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昆侖山以外,當年假幽煌劍的受害者都發現有人祭奠。越來越多的人看見過祭奠者,確實是一男一女。男人聲音沙啞,頭發隨便紮成一束,垂在後背,落拓散漫,隨身攜帶一把寶劍和一個紅色的空劍鞘。女人不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總帶著一頂大大的鬥笠,垂下厚厚的黑紗,擋住容貌。偶爾風吹起黑紗,看見的人都說,那女人好美。不含一點雜質的美!兩人兄妹相稱,行醫為生。一路走一路遊山玩水,行程很慢。

然而穀正中接到霍達昌的信以後,和淩辰一起追蹤幾個月時間,也沒能見到這兩個神秘的祭奠者。眼看要過年了,包括莫天悚曾經祭奠過的鄧州龍家也發現有人潛入堂屋祭奠的痕跡,卻沒一個人見著祭奠的人。

穀正中終於對淩辰道,追是沒有用的,不如守株待兔。淩辰深以為然。於是兩人聯袂來到灞橋。為保密,連客棧也沒有去住,在隔壁村子的一戶農人家裏住下來,每日足不出戶,隻讓村子裏的小孩子幫忙留意。

轉眼他們就在村子裏住了一個月,正月都快過完了。穀正中和淩辰都很失望,猶豫著要不要離開。一個叫做啟富嫂的婦人忽然找上門來,神秘地道:“我男人看見你們要找的那兩個人了。他們是夜裏來的。本來要走,正好看見我男人,便問我男人深更半夜的急急忙忙要去哪裏。我男人告訴他們,我家那個討債的……不……是我女兒春秀肚子疼。那男人不喜歡我叫閨女討債的,不過我說順嘴了。好在那姑娘非常好心。跟著我男人來到我家。嘿,真是神了,一針紮下去,春秀肚子就不疼了。”

這一通羅嗦聽得淩辰極不耐煩:“別說那麽多廢話,現在那位爺和那位姑娘呢?”

啟富嫂嘿嘿傻笑,竟不出聲了。穀正中忙摸出一錠足足有十兩的雪花銀晃一晃,淡淡道:“若他們走了……”啟富嫂眉開眼笑地槍下銀子,一疊聲道:“我知道兩位爺要找他們。他們剛想走,我就用力掐了春秀一把,春秀就哭。那姑娘真是好心,就留下沒走。此刻還在我家裏呢!那位爺可不好騙了,我掐得春秀身上都青了……”

穀正中和淩辰哪裏還等她羅嗦完,早衝出去。

啟富嫂住在隔壁的村子,離穀正中和淩辰投宿的地方大約有五裏路。兩人就怕人又走了,一路狂奔,遠遠的看見兩匹駿馬才鬆一口氣。淩辰正想再加把勁跑過去,穀正中一把拉住他,低聲道:“三爺一直都在西北打轉,似乎很不願意見你們。你先在外麵等我一陣,讓我一個人進去試試!”

淩辰點頭,緊張地道:“你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留下!”

這不過是一個極為普通的農家小院,空氣中彌漫著雞糞的臭味。泥濘的地上到處都是雞爪印。過年把公雞都殺了,剩下七八隻母雞正在搶食食槽中的玉米。一隻花貓蜷縮成一團,在牆角的一張小凳子上打瞌睡。穀正中進門心先涼了一半,生活精致,事事講究的莫天悚怎麽會在這樣的環境中久留?輕手輕腳來到窗子下朝裏張望,果然不見莫天悚的影子,但的確是有一個帶著鬥笠的姑娘正陪著一個缺牙的小女孩。

穀正中正猶豫著是不是先出聲招呼,就聽那姑娘問:“觀音廟的菩薩真的很靈嗎?”聲音的確是林冰雁的。

春秀認真地道:“真的很靈。我娘去求了一次,真的生了一個弟弟。姑姑,你剛才不是問過我了嗎?怎麽又問?”

林冰雁道:“剛才隻是我聽見了,現在我是幫別人問的。”

穀正中知道那個觀音廟,自然是掉頭就跑。

淩辰一看穀正中剛剛進去,又是一個人出來的,大失所望:“怎麽?沒見著還是三爺又走了?”

穀正中拉著淩辰就跑:“林姑娘說三爺在觀音廟。我們快去!三爺似乎真的不願意見我們,剛才林姑娘都不肯明說,也不肯和我相認。”

淩辰無法理解地喃喃道:“三爺究竟為什麽要躲著我們?”

觀音廟很小,也不遠,就在村子外麵三裏地,但穀正中和淩辰到的時候都跑得氣喘籲籲的了。一個穿著棉袍的人靜靜的立在一株即將開敗的臘梅樹下,並沒有因為穀正中和淩辰的到來而轉身走掉,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因為寒冷,輕輕跺著腳。專注地看著樹枝上稀疏的臘梅花,似乎正在追憶繁花似錦。

雖然穀正中和淩辰都沒有再見過莫天悚,但兩人一眼認出紅色的幽煌劍鞘。下意識都放慢了腳步,緩緩走過去。

淩辰就怕驚動獵物一樣,屏息細細打量。莫天悚的樣子全變了,劍眉寬額,從前保養得很好的容貌此刻載滿風霜。目光不像從前的總是嬉笑不正經,變得深邃而迷茫。隻有嘴角微微上翹,保持著笑容,依稀還是從前的樣子。從前莫天悚就難得有個正經的站姿,此刻他的背還是有些佝僂,但卻是因為冷。淩辰心裏疼得很,立刻拖下自己穿的皮裘。一直沒動靜的莫天悚卻突然轉身走了!

淩辰提著皮裘還想去追,穀正中忙拉他一把,甚是突兀地道:“地凍馬蹄聲得得!”

莫天悚果然停下腳步轉身過來,莞爾笑道:“天寒驢嘴氣騰騰!不正不中,你還是那樣,一點也沒有變。”聲音雖然變了,但才思還是和從前一樣敏捷。

淩辰瞥一眼從穀正中嘴裏冒出的騰騰熱氣,不禁笑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撲上去,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莫天悚,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眼眶卻又濕了,哽咽道:“三爺,你為何要躲著我?你知不知道,你剛剛離開聽命穀不久,我們就全體都去那裏找你。不僅僅是有我和荷lou,還有二爺和老夫人,大爺和真真夫人,舅老爺,小姐和南無、北冥、追日、東流、田慧、白鶴、黑雨燕都去了。可惜薛穀主兩次派人去找你,都被你甩掉了。大家隻得死心回去。但荷lou小姐還不死心,和我一起留在西域。我們找了你足足兩年,沒想到你見到荷lou又自己跑了!荷lou這次本來還要跟我一起來的,我怕路上太辛苦,勸了她半天,她才答應不跟著。三爺,荷lou還在昆明,一直等著你……”說到後麵已經是泣不成聲。

莫天悚推開淩辰,皺眉道:“你怎麽越來越沒出息,學起小媳婦抹開眼淚了!”

淩辰抹就怕莫天悚跑掉,連忙一伸手,緊緊握住莫天悚的手,另一手將自己穿的皮裘拖下披在他身上。

不想莫天悚抖掉皮裘,又還給淩辰,淡淡道:“我不喜歡穿皮衣。”

淩辰一愣,叫道:“三爺!”

穀正中忙又拉淩辰一把,搶著道:“大家很久沒見麵了,找個小酒館喝兩杯如何?”

莫天悚苦笑:“找個飯館吃點東西吧。林姑娘不讓我喝酒!”

在布依魯克的時候,飲食都是林冰雁料理的,從來沒有酒。離開吐魯番以後,莫天悚終於找著機會喝了幾杯。可立刻發現喝酒很容易讓他失去自製力,後來就不再喝,倒並不是林冰雁不準他喝。他故意這樣說,卻是越來越覺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沒臉再去找荷lou,不願意耽誤荷lou,有讓荷lou死心的意思在裏麵。

離開火焰山後,盡管莫天悚找到誇父的藏匿之所,又能控製元神,但誇父出來的次數還是逐漸變得多起來,尤其是在莫天悚情緒激動的時候。莫天悚才知道驅除誇父並非他想像的那樣簡單,原本是歸心似箭,又被攪和得無顏見江東父老。所以一直在西北轉圈。

本來莫天悚有意送林冰雁回去,第一站就是去的昆侖山,但林冰雁不放心他,他又不想見任何故人,結果林冰雁也沒能回去和老父見上一麵。莫天悚很內疚,不願意總耽擱林冰雁,才一起南下,可還是不想入蜀,就去了鄧州。

一路上莫天悚發現原本到處都是的泰峰商號居然一家鋪子也看不見,預感越來越不好,幾次想找人問一問,最終還是沒敢。林冰雁也意識到莫天悚一旦和大家聯係上,就再不可能擁有平靜生活,也主張莫天悚避開親友。

這次啟富嫂的小花招並沒有瞞過莫天悚,但他嘴上說不想見,心裏其實是渴望見麵的,終於還是留下來沒有走,卻又自欺欺人躲出去。林冰雁心軟得很,明明知道莫天悚不宜過多操心,可察覺穀正中來了,還是忍不住把莫天悚的消息告訴他。

莫天悚明顯是變了很多,以前從來不去的村邊小店已經讓他很滿足。他不喝酒,穀正中和淩辰便也沒叫酒,一人一杯粗茶。

淩辰隻喝一口就吐出去,見莫天悚喝得上好,鼻子又發酸,哽咽道:“三爺,別躲我們了,跟我回去吧!二爺和小姐還有南無和北冥、田慧都在九龍鎮。你要是不願意回巴相的榴園,就一起去九龍鎮吧!”

莫天悚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問:“桃子好不好?上次你見到林姑娘,為何沒說他的情況?”

淩辰笑一笑,低頭道:“他挺好的,就是……”

穀正中急忙拉淩辰一把,岔開問:“三爺,聽說你身體有些不適,好了沒有?要不你去我那裏住一段時間。我最近兩年一直住在京城。紅葉給我生了一個兒子,你一定喜歡。”

莫天悚皺眉:“為何你們覺得我不喜歡去榴園?龍王是在京城吧?”

淩辰小聲囁嚅道:“是薛穀主說你不能生氣。孟道元住在榴園,整天塗脂抹粉打扮得妖裏妖氣的,男不男,女不女……”話還沒說完,見莫天悚的臉色已經變了,急忙住口。

可莫天悚已經知道不少,喃喃問:“孟道元怎麽會在榴園,他沒和翩然一起住在京城嗎?”

穀正中賠笑道:“這些事情什麽時候說不可以?三爺,吃菜,吃菜!其實還是京城好。你就去我那裏住一段時間。紅葉肯定高興。讓紅葉做些你愛吃的菜,好好養一養,再找個機會進宮去見見皇上,把義盛豐給奪……”

莫天悚神色又是一變,一疊聲問:“你說什麽?義盛豐沒了?龍王不是在京城嗎?他跑出來難道不是想撈錢的?怎麽可能把如此賺錢的義盛豐給弄沒了?”

穀正中很尷尬,低頭不再出聲。淩辰重重歎息,忽然放下筷子,激動地道:“三爺,你快回來吧!領著我們重新把泰峰和暗礁再建起來。”

莫天悚勉強笑笑,輕聲道:“別指望我,我可能是有心無力。南無和素秋也成親了吧?有幾個孩子了?”卻見淩辰的眼眶又紅了,低頭沒出聲。莫天悚心裏一緊,隱約又覺得發慌,似乎頭又要開始疼了。

穀正中急忙道:“他們是成親了,就是還沒有孩子……”見莫天悚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有些慌了,起身關切地問,“你怎麽了?”

莫天悚搖搖頭,吃力地說:“可能要犯病了。我想回去。改天我們再喝!”搖搖晃晃站起來,摸出一把銅板放在桌子上,朝外走去。淩辰和穀正中一起追出去。就見林冰雁早牽著兩匹馬等在外麵,扶著莫天悚上馬後,自己也騎上馬要走。

淩辰衝過去拉住馬韁繩,急道:“三爺,別走。我們一起去找張天師,一定有辦法的。”

莫天悚卻已經伏在馬背上,抱住馬脖子,搖搖頭。林冰雁難過地低聲道:“淩辰、穀大哥,求你們別逼他。等他徹底好了,會去找你們的。”

淩辰頹然放開馬韁繩。林冰雁拉著莫天悚的馬韁繩,一夾馬腹,走遠了。穀正中喃喃道:“怎麽會這樣?”淩辰忽然又反應過來,發足狂追。但路上哪裏還有影子。淩辰不得不停下來,聲嘶力竭地吼道:“三爺,至少你回來把挾翼和阿爾金騎走,再拿一點銀子啊!”叫到後麵,眼淚又一串一串地滴下來。

穀正中也追上來,沉聲道:“淩辰,這樣下去不行。這不是講麵子的事情。我看我們分頭去找張天師、映梅禪師、八風先生和左頓大師,無論如何都要找一個救他的好辦法出來。”

淩辰苦笑道:“聽薛穀主說,嗤海雅大師的造詣不在張天師之下,騰格力耶爾神功是天底下最有效的辦法。你不知道,三爺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不時頭疼,八風先生一點辦法也沒有。後來左頓大師和蕊須夫人都說給他治斷根了,但誰也沒能真正治斷根。上次映梅禪師來看望二爺,二爺就曾經問過禪師。禪師也說主要得kao三爺自己努力。誇父是上古魔怪,遠非一般鬼魅可比。再說見到張天師,三玄島的事情三爺管是不管?三爺難道就不知道張天師也許能幫到他?”

穀正中仰天長歎,喃喃道:“難道就看著三爺受折磨?”

淩辰遲疑道:“我始終覺得能救三爺的隻有梅姑娘。在吐魯番的時候,三爺辦事真的還和從前一樣利落幹脆,刀切豆腐兩麵光。我看他還是心結難解,認為飛翼宮的事情太對不起梅姑娘,偏偏梅姑娘又嫁人了,還嫁了那樣一個不男不女的東西!三爺從前也有兩次因為梅姑娘失常,不過沒這次嚴重時間長而已。”

穀正中沉吟道:“要想梅姑娘出手,必須得二爺出馬才行。我看這樣,你回九龍鎮去找二爺,我還是去上清鎮看看張天師。”

淩辰點頭,當下兩人回去收拾行李,分頭行動。

莫天悚的病向來是晚上發作得最厲害,不過是情緒暫時失控,他自己害怕,其實並沒有發作,離開村子後不久就沒事了。但他很怕回去再見淩辰,揚鞭打馬,將灞橋遠遠丟在身後,來到一個叫做尹鎮的小鎮子上。林冰雁怕莫天悚太辛勞,早早地下馬投宿,要了兩間房。莫天悚忽然道:“我記得這好像是入蜀的路吧?冰妹,你說我們去九龍鎮看看桃子和素秋好不好?”

林冰雁一愣道:“你又不躲著他們了?”

莫天悚低頭道:“淩辰始終不肯明說桃子的情況,我好擔心。心已經亂了,躲也沒有用。再說,我不能一直這樣耽誤你。你送我去九龍鎮,交到桃子手裏,自己回昆侖吧!”

林冰雁皺眉不悅地道:“天悚,你怎麽又說這話!”

莫天悚笑一笑,淡淡道:“你和我有什麽關係?要麽你就去九龍鎮嫁給桃子,要麽就和他做一個了結,回昆侖去。出家當姑子也好,嫁人也罷,總之別再這樣不明不白地跟著我到處飄泊。”

林冰雁低下頭,半天才道:“沒有一個男人能等一個女人十年時間。上次我問淩辰桃子的情況,淩辰支支吾吾怎麽也不肯明說。其實我早知道桃子和田姑娘已經定親,淩辰說不說都一樣。”

莫天悚輕聲道:“還不到十年,不過才九年多而已。但你沒有親眼看見,始終沒死心,是不是?聽我說,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要回家去看桃子,看素秋,看大哥和阿媽,還有倪可、央宗和荷lou。難道翩然不要我了,我就得活得像個鬼一樣怕見陽光?”說完渾身一輕,又充滿鬥誌。淩辰不愧跟莫天悚在一起的時間最長,看他看得很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