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為物,西域吐番,古今皆仰信之。以其腥肉之物,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賴於此也。是則山林草木之葉,事關國家政體之大,經國君子固不可不以為重而議處之也……”羅天隻看開頭就將信紙輕輕放在桌子上,躬身道:“萬歲,華芙公主寫不出來這樣的東西,這是駙馬寫的。”

皇上很是不滿意地輕輕冷哼一聲,徐徐問:“聽說愛卿很熟悉莫天悚,你說說在岩州設市行不行?”

羅天略微猶豫,低頭小聲道:“微臣不熟悉川西茶事,隻知道駙馬才華橫溢,未嚐一敗。他說好的事情一定有利朝廷。”

駙馬、駙馬、駙馬!皇上注意到羅天總使用這個其他人不用的稱呼!上次收到雲南布政使的折子以後,皇上召倪可進宮才知道羅天一直非常清楚莫府裏麵住著的乃是贗品,卻居心叵測地隱瞞不報。此刻皇上聽見駙馬這個詞比聽見莫天悚三個字還要生氣!放著親的不加理會,卻把個幹的當寶,這是什麽駙馬!上次羅天說得多好,去上清鎮抓“冒充”莫天悚的人進京,可他回來的時候連棵草都沒帶著!若不是顧忌倪可聲名,當時就該治罪!

然而莫天悚的信說得很不錯,自唐以來,茶葉便成為吐蕃諸部落“不可一日或無”的生活必需品。茶葉的確是“戍邊綏靖”和“經邊羈縻”重要手段。中原不產戰馬,背麵又因與韃靼交惡而得不到戰馬,全國的戰馬都要kao茶葉去交換藏區之馬。茶葉一直是官征官買官運,管理嚴格,商人隻能通過官府來經營茶葉,所得極少。不少商人覺得沒有利潤,假營運官茶之名,行商貿走私之實。導致官茶缺乏、買馬不便,軍馬嚴重不夠,軍隊的戰鬥力大損,以至於邊疆戰事不斷,總是挨打。皇上早就想改變這種狀況。岩州設市僅僅是一個外在的軀殼,莫天悚在信中最主要是提供了一種“召商中茶法”,增加商人的利潤,采取官商對分,一半茶葉與商,令其自賣的方法,可最大限度杜絕走私,實際朝廷得到得更多。

近些年倭寇橫行,浙、閩沿海原本富裕的地方不要說收稅納糧,年年還得貼進去大筆銀子,國庫日漸空虛。韃靼看見有機可乘,又有些蠢蠢欲動的,總派兵騷擾邊境。皇上不得不把薊州列為邊鎮,從山東、河南抽調官兵去戍防,連閑置很久的曆瑾也派出去。又用掉一大筆銀子。要命啊!倭寇不解決,沒安穩日子可過。好在西域和烏思藏還算安穩,沒跳出來跟著起哄。這裏麵多少也有莫天悚的功勞。

岩州設市同樣是從前莫天悚說的“堵”和“泄”的問題。皇上很相信莫天悚的話,憑莫天悚的本事,一定可以繁榮整個藏區經濟,進一步穩定藏人的心,岩州也能多收不少稅銀,看起來是利國利民。不過皇上也可以肯定,真在岩州設市,商人可光明正大得一半茶葉,他賺的肯定沒莫天悚多!當年狄遠山一出手就是三千萬兩銀子。天下怕沒人比那個大滑頭還會掙錢!然朝廷現在真的需要銀子,多一條生財之道隻有好處,還是該以大局為重!隻是這樣好像又讓大滑頭得逞了!

莫桃一直很想去抗倭,倭寇問題就不能再讓他們得逞,別真以為朝廷離不得他們兄弟。可是立國之初倭寇就一直在沿海騷擾,斷斷續續從來沒清靜過。莫天悚戰必勝,攻必克就不用說了,上次莫桃去海邊的仗打得同樣是漂亮!此後就沒人能有效遏製倭寇。夏錦韶過於穩重,從不主動出擊,打仗是指望不上的。可就因為朝中無人,才連曆瑾也派去薊州,再派誰去抗倭合適呢?

見皇上久久不語,羅天遲疑著小聲叫道:“萬歲?”

皇上拖口問道:“羅愛卿,倭寇日漸猖獗,你有什麽好辦法沒有?”

羅天一愣,他曾經無數次暗示過皇上,可皇上從來也不和他談倭寇的事情。神霄道弟子雖眾,可惜多不屬於三玄島的三玄極真天。現在土井龜次郎和海大泰盤踞的東星島,若能帶兵抗倭,打下東星島基本上也就等於奪回三玄島。無涯子和中乙都不斷催促羅天想辦法。羅天上次去上清鎮,真的有點走投無路,想莫天悚進京去抗倭,可惜莫天悚溜滑無比,躲到烏思藏去了!聽見皇上詢問,羅天知道皇上還是不可能讓他直接去帶兵的,沉吟道:“倭寇神勇而我軍懼怕之,非戰之罪,乃東瀛人久居島國,日日向海神禱福之果。今萬歲也遣使去東海祭祀,海神必佑我軍。則我軍勇矣,倭寇敗也。”

說得皇上也是一愣,猶豫良久,曾經聽說羅天從前能和莫天悚鬥個平手,派他去也許可行?點頭道:“如此,朕就委派愛卿閩浙巡撫,赴閩浙督察軍務,賜鑄關防,祭告海神,以鎮倭寇!”

盡管去的不是廣東,羅天依然喜出望外,跪倒謝恩。

皇上心裏卻不大痛快,羅天走後越想越來氣。終於去換了一套衣服,離開皇宮來到莫府。

嗤海雅一家人離開上清鎮回去時候路過京城,被倪可硬留在莫府還一直未走。皇上到的時候,倪可和嗤海雅、瑪依萊特在花園裏閑逛。見皇上過來,幾個人一起施禮迎接。

皇上見倪可的興致很好,有些不忍心告訴她莫天悚又和央宗在一起的消息。他也聽過嗤海雅的名字,說了一陣閑話後,兩個女人走到前麵,皇上終於還是忍不住問:“老先生覺得莫天悚是個什麽樣的人?”

嗤海雅答非所問:“陛下是不是聽說他又和央宗在一起了?其實這不怪他,因為他不敢來京城。”

皇上不悅地道:“天下有什麽事情是他不敢的,朕看他是不願來!”忽然有點思念莫天悚,從前莫天悚在的時候,不管什麽棘手的問題,隻要塞給他去處理,沒有不妥妥帖帖的。若莫天悚還在,就不會被倭寇搞得焦頭爛額了。實際皇上自己沒覺得,他一直很想念莫天悚,隻是不願意輸給莫天悚而已,否則上次不會聽羅天一說,就準許羅天去上清鎮。

嗤海雅輕聲道:“他既是不敢也是無顏進京。原因有三,其一是京城有梅翩然在;其二是陛下將他一貶到底,可羅天卻正紅;其三是他真的很喜歡銀子,想振興泰峰。他若心裏真沒有倪可夫人,就不會去烏思藏,而是和荷lou一起留在巴相了。聽說央宗脾氣暴躁。我想他一是不得已,二也是想利用央宗。天悚是有些油腔滑調,然對陛下來說卻是相當安全的。”

是啊,莫天悚是相當安全的,朝廷的事情你讓他管他也不想管,即便掙銀子也是kao自己的本事做生意掙,不像那些貪官,更不像羅天,不管什麽事情都希望能cha手。一個道士真的會打仗嗎?皇上忽然間又有些後悔讓羅天去閩浙。

倪可和瑪依萊特注意到他們沒跟上,也走過來,正好聽見嗤海雅說的後半截話。倪可皺眉問:“達達,天悚真的是不敢嗎?”

瑪依萊特笑笑:“柯孜姆(我的女兒),上次天悚不過是去上清鎮治病,把整個天下都驚動了。你若是他,也得躲起來。”

倪可哀求道:“皇上!”

皇上對倪可始終心存愧疚,歎息道:“你放心!”

莫天悚照例五更即起去練劍,剛推開房門就看見莫桃站在院子了,一副沮喪的表情,忙過去問:“你怎麽了?又出大事了?”

莫桃搖搖頭,苦笑道:“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羅天被任命為閩浙巡撫去杭州了!”

莫天悚喜動顏色,興奮地叫道:“好消息啊!這樣說不定就不用我們去攻打東星島了!羅天真有辦法,他是怎麽說服皇上的?”

莫桃垂頭喪氣道:“皇上派他去東海祭祀海神!”

莫天悚失笑:“真不愧是羅天,這樣的理由也被他想出來又能說服皇上。了不起,了不起!喂,你別那樣一副表情。等羅天打下東星島,再收複三玄島,皇上心裏一高興,無涯子心裏也高興,肯定都不會和我再計較從前的事情,我也可以離開這裏了。我們還是可以找機會給大哥報仇的。”

莫桃卻一點也笑不起來,頹然道:“我去找過羅天,他不肯讓我跟他一起去。”

莫天悚皺眉道:“你去找羅天?你真的如此想去打倭寇?”

莫桃憂心忡忡道:“你沒和倭寇交過手不知道,倭寇擅使一種長度不及五尺的雙刀,互為呼應,協同作戰,動作一致,一舞動上下四方盡白,隻見刀光不見人,委實不可小視。不過他們人少,真從戰鬥力上來說,其實比不上我們。一旦遭遇抵抗,往往不敵。倭寇即迅速撤退,然並不走遠,遇見可以埋伏的地方又就近埋伏。用弓箭伏擊我軍。他們用的弓箭和我們的很不一樣,是竹子做的,有八尺長,又大又長,得站著才能射箭。他們的箭也很大,鏃寬二寸,近身而發,無不中者。八風先生和我爹曾經聯絡過不少武功好手一起抗倭,多由於缺乏訓練,沒有統一指揮,在追擊時中倭寇的埋伏,被這種巨箭射中身亡。大哥也是中了這種巨箭後才傷重不治。天悚,不是我看不起羅天,實在是他從來沒有帶過兵,打過仗,軍中將士又認定他僅僅是會念咒畫符的道士,不會聽他指揮。他再有本事也是無用。”

莫天悚吃驚地喃喃道:“原來你是怕羅天也遭遇不幸!那你想我怎麽做?”

莫桃低頭看著地麵,小聲道:“皇上已經同意新開通一條從碉門經嵐安、烹壩的茶馬貿易通道,同時在岩州設商肆,建安撫使署。看來他不生你的氣了。”

莫天悚喜道:“這我可得好好安排安排。今天就讓央宗收拾東西立刻去岩州。”

莫桃奇怪地問:“你自己不去嗎?你放心都讓央宗去處理?”

莫天悚笑笑:“你不是想我進京嗎?我得先回巴相一趟找阿蘭拿點東西。”

莫桃甚是不悅地沉下臉:“原來阿蘭的姬蟻蠱是幫你養的。你不用去找阿蘭,我已經把姬蟻蠱全毀了!”

莫天悚失聲叫道:“為什麽?”

莫桃緩緩道:“蠱術用來救人也很好用,比如說阿蘭這兩年培養的青鳳蠱。天悚,冰冰已經幫你找出一點紅的好幾個使用配方,你就別再拉阿蘭下水好不好?”

莫天悚無語,沉默片刻後道:“岩州設市僅僅是給我們提供一個解決茶葉貨源的機會,是不是真能就此解決貨源問題還得看我們怎麽利用這個機會,而且烏思藏這邊的問題也還沒有解決。我想仿造我們和汪達彭措合作的樣子,再派人去聯絡一些藏人土司頭人,在烏思藏各地設立一些供客商往來,既可堆貨又可住宿的‘鍋莊(注)’客棧,方便馬幫入藏。”

莫桃氣道:“天悚,你什麽意思?我不讓阿蘭養害人的姬蟻蠱,你就以牙還牙是不是?”

莫天悚搖頭道:“不是!是我沒有姬蟻蠱,失去憑kao,不敢進京。”

莫桃翻臉冷冷地問:“你不相信冰冰?”

莫天悚一看莫桃真要翻臉,急忙賠笑道:“怎麽可能嘛!大衍散都被冰妹配出來,我絕對相信她。我在九龍鎮的時候也仔細看過一點紅,這是一種發作很快,但維持的時間很短的藥物。我需要的是一種發作慢,慢得讓人無法察覺,但維持的時間很長的東西。”

莫桃並不滿意:“你為何要弄這樣的東西!”

莫天悚笑笑:“你不樂意,我不弄就是了。你讓讓貓兒眼留意一下,看京城裏哪個二品以上的大官兒,或者大官兒家裏有人得了別人治不好的疑難雜症。我不想一進京就被人認出來,又弄得人人緊張,想扮成一個普通郎中入京。”

莫桃遲疑道:“你是怕龍王要挾你?其實你我兄弟聯手,我相信龍王根本沒機會發動火符,隻是……好,我讓貓兒眼幫你留意。但這樣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進京了!”

莫天悚無奈道:“倪可和翩然都在龍王手上,我不小心行嗎?我也想快,是你說不能害人隻能救人的嘛!你回家去多燒幾炷香,保佑京城裏的王爺們快點得病。”

莫桃隻有苦笑,這不成開棺材鋪的嗎,唯願人病不願人好!唉,打嘴仗他從來都說不過莫天悚。看來莫天悚還是想等羅天解決倭寇,不願意太快進京。莫桃眼看再多說也無用,抬頭看看天差不多要亮了,著急想走。

莫天悚卻覺得他情緒很不好,不太放心,拉著他道:“留下陪我一天好不好?告訴你,這附近有一個風景秀麗的溫泉,有一個小湖泊那麽大。我一直想去泡一泡,可阿尼法王非說我身體還沒複原,不讓我去。不如今天我們一起去。”

莫桃一把抓住莫天悚的肩頭,哀求道:“天悚,你能不能把你對我們的好,分一些些出去?你可以去問問八風,倭寇進村是個什麽樣的情形。”

莫天悚一愣,正色道:“桃子,你若著急,自己進京去看看。可我在羅天勝利之前真不能去。對了,龍王對羅天去海邊是什麽態度?”

莫桃苦笑道:“貓兒眼寫得很詳細,一會兒你自己看就是。總的說來,龍王很高興,又放翩然回聽命穀了,但把孟道元和孟恒扣在手裏。”

汪達彭措看在莫桃的麵子上,終於同意莫天悚去溫泉,還派了幾個喇嘛去打頭陣,把附近的人都驅散了。莫天悚和莫桃到的時候,溫泉邊一個外人也沒有,隻有一灣煙氣氤氳的碧水。

莫天悚在琲瓃小築養成的習慣,喜歡泡溫泉。這裏的溫泉還真的很大,他迫不及待地拖了衣服跳下去,暢快地遊兩圈後才發覺莫桃雖然也下來,但頭枕在岸邊的石頭上,閉著眼睛快睡著一般。其他人則都在岸上沒敢隨便下來。莫天悚大聲道:“難得如此好的機會,你們也都下來!”遊去莫桃身邊,輕輕碰他一下,討好地道:“別這樣!達娃哭得那麽厲害我都沒讓跟著,就為讓你清靜一點,好好玩玩。”

莫桃睜眼苦笑道:“我真的沒心情。不知為何,我一想起夏珍,就覺得夏錦韶也容不下羅天。”

莫天悚點頭道:“很可能。羅天kao畫符煉丹取得皇上的歡欣,像夏錦韶這樣世家出身的人肯定是看不起的。羅天要打倭寇,不把軍權抓在手裏是不行的,夏錦韶又會肯定認為他是威脅。羅天的確是滿聰明的,不過玩權術不知道他能不能玩過夏錦韶。”

莫桃輕聲道:“這隻是一個方麵。關鍵在夏錦韶帶兵不行,致使兵無節製,卒鮮經練,士心不附,軍令不知。要想在一支紀律渙散的軍隊中迅速建立軍紀軍威,很多時候是很殘酷的。羅天又肯定不願意給人一個殘忍的印象,即便是明明知道軍紀不嚴的後果也不會用重刑來維持軍紀……”

莫天悚失笑,打斷莫桃的話:“你的意思就是說羅天不肯學我在哈實哈兒那樣,殺兩個人來立軍威!行了,桃子,羅天不笨,他自己能解決這些問題的。喂,你還沒帶冰妹回過昆侖山吧?也該回去看看了!”

注:鍋莊,源於藏語“古曹”,意為“貴族代表”。經理人多為土司的大小管家。專門為土司掌管經濟、商貿、放牧、養豬、種菜、差徭、歌舞。

從前的鍋莊是一種壟斷貿易,從事貿易的藏商分別與各家鍋莊有著穩定的主客關係,並不能自由選擇。如鄧科、德格、白玉的藏商必須住白家鍋莊;瞻對藏商必須住王家鍋莊,果洛藏商必須住木家鍋莊等,除非該鍋莊破產歇業。即令暫時歇業,一旦重新開張時,原來的主客關係又予恢複。藏商經商時期,其食宿均由鍋莊主人負責供給,不計費用,主客猶如一家,關係十分親密。藏商銷售土產和購買茶葉等活動,均委托鍋莊主人與漢商交易,成交後,鍋莊主人按總金額收24的“退頭”(即傭金),由於藏商的營業額往往數萬藏元,鍋莊的收入亦十分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