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戌同去書房拿了股權書,和莫天悚一起來到前院的客廳中。莫天悚去中間主位坐下,示意何戌同也坐他旁邊,才開始打量一左一右坐得遠遠的夫妻。

周熾的臉色真的很不好看,第一次與容貌大變的莫天悚見麵,卻連最起碼的寒暄客套都沒有,寒著臉不出聲。尉雅芝倒是笑眯眯的:“三爺,股權書你看了?我沒騙你吧,真的給了你一半的股份!”

莫天悚拱手笑道:“尉幫主抬愛,看得起在下,多謝多謝。然在下豈能奪他人之好?股權書我帶來了,還請尉幫主拿回去。”揮揮手。何戌同起身拿起股權書,卻遞給了周熾。

周熾愕然接過,大喜,還未來得及道謝,尉雅芝就站起來大怒叫道:“喂,莫天悚,那是我的東西!”

莫天悚裝著很吃驚很困惑地道:“你和周香主難道不是一家人?還給周香主不一樣嗎?”

周熾一疊聲道:“當然一樣!雅芝,你有什麽話我們回去再說。三爺事忙,我們別再打擾他了。”起身去拉尉雅芝。

尉雅芝推開周熾,疾步kao近莫天悚,雙手抓住太師椅的扶手,俯身下去,kao得近近的,沉聲道:“莫天悚,若我給你從匯泰貸來五十萬兩銀子,你是不是就肯要三多堂的這一半股份。”

周熾一聽又急了,急忙也過來,硬拉起尉雅芝道:“三爺,你別聽雅芝的!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我們所有的船都已經抵押給匯泰,沒有別的抵押,匯泰不肯再貸銀子給我。換雅芝去也一樣。”

尉雅芝再次推開周熾,大聲叫道:“我去肯定不一樣!”

眼看兩人又要打起來,莫天悚急忙跟著站起來,拉周熾一把,貼心貼肝小聲道:“能不能讓我和嫂夫人單獨說兩句話?”然後沒等周熾同意就提高聲音道,“小同,陪周香主到園子裏隨便走走。”

何戌同忙過來,連說帶勸,半強迫地把很不願意的周熾硬帶出去。

尉雅芝氣鼓鼓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瞪眼道:“你不肯要那一半股份,我們還有什麽好談的!莫天悚,你不是武功天下無敵嗎?難道也怕牛五斤?”

莫天悚微微一笑:“嫂子用得著生這麽大的氣嗎?你來找我,無非是不想離開揚州。若和周香主夫妻反目,豈非大違初衷?再說尊夫乃是江南翹楚,小小牛五斤豈在話下?”見尉雅芝不出聲,又道,“牛五斤武功厲害,但他總不可能動手硬搶。隻要今後你哥哥不再賭錢宿娼,守住目前的家底並不困難。”

尉雅芝咬著嘴唇道:“可是我哥哥怎麽可能改?就算是他願意改,牛五斤也會勾著他去賭去嫖!若周熾必須去富榮住才能壓住陣腳的話,那還不如我自己回去呢!再說周熾也不懂得鑿井煮鹽,即便是去了富榮,也很可能會被牛五斤繞進去。牛五斤剛回來的時候依kao周熾,實際上不過是利用周熾,這幾年早把三多堂控製在自己手裏!其實牛五斤真是個人才,管理三多堂井井有條,就是私貪太重。三爺,天底下隻有你才能鎮住牛五斤。”

莫天悚詫異地問:“牛五斤幾乎把你的絕大部分家產都拿去了,你好像一點也不恨他?”

尉雅芝長歎一聲,苦笑道:“因為沒有當初的牛五斤,就沒有今天的尉雅芝。牛五斤從前僅僅是我家一個鑿井的鹽工。鑿井非常危險,是在高聳入雲的天車上以足踏方式帶動銼頭衝擊向下。鹽工所站的踏板隻有兩寸多一點的寬度,腳下就是萬丈深淵,隨時都有墜入深淵的危險,等於是每踩一腳,就在踏板上留下一個鮮紅的血印。這種工作沒人願意做,為鼓勵鹽工,每踏一腳就有一個銅板,稱為‘腳腳紅’。牛五斤家境貧寒,是當時最賣力鑿井的人,因此贏得一個腳腳紅的外號。

“當初家父被仇家所害,井老水枯火微,黃鹵不足,黑鹵居奇,我娘不管事,我大哥不曉事,內無銀兩雇請鹽工,外有仇人不斷逼迫。我其時隻有十四歲,從來沒經管過鹽井,又能懂得多少?就是牛五斤建議我將原來的老井複行下銼,並帶頭爬上天車鑿井。最後真銼得黑鹵,才又恢複三多堂的鹽業。

“當時我沒銀子給工錢,也是牛五斤建議我成立三多幫,招收散戶加入。散戶很容易受人欺負,因此很多人加入三多幫,我們一下子就壯大起來。在鹵不足六十擔,火不足四十口的微水微火時,我就將鹵水賣給散戶分給鹽工代替工錢,三多堂才得以發展。

“推水燒鹽都需要牛。我們那裏‘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牛五斤又建議我用低價收購老牛,把肉丟進鹽鹵裏醃製,運到成都來賣。所以別人都知道我是離開富榮在成都起的家,卻很少有人知道我當初起家kao的不是鹽,而是牛肉。

“後來大哥和章劍龍賭錢輸了,把這辦法泄lou給他抵賭債。搞得老牛的價錢越來越高,沒一點利潤可言,我才沒有繼續賣牛肉的。

“牛五斤貪圖銅板,不要命去鑿井,又貪又狠又精明。他隻是在利用周熾賣鹽,壓根就不是聽周熾的。一旦有人的價錢比周熾更好,他立刻就會拋開周熾。聯市幫在揚州出了問題,周熾已經沒有現銀買鹽,所以才會突然熱心起三多堂的內部事物。但三爺可以想像,誰若是和牛五斤過不去,他必定和人拚命。聯市幫畢竟是揚州過來的,不像三爺你,是四川土生土長的人。”

莫天悚失笑:“這樣說來尉幫主乃是不願意尊夫遇險?正所謂窮文富武,牛五斤既然家境貧寒,如何會去青城山學得一身好功夫?”

尉雅芝苦笑道:“三多堂能振興,多虧有牛五斤。牛五斤好武如命,隻是從前沒機會學。我知道他貪婪,在三多堂情況好轉後,就出資介紹他去青城山跟尹光道學武。”

莫天悚失聲叫道:“你說牛五斤的師傅是尹光道?”

尉雅芝點頭道:“是的!青城派不隨便收徒弟,尹光道從前曾經來富榮和家父切磋過武功,彼此惺惺相惜,才肯收下牛五斤。我就是聽說過尹道長和你們有些交情,才好幾次希望二爺能出麵。”

莫天悚苦笑:“真是好算計!那你為何不讓牛五斤就在青城山待著,又叫他回來做甚?”

尉雅芝低頭歎息道:“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的那個大哥真的撐不起三多堂,幾個侄子年紀尚輕。我一再囑咐大哥什麽都可以放手,就是銀子不能放手。原本想牛五斤不接觸大筆銀子,即便貪一點也無大礙,總比三多堂被我哥弄跨好。誰能想到我大哥如此不中用!唉!”

莫天悚幽幽道:“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如此好的一片家業你都肯為周香主放棄,但願周香主能理解你的一片良苦用心。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就這樣硬要給我一半股份,擺明是不相信周香主的能力,周香主絕對不會高興。萬一鬧得你們夫妻反目,肯定不是尉幫主想要的結果。你何不先讓周香主試試呢?一會兒我就去給春雷打招呼,讓他幫著點周香主,你看如何?”

尉雅芝不相信地看著莫天悚,遲疑道:“你能如此好說話?沒好處你也肯幫忙?”

莫天悚頭疼地道:“我當你們是好朋友嘛!揚州的匯泰和江知府目前我都還沒能應付,再加上聯市幫也和我作對的話,你還要我活不要我活?喂,我已經答應你幫忙,又沒要你的股份,還當了一回事後月老,你真能幫我從匯泰貸五十萬兩銀子嗎?”

尉雅芝放心多了,“撲哧”一笑道:“和事老不會說,偏冒出個古怪的‘事後月老’!黑雨燕一直惦記想要壓倒我。若我去求她出麵,她揚眉吐氣後肯定幫我貸銀子。別說五十萬兩,我看就是一百萬兩都沒問題。”

莫天悚失笑:“原來你還是在打我的人的主意!不過我的確非常喜歡你將黑雨燕拉下水。好,我們一言為定,你去找黑雨燕幫忙貸一百萬兩銀子。最好能動作快一點,黑雨燕一答應你就給我來個信。我保證讓春雷協助周香主。”拿起桌子上早準備好一個布包遞給尉雅芝,“這是抵押。”布包裏麵是六扇鑲玉片的紫檀木屏風。玉片三寸見方,玉色絕佳,全為沁色,正是當初天書錦盒裏的六片玉片。莫天悚回來以後本想請巧手匠人雕刻,但舍不得破壞,就將其鑲嵌在紫檀木中做成裝飾用的小屏風。

尉雅芝打開看看,識貨得很,如此好的沁色,每片玉都要值好幾萬兩銀子,難得能六片湊在一起,隨便也要值上百萬兩,忽然問:“天悚,你已有好幾房妻妾,當年為何對我不屑一顧?”

莫天悚的頭霎時間大一圈,嬉皮笑臉道:“你若還是氣不過,又不介意周香主頭上的帽子換個顏色,晚上過來,天悚掃榻相候。”

尉雅芝輕輕冷哼一聲,拿著布包起身離去。

莫天悚看著她的背影出一會兒神,才起身出去找周熾,把他與尉雅芝的協議告訴周熾,當然沒提貸款那一條,隻說尉雅芝也是為幫周熾,希望能多和周熾聚聚,才鬧如此多的事情。

周熾喜出望外,卻又難以置信。莫天悚苦笑道:“股權書你已經捏在手裏,尊夫人也和和氣氣地回去了,你倒是說說,我能騙你什麽?”

周熾不好意思地笑了:“三爺真是好朋友。一貫能人所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沒一樣能難倒三爺。”

莫天悚失笑:“去,別給我亂扣高帽子!揚州那邊我可能有事需要麻煩到周香主,到時候也希望周香主能鼎力相助。”

周熾拍著胸口不住地保證,又客套幾句以後告辭離去。

春雷將他送出大門,一陣風地回來,萬分不解問:“三爺,你不說匯泰和三多堂你都要嗎?怎麽把股權書還給他們了?”

莫天悚正在細看三多堂的資料,頭也不抬淡淡道:“治大國如烹小鮮,治業何嚐不是如此?得文火慢煎,你懂不懂?火太大魚就焦了,勉強吃下去也是滿嘴苦味。你別著急,等火候到了,三多堂跑不掉的!你知不知道尉威在成都捧的是哪家院子的紅姑娘?”

春雷抓頭道:“成都的情況和從前已經不大一樣,我也才剛來不久,最近又一直在忙聚鑫。三爺想知道,我立刻派人去查一查。”

莫天悚點頭道:“你抓緊點時間查。查出來以後請那姑娘來莫園陪我兩天。”

春雷一愣之後甚為不屑:“尉雅芝真的麻煩得很,能不招惹是不招惹的好!再說那種別人玩剩下的有什麽意思?要不要我幫你找一個沒人動過的,不然我就派人去把荷lou夫人接來?”

莫天悚不能不瞪眼:“你平時也不笨啊,怎麽像個傻瓜?你他媽的是不是受淩辰影響?真他媽的是越缺越想!”

平日大家都極力避免涉及淩辰隱缺。春雷反應過來,見莫天悚真生氣了,急忙忙討好地傻笑:“和淩辰沒關係!我這是背kao大樹好乘涼,沒用腦子!北冥和田慧過來的時候路過九龍鎮,看見追日。無聊得每天盯著蝶飛紮馬步。蝶飛見到田慧就訴苦。我立刻寫了一封信派人快馬送給他,說不定他能來成都呢!”

莫天悚這才滿意:“這還差不多!”

一直到吃晚飯,莫桃才和北冥、田慧一起lou麵。吃飯的時候,莫桃顯得很沉默,莫天悚也不好多問。飯後正想找北冥和田慧談談,被莫桃一把拉住,忙賠笑道:“也不算什麽天大的事情,現在差不多已經解決了,你訓人家一天也夠了吧?我還有事情要他們辦呢!”

莫桃詫異地問:“誰說我在訓人了?我不過問問情況而已。我是想和你說,我晚上就想走。”

莫天悚皺眉道:“不用這樣著急吧?先是我去闊羅嶺寺,接著就是你去昆侖山,我們都沒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聚聚。再過些日子你得去廣西,我不可能再留你。你就不能留在成都陪我幾天?”

莫桃道:“我著急回去是想把九龍鎮的事情好好安排一下。不瞞你說,百忍莊的家丁有些是當初我從嶺南帶回來的,有些是後來項重借送信的機會送給我的,都與倭寇有深仇大恨。他們也想去軍中效力。隻是我把他們都帶走,百忍莊和土地就沒人管了。格茸與和戎又恰好都不在,因此我和北冥、田慧商量,把他們的管家借給我用用。”

莫天悚詫異地道:“原來百忍莊的那些人還真是你給自己準備的親兵!”

莫桃點頭道:“除他們以外,還有一些九龍鎮的本地人。總人數有一百多。做生意我真的沒興趣,也沒你做得好。生意今後你自己做,好不好?”

莫天悚還是舍不得:“那你也不用如此著急就走吧?好歹陪陪鳳飛。明天和淩辰一起帶鳳飛和方熙屏一起出去玩一天再走。”

莫桃略微沉吟,輕聲道:“那好,我明晚再走。”頓一下,接著道,“其實我也是很怕又和你吵架。我知道這次的事情是北冥和田慧太著急才弄出來的,我更明白你也很著急。這次你來成都沒幾天,做的事情可不少。喬大錦肯定鬥不過你。但兵法中有窮寇莫追之語,就算是圍城,也講究留其一線,讓城裏的人有逃生之路。我希望你能給喬大錦留下一條生路。喬大錦不過就是開了一個藥鋪,並不過分,倒是我們先去找他的。我怕他狗急跳牆,對你自己也沒好處。”

莫天悚頭疼之極,最著急的明明是莫桃,現在他能去打倭寇了,就不管別人的死活:“你怎麽又開始嘮叨這些?好好好!你願意,今晚盡管走!走了以後永遠也別回!沒你在身邊,我不知道多清靜!”

莫桃失笑:“你既然喜歡清靜,就別如此著急安排北冥和田慧的差事。和我一起去找鳳飛玩如何?”拉著莫天悚一起去看狄鳳飛和方熙屏。

方熙屏的身體還很虛弱,整個下午都在睡覺,而狄鳳飛每日的功課重得很,上午耽擱,一下午都沒能玩一會兒。晚飯後好容易才能和方熙屏一起玩。

平時總和狄鳳飛在一起的淩辰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狄鳳飛沒人管著,有意賣弄,要顯顯本事給方熙屏看,居然拖光衣服在池塘裏抓錦鯉。那錦鯉原是養熟了的,見人也不大躲,狄鳳飛不一會兒就抓住一條,遞給岸邊的方熙屏。方熙屏興奮得不行,自己不敢下水,挽起褲腳坐在岸邊的石頭上。隻把腳泡在水裏玩網兜裏的魚兒,就覺得萬分舒服。

莫天悚甚怒,大聲道:“鳳飛,回來!你玩什麽不好,怎麽帶方公子來玩水?”一邊說一邊將方熙屏也拉起來。春天池塘水還涼得很,著實擔心方熙屏禁受不住,忙叫莫桃來幫他驅驅寒氣。方熙屏正玩在興頭上,在家裏又素來嬌慣,說一不二,大鬧著還要下水,不讓莫桃碰一碰他。

平日狄鳳飛隻要能完成當天的功課,莫天悚從來不說他,被莫名其妙訓一頓,也不樂意,爬上來就噘嘴。

莫桃素來不太願意強迫別人,見方熙屏臉色不好,也是擔心他受風寒,暗忖活動開了也就無礙了,便去拿一個花球來踢。莫桃平日不好玩,這還是他從前學踢火毽時學會的,一時想不出別的好玩的,隻好把這個拿出來。他很久沒玩過,踢起來卻也興奮,看得周圍的人目不暇接。

莫天悚看得傷感,掉頭走了。

狄鳳飛還從來沒見過嚴肅的二叔陪他玩,早把不痛快丟在腦後,和方熙屏一起追在莫桃身後,又叫又鬧。方熙屏的臉色的確是紅潤起來,但又跑出滿身的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