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叔永和元亨沒能找到莫天悚,隻是和穀正中、何戌同一起朝義盛豐趕。剛能看見義盛豐大門的時候,義盛豐裏麵就傳來爆炸聲。所以他們四個人是最早到現場的人。

穀正中在義盛豐上花費無數心血,幾乎都傻了,沒等爆炸停下來,就衝進去想找張惜霎算賬。元亨還不敢相信眼看看見的情況,傻愣愣地站著。何戌同和莫桃一樣,辦事喜歡走中正大道,第一反應是救人,第二反應就是報官。所以他一邊迅速朝義盛豐跑趕著救人,一邊吩咐隨從去報官。隻有袁叔永十分機靈,首先就想到莫天悚一再強調不可和張惜霎翻臉,乃是出於和羅天合作抗倭的需要,一旦朝廷知道此事是張惜霎做的,羅天就有九條命也不可能再保住,再共同抗倭自然是無從談起,急忙拉住何戌同,一起找到穀正中,緊急商議出一個應變措施,中心就一個字,“瞞。”

何戌同比較好辦,一聽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立刻幫忙囑咐隨從不可亂說。穀正中近兩年與張惜霎積怨頗深,卻不肯白白便宜她。袁叔永隻好說先瞞著官府真正的原因,後麵等莫天悚的決定。穀正中才勉強同意。他們每救出來一個人就告訴他不要說出真實的原因,出於義盛豐一向嚴明的紀律,凡是清醒的人不管心裏是怎麽想的,都還是勉強答應了。

袁叔永最擔心的就是那些昏迷的人醒了之後說出真相,讓穀正中和何戌同跟去太醫院。穀正中還不願意,幸好淩辰領著八風過來,也說要隱瞞。穀正中才很不情願地和何戌同、八風一起去了太醫院。

莫天悚知道如此大事完全瞞住是不可能的,但還是覺得袁叔永的處理很好,竟然將穀正中和何戌同都比下去,感覺有點怪怪的,忽然問:“要是我讓你總管綢緞,你有沒有把握勝任?”目前他的生意醫藥業基本上是向山總管,萬順馬幫是萬俟盤總管,雙惠昌自然是央宗總管,典當是高立豐總管,錢莊是覃玉菡總管,鹽業是馬麟總管,隻有絲綢業沒有一個總管。莫天悚又不是很放心覃玉菡,穀正中很大精力都在義盛豐和錢莊上,於是不得不留下何戌同在京城裏抓綢緞。可這樣一來,他身邊就缺乏一個幫他處理雜務的大總管,所有匯總的事情都得自己來,感覺累得很,一直想將何戌同解放出來,擔任從前狄遠山的角色。

袁叔永卻被莫天悚問傻了,半天才道:“三爺,你還有心思想生意?綢緞雖然是你這次回來才開拓的生意,但卻是發展最迅猛的行當,相信目前比鹽業和其他幾個行當都賺錢,你真放心給我?我不是向山也不是覃玉菡,你若是真肯給我,我就要完全自己說了算!”

出於才幹方麵的考慮,莫天悚從發展得好的藥鋪中物色了兩個掌櫃的給向山幫忙,其實沒有監視向山的意思,不過覃玉菡他的確是不放心,去揚州住了很長時間,也還一直讓穀正中和追日都幫忙盯著。扭頭看著袁叔永啞然失笑:“你幾乎沒做過生意,好像很有把握一樣?”

袁叔永也朝莫天悚看看,笑笑道:“現在我知道三爺為何總能贏了!若不是成竹在胸,在目前這種混亂的情況下,三爺何以能如此輕鬆?做生意和打仗一樣,無非都是揣摩人心,我覺得我可以勝任!”

莫天悚莞爾,朝旁邊的元亨看一眼,他雖然沒出聲,但明顯被他們的談話所吸引,沒有城府的樣子,竟真的開始信任這兩個人,輕聲問:“那你覺得我可不可以信任覃玉菡呢?”

袁叔永斟酌詞句道:“若是我,寧願信任覃總管也不信任穀總管。覃總管能損害三爺什麽?無非是一個‘貪’字而已!覃總管胸懷大誌,心裏想著的乃是如何才能讓我們的錢莊匯通天下。穀總管不同,天生喜歡黃白之物,奇珍異寶,比覃總管可貪多了!三爺尚且不懼,何苦總防著覃總管!即便覃總管多開兩家匯泰分號,少開兩家泰峰分號,還不都是三爺的買賣,能比得上雲南的萬順馬幫和富榮的三多堂嗎?”

這番話很直也很得罪穀正中,何戌同即便看出來也不會說出來。莫天悚覺得袁叔永真是不錯,若讓何戌同和袁叔永互為補充,日後生意上的事情就可以不發愁了,又道:“你再說說絲綢。”

袁叔永道:“以小的愚見,目前三爺最薄弱的環節不在綢緞的售賣上,而在綢緞和僵蠶的生產上。”

莫天悚一愣:“說下去!”

袁叔永侃侃道:“三爺以售賣起家,一貫注重售賣而輕視生產。得到三多堂不久,就指示馬總管多發展泰峰自己的鹽業零售,其利潤恐之豐厚怕是尉雅芝想都不敢想的!然而三爺想過沒有,生產乃是售賣之源,如果沒有三多堂源源不斷的食鹽供應,三爺的鹽號能有目前的蓬勃嗎?正是有了馬總管和尉大掌櫃的通力協作,才能有鹽號裏數也數不清的銀子!可是反觀蜀錦呢?三爺在成都的繭子大戰打得非常漂亮,順利建立起一個四川最大規模的蜀錦機坊。然而這不是三爺興趣所在,過後重心就轉移了。機坊的幾個經管人都不是很得力,又沒有一個統領,互相之間時有摩擦。我們的蜀錦經常性缺貨,何總管連他姑姑想多要兩匹月華錦也拿不出。僵蠶在三爺心裏可能隻是打敗喬大錦的一個手段,更加沒有重視,直接將這一塊劃歸到藥鋪售賣中,讓向總管管著。三爺想過沒有,向總管精力有限,無法麵麵俱到。而僵蠶乃是一味常用藥,每年用量都在百萬斤以上。這是何等龐大的一個數字!糧食當然不能丟,但僵蠶也可以大力發展!”

莫天悚越發覺得袁叔永不錯,沉吟道:“那我讓你去成都,你有沒有把握擔起僵蠶和蜀錦這一大塊?”

滿心以為袁叔永一定一口答應,不料袁叔永道:“我不去成都,三爺也不會放心我去成都。”

莫天悚道:“你為何不去?又從什麽地方看出我還不放心你?”

袁叔永淡淡道:“三爺是不是放心您心裏比小的清楚。至於說我不去成都的原因,很簡單,我還沒給謝慕謝兒報仇呢!”

莫天悚一愣,哈哈大笑道:“原來你還沒放棄殺我啊!”

元亨忽然cha嘴道:“三爺,我們到太醫院了!”

火藥庫是重地,小孩子沒可能進去。幸存者都說是羅永仁吃飯吃一半,嚷嚷著要去解手,張惜霎便帶著他和他弟弟羅永義一起出去。所有人都沒起疑心,結果張惜霎將飯堂的門反鎖起來,去點燃了火藥庫。袁叔永當時就囑咐眾人說火藥庫是羅永仁點燃的。莫天悚更進一步說,火藥庫是羅永仁和羅永義爭搶爆竹,不小心引爆的,並親自去告訴每一個人都要這樣說。他知道這說法站不住腳,但他不過是為自己和皇上找一個台階下,並不很在意說話是否合理。

張惜霎存心與義盛豐玉石俱焚,飯菜中放有不少蒙汗藥,文功林等所有掌握關鍵技術的人一個也沒能救回來。穀正中又痛又氣,看莫天悚也不肯主持公道,賭氣跑了。剩下的何戌同和淩辰倒是都盡心盡責,幫著莫天悚做工作。元亨也比平時賣力,反而是袁叔永有些神思不屬,寸步不離地跟在莫天悚身後,非常驚奇地發現莫天悚真的很輕鬆,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義盛豐是一個很龐大也很賺錢的事業,但莫天悚從最開始皇上提的時候就不熱心,若不是央宗,不會有義盛豐,其中的緣由可說是沒有一個人真正明了。莫天悚是從無到有一步步發展起來的,最了解一個當權者怕的是什麽。義盛豐生產的乃是軍火,可直接威脅到朝廷的存亡,不象其他生意那樣單純,盡管非常賺錢,可也非常燙手。不過他財迷得很,拿著央宗打下的大好基業不發展不甘心。這一發展不要緊,由於他一貫的精明和嚴格管理,義盛豐就成為外人無法cha手的文氏家族作坊。

後來的事實證明,皇上是很想將義盛豐控製在自己手裏的,可惜沒成功。後來的羅天也沒能真正成功。這無疑讓皇上心裏很不舒服。莫天悚以為,這種不舒服早晚都會爆發,這樣的銀子最好還是不沾手的好。可他為人小氣,辛苦建立起來的東西給羅天或者皇上他也都很不高興,無論如何都要拿回來。

問題是他心裏也很清楚,拿回義盛豐會加重皇上的不舒服。這次他回來以後,皇上對他始終沒有當初的信任,義盛豐肯定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其實就是莫天悚一時放任張惜霎去義盛豐搗亂,一時又想將張惜霎踢開,在對待義盛豐的事情上,遠不如他在其他方麵有魄力的根本原因。

更可惜莫天悚明白是明白,讓他白白放棄義盛豐,他還是舍不得。現在好了,義盛豐沒了,雖然損失很多財物,但也等於是割下一個隨時可能發作的毒瘤。莫天悚自然是很輕鬆,再加上又能幫玉姑救出師傅,了結一樁大心願,他就更是輕鬆。

莫天悚並沒能在太醫院待多長時間,皇上就派一個太監來將他叫進宮裏去。

羅天和莫桃比他先一步已經到了。兩人都是跪著的!莫天悚知道,這樣的大事劉指揮是不敢隱瞞的,而且他們平時和劉指揮沒交情,劉指揮也犯不著擔幹係替他們隱瞞。袁叔永能問出來的情況,劉指揮肯定也能問出來。這根本乃是沒有懸念的事情。皇上肯定已經大概了解事情的經過,說不得,也隻有過去跪在莫桃身邊,山呼萬歲。

皇上顯然是氣壞了,連平身也沒說,陰沉著臉道:“天悚你來說說,義盛豐是怎麽回事?”

莫天悚不敢起來,跪著輕聲問:“剛才萬歲一定問過桃子和羅大人,他們是怎麽說的?”

皇上冷冷道:“他們都說沒看見當時的情況,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沒看見當時的情況,也不知道?”

莫天悚忙道:“臣是沒看見當時的情況,但已經把當時的情況問出來。臣詢問的結果是這樣的:羅大人的夫人,也就是正一道張氏和羅大人慪氣,一怒之下,攜子炸了義盛豐!至於他們慪氣的原因,臣沒問出來,不敢妄加猜測!”

所有人都沒想到莫天悚會這樣說,一起瞪眼看著他。莫天悚急忙將臉上所有的肌肉都調動起來,做出最悲傷的表情。從表麵上看,一天之間妻兒俱喪的羅天都遠不如他悲痛。

皇上知道爆炸是從義盛豐傳來的以後就非常重視,除劉指揮以外還有其他密探,不僅僅是知道爆炸的大概經過,連袁叔永和莫天悚叫義盛豐的工人說謊他也知道了,萬沒想到莫天悚會如許說,心裏的氣多少消下去一些,過片刻道:“天悚,你起來吧!”

又聽莫天悚道:“陛下恕罪,兄弟之間應該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桃子和羅大人都跪著的,天悚還是也跪著好!”

皇上愕然看著莫天悚,過片刻才氣哼哼地道:“那你們三人都起來吧!羅大人,剛才天悚已經說了,事情是你夫人做的,你最少也有管教不力之責……”

莫天悚剛站起來就cha嘴道:“陛下明鑒,張惜霎去爆炸義盛豐根本就是羅大人指使的!”

羅天大怒,沉聲道:“莫天悚,你別血口噴人!我指使的?我指使我老婆帶著我兒子去送死?”

莫天悚抱拳道:“萬歲爺,羅大人一直不喜歡他老婆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義盛豐不是尋常作坊,事關重大,羅大人的用心極其歹毒,一石二鳥,炸掉義盛豐,他不用再去海邊抗倭,又除掉他的原配,再娶年輕美貌的……”

話還沒說完,素來信任莫天悚的莫桃也忍耐不住,搶著道:“皇上不可聽天悚胡言亂語,羅大人於國家危難之時挺身而出,在海邊鞠躬盡瘁,遏製住倭寇的囂張氣焰,才有鬆江、崇明島大捷……”

莫天悚急道:“那一仗不是羅大人的功勞,乃是鬆江海防道僉事董正的功勞。崇明島一役,鬆江水師拚死奮戰,血染長江……”

莫桃急道:“要不是我去偷襲崇明島,董正根本不可能取得勝利,鬆江能守住也是因為羅大人把項重調過來……”

莫天悚又道:“羅大人調項重乃是任人唯親,排擠董正。”

莫桃道:“是董正排擠沙鴻翊,任由鬆江水師和湘西狼兵內訌火並,才導致倭寇乘虛而入……”

不等他說話,莫天悚又打斷他的話。兩人當著皇上的麵就吵起來,一個正著說,一個反著說。羅天已經大致明了莫天悚的用心,反而成為旁邊看熱鬧的,一直沒cha嘴。

皇上卻從兩人的爭論中再一次感受到海邊局勢複雜,而羅天已經在那裏打好基礎,目前換掉羅天,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且再撤換羅天,海邊便又損一大員,朝中還敢去海邊的人恐怕更不容易找出來,終於忍不住大聲吼道:“別吵了!你們兩兄弟當這裏是什麽地方?菜市場、茶館?”

莫天悚和莫桃一起停下來,惶恐地跪下。羅天也跪下,叩首道:“一切都是罪臣的罪過,懇請聖上聖裁,無論如何處置罪臣,罪臣皆無怨言!”

皇上一陣沉默,過半天才道:“你們都起來吧!羅愛卿,你先回家去,不要胡思亂想。天悚,你留下,陪朕說說閑話。”

羅天謝恩後和莫桃一起退出去。大殿裏隻剩下莫天悚和皇上。皇上讓人給莫天悚搬來一張椅子,等他坐下後,屏退所有伺候的人,才輕聲道:“天悚,這裏隻有朕和你兩個人,義盛豐不僅是你的,也是朕的,是朝廷的!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你不心疼,朕心疼!為何你想保羅天?海邊大事沒有羅天,你也可以解決吧?”

莫天悚並不奇怪皇上洞悉他的用心,吸吸鼻子,歎息道:“義盛豐出事的時候臣正好不在,萬歲爺知道臣去哪裏了嗎?臣接到消息,羅大人昨夜私會翩然,被張惜霎發現。兩人發生口角。張惜霎一怒之下重傷翩然。羅大人責罵了張惜霎幾句,然後就丟下張惜霎帶翩然去療傷。張惜霎可能是氣不過,才去炸了義盛豐。實話告訴萬歲爺吧,臣恨不得將羅天的皮扒了,骨頭砸了,血喝了,肉嚼了!但是大哥,我們不能啊!”

皇上愕然道:“為何不能?原來是為此張氏才去炸的義盛豐。她連自己的兒子也一起炸死,想必是恨透了羅天!”

莫天悚緩緩道:“萬歲爺不要看臣打過幾個勝仗就以為臣真的很會打仗,其實臣不過是踩著別人的肩膀,伸手摘下勝利的果實而已。以海州府為例,若不是有秦浩將軍和項重將軍,臣一人如何能勝?至於說鬆江、崇明島大捷,平心而論,若不是羅大人先在那邊打好基礎,也絕不可勝!”

皇上苦笑道:“你還是怕功高蓋主是不是?那朕給你一件東西,你就再也不用害怕了!能不能從今而後全心全意幫幫朕?”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鐵券遞給莫天悚。

鐵券是皇上特意發給大臣的免死牌,是皇上對大臣的最高獎勵,日後犯罪也可免除一死。莫天悚雖然極受聖寵,也沒見過這東西,拿起鐵券仔細看一看,上書“宣力功臣”四個字,其他也就沒什麽了。從前莫天悚一直很想得到一塊這玩意兒,也設圈套讓皇上說過類似的話,但空口無憑,這次才算是得到這個天大的恩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