做出的事情。

“可你不知道的是,在你遞給他錢袋並溫柔地安慰他的時候,他偷走了你身上懸著的玉佩。而你,並未發覺。”公儀音還未多想,顧晞朝悠悠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公儀音的笑容僵在唇角。

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看到公儀音的臉色變了變,顧晞朝輕輕一笑,浮光掠影般淡然,眸光依舊緊緊凝視著她,“所以你該知道當時我對你的印象了。”

“驕傲,衝動,卻也善良。然而,這種善良,更多的卻是愚善。”他寶石般深邃的眼眸中帶著捉摸不透的深意,“當時的我年少輕狂,見到那樣的你,頗有些失望地想,這個神秘的表妹,似乎並沒有給我帶來驚喜呢。所以後來我便不再關注你,直到……直到那日我們收到了主上下來的帖子。”

公儀音唇邊的笑意轉淡,微微凝了目光看著顧晞朝,心中想著他跟自己說這些的原因。

顧晞朝似乎感受到了公儀音沉沉的打量,不過,他並未立即開口解釋,而是順著方才的話接著往下說,“不知道無憂知道不知道,父親生前同姑母的關係頗為親厚,隻是礙於祖父的固執,這些年一直沒能做些什麽來緩解顧家和皇族之間的關係。收到那張貼子後,父親去找了祖父,直言這次是個很好的修複兩家關係的機會,他想去參加。祖父自然不允,可是這幾年族裏的事情漸漸移交到了父親手中,祖父的反對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再加上祖母從中斡旋,最後達成的共識是,派我去參加。”

寒風刮過,吹起公儀音鬢邊的發絲,帶起滿袖生涼。她下意識地將手往袖中攏了攏。

顧晞朝見狀,歉意一笑,“看我,竟然就在這裏同你說了起來。外頭風大,我們進去說吧。”說著,轉身朝身後的正廳走去。

女婢挑起簾子,迎了兩人進去。

廳內此時已經空了下來。

一進廳內,一陣暖流襲來,渾身頓時暖和不少。公儀音抬頭朝顧晞朝感激一笑,跺了跺腳抖去身上的寒意。

見到她略帶孩子氣般的動作,顧晞朝亦是一笑,請了她入席。

“然後呢?”

公儀音惦記著方才他未說完的話。

“然後……我就看到你了啊。”顧晞朝看著她,忽然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我……如何?”

“你……與從前不一樣了。”窗外的雪地反射著明亮的光芒,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映照在顧晞朝極其英俊的臉上。

他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氣質,不同於士族子弟固有的清高,也不同於秦默身上的清冷之氣,也並非謝廷筠身上的陽光和暖意,而是一種如清泉般和煦而淡雅的氣韻,讓人忍不住生出幾分親近之心。

她想著自己在賞梅宴上的舉動,有些不解地偏了頭看向顧晞朝。

顧晞朝清俊一笑,“或許你當時並沒有太多的注意到我,但我可是一直都暗暗觀察著你的。”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語帶無辜道,“哦,對了,你那位驚才絕豔的未婚夫也知道。我可是頂著巨大壓力的,若是可以的話,下次你幫我解釋解釋?”

原本有些嚴肅的氣氛被他這麽一打岔,不由生了幾分波動。公儀音微微紅了臉,輕咳一聲道,“他……你放心吧,他不過是……”

難得見公儀音手足無措的模樣,顧晞朝“哈哈”一笑,“總之,賞梅宴上的你,的的確確讓我驚豔到了。不管是賜婚時完美的情緒控製,還是王家女郎死後控場時的冷靜果敢,亦或是麵對王家人質問時的沉穩大氣,都讓我看到了與十三歲時完完全不同的你。那一刻,我才完完全全放下心來,父親派我來這一趟,沒有白來。”

顧晞朝的話語乍一聽上去有些隱晦,可正如他所說,公儀音已不再是從前的公儀音,她很清楚地知道顧晞朝說這段話是何意。

如今顧家是顧琛當權,他並不像顧家宗主那般固執。或許是出於對自己的關懷,或許是處於對顧家日後的考量,顧琛迫切需要同皇族修複關係。而最直接的紐帶,便是通過自己。

可他們不確定自己能否接受他們的“示好”,畢竟,當初母妃入宮後,他們便一直對其不聞不問,這麽些年,也從未同自己有過接觸,所以,他們派出顧晞朝先行探路。

顧晞朝也不愧是顧家培養出來的子弟,一針見血地看出了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直率的重華帝姬,所以,才在宮宴上拋出了“母妃留給自己的信”這個橄欖枝。

這也能解釋得通為何前世自己並不知道母妃留下的這份劄記的存在了。或許他們也曾經派出人試著接觸過和觀察過自己,可以重生前的自己那般心高氣傲的性子,自然巴不得同當初“拋棄”母妃的顧家老死不相往來才好。

她沉下心來,目光閃爍中透著一種難言的情緒,“表兄……為何要同我說明這一切?”

畢竟,若細論起來,顧家這種舉動,的的確確帶著無法否認的冷酷。那麽……顧晞朝為何選擇在此刻將事情攤開來說?

公儀音心存疑惑,帶了幾分審視的神情凝視著顧晞朝。

顧晞朝淡淡一笑,“無憂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藏著掖著隻會適得其反。我想讓無憂知道的是,雖然我們一開始的確有自己的考量,但不管是我也好,還是父親母親也好,亦或是外祖父外祖母也好,對你的心都是好的,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公儀音凝視顧晞朝許久。

一旁的火盆中炭火“劈啪”聲傳來,兩人都沒有說話。

忽然,她揚起唇角淡淡一笑,如梨花開遍枝頭,空靈而清美。她帶著一種釋然的口吻,看著顧晞朝點點頭,“表兄的苦心無憂明白了,謝謝!”

是的,這一刻,她才真正感到釋然。

不管如何去可以忽視,在此之前,她的心裏的的確確存著一星疙瘩。顧家突然向自己和父皇是好,出發點自然是氏族的利益,再加上前世並沒有顧家這一出,這更加讓公儀音有些耿耿於懷。哪怕來到顧家後,發現顧家之人都是十分好相處之人,這種一開始的不暢快還是堵在了心中,讓她有種被利用的感覺。

不得不說顧晞朝真是聰明人。

他把話這般攤開來說,反倒顯得坦坦蕩蕩,原本心裏一星半點的不愉快在他這樣誠懇的姿態下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儀音長長舒口氣。

這樣也好,或許她和顧家來往的開始雙方都抱著各自不同的目的,但畢竟是血肉相連的關係,話說開之後就無需再介懷了。

見公儀音很容易就明白了自己的用意,顧晞朝眸光一閃,有熠熠亮色自眼底透出,讓他白玉般的肌膚顯得愈發通透起來。

他朝公儀音笑了笑,“無憂,那我帶你去祖父那吧,他應該在書房等著你了。”

“好。”

兩人出了待客的正廳,顧晞朝帶著公儀音走了一會,來到一處古樸的院落處。進了院子,他走到一扇房門前敲了敲門,“祖父,無憂來了。”

“快進來吧。”

顧晞朝伸手替她將門推開,待她進去後點頭示意一下,合上門又退了出去。

今日天光正好,書房裏有溫柔的光線灑進。房中燃著炭火,溫暖如春。顧氏宗主正坐在書房的長幾前寫著什麽,見公儀音進來,他抬起頭,麵上有一瞬間的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無憂來了。”

公儀音行到他麵前乖順地行了個禮,“外祖父。”

顧氏宗主沉沉抬頭看她一眼,指了指麵前的坐榻道,“無憂坐吧。”

“謝謝外祖父。”公儀音應了,端坐下來,雙手交握放在腿上,目不斜視,背脊挺直,行止間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韻。

看在顧氏宗主眼中,眸色又深了幾分。

他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沉默半晌,才放下手中的狼毫,看向公儀音慢慢道,“無憂……你該是怨外祖父的吧?”

公儀音抬頭看他一眼,複又垂了頭,輕輕道,“無憂不怨。”

顧氏宗主長長歎一口氣,“現在想想,當年我的確做得太過絕情了。如果……如果當時我能給相宜一些幫助,她在宮裏的日子會不會就不那麽難熬了?她會不會就還能好好活著?”他眉頭緊皺,眼中是痛苦而自責的神色,平日那個嚴厲而肅然的顧氏宗主已然不見,取之而代的,隻是一個自責的老父親。

公儀音不知該如何安慰。

她的確是怨過顧氏的,隻是真正坐在這裏,又經過方才同顧晞朝的那一番談話,她的心中仿佛突然就釋然了。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在飽受著自責的煎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無奈,自己又有什麽資格來自責外祖父當初做得不對呢?

她長長吐盡心中濁氣,伸出手握住顧氏宗主放在幾上的手。

他的手很粗糲,握在手中有種歲月的滄桑感。公儀音定定打量著顧氏宗主,他的麵容也已爬上了道道皺紋,原本清澈犀利的眼神中也已有了渾濁。

歲月從來不饒人。

“外祖父……”她緩緩開了口,認真而澄澈地凝視著顧氏宗主,“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您還是不要太自責了。”她頓了頓,慢慢道,“若是母妃有在天之靈,見到您這般囿於過往,一定也不會開心罷。”

她本想問問顧氏宗主是否知道母親死亡的內情,隻是看他這般情況,不敢貿然發問以免刺激到他,遂歇了這心思,準備先看完母妃的劄記後再找機會問問顧琛。

聽了公儀音的安慰,顧氏宗主的神情果然好了些許。

他看公儀音一眼,“對了,我把相宜留下來的東西拿給你。”說著,起身站了起來,在身後的書架最裏麵抽出一冊裝訂好的冊子來。

顧氏宗主坐下,將冊子遞給了公儀音。

公儀音伸手接過,看著眼前微微泛著黃的小冊子,手指輕輕拂過,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得飛快。終於,她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