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悚從孤雲莊帶回來的兩匹馬一匹是黑色的,狄遠山騎了;一匹的毛色甚為奇特,四蹄是白色的,背部也是白色的,身上卻是棗紅色的,莫天悚自己騎。兩匹馬皆非常神駿,莫天悚出九龍鎮以後,就開始打馬狂奔。狄遠山追在他身邊直嘀咕:“少爺,我們是要走長途,前麵還有千山萬水等著我們呢,必須愛惜馬力。像你這樣,早晚會把馬累死。”莫天悚一直沒有理會狄遠山,隻是埋頭趕路,狄遠山嘀咕一陣子以後,自己覺得無聊,終於閉上嘴巴。

川馬不及西域馬體形高大,奔跑迅速,但以耐力好著稱。出九龍鎮後不久,山路就變成僅僅容一匹馬通過的羊腸小道,莫天悚想快也不大快得起來。

這一帶的大山居住的人很少,山路很多是過路的馬幫踩出來的,十分荒涼。他們一路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下午才路過一個建於路邊,專門給來往馬幫提供住宿的客棧。可是莫天悚覺得天色尚早,不肯休息,等到天黑的時候,又找不著客棧了。人馬都是非常勞累,也不過是在樹林中胡亂湊合著休息了兩個時辰,便又摸黑上路。如此曉行夜宿,他們隻用四天時間就離開四川,進入雲南境內。莫天悚忽然情怯,又不那麽著急去巴格了。

中午過後不久,他們路過一個小市集,兩人停下在一家客棧打尖。莫天悚吃過飯後也不張羅著啟程,要了一個房間,說是明天再走。

出門後他們一直都是在山林中棚天席地而睡,披星戴月地趕路。狄遠山不像莫天悚一天隻需睡一兩個時辰便能恢複精神,早已疲累不堪,坐在馬背上都直打瞌睡。這下喜出望外,怕莫天悚又改變主意,關照老板娘照顧馬匹以後,自己關上房門,倒頭就睡,補補這幾天的瞌睡。

莫天悚好笑,閑來無事,信步走出客棧大門。可惜這個市集實在是太小,除了他們住的客棧以外,隻還有兩家鋪子,一家賣些雜貨,一家收購藥材之類的土產,老板都是彝人。莫天悚甚是無趣,不覺溜達出市集以外,忽聞一陣悠揚的竹笛聲隱約傳來,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心來。

穿過一片種在山坡上的苞穀地,眼前景色一變,但見一條小溪從一棵青翠的古樹旁流過,樹幹粗壯。一個綠衣少女秀發如雲,鬆鬆地挽了一個墜馬髻,坐在lou於地表的樹根上,背倚樹幹,赤著的一雙玉足伸進溪水中,怡然自得地在吹笛子。身前三塊石頭壘著一個土灶,灶上是一個長嘴小銅壺。

少女聽見聲響放下笛子,扭頭看見莫天悚,嫣然一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相逢既是有緣。山中無酒,朋友請過來喝一杯清茶可好?”邊說邊神色自若地穿上靴子。

莫天悚笑笑道:“從來佳茗似佳人,佳人配佳茗,無酒也醉人。”走過去看見少女的對麵正好有一塊光滑的大青石,上麵點點白斑,似漫天雪花飛舞。莫天悚坐在石頭上,打量起少女來。少女僅僅雙十年紀,身著漢裝,氣質高雅,雪膚花貌,吹彈得破,皮膚比莫素秋還要細嫩,一點也不似大山裏的姑娘,倒像是江南水鄉滋養出來的大家閨秀,卻不知道如何會出現在這荒涼的山道上。莫天悚甚覺古怪,立刻提高警惕。

少女打開放在身邊的一個包袱,先拿出一個黑漆托盤放在地上,再拿出一個雕填幽蘭的漆器茶罐,兩個晶瑩剔透的琉璃茶盞放在托盤上。正好水壺中傳來鬆聲,少女揭去壺蓋,笑道:“泡茶水最為要緊,蟹眼過後,水有微濤,最為當時,待到大濤鼎沸,旋至無聲,是為過時。過則湯老而香散,決不堪用。”

說話時間,壺中的水已經開始起泡。少女提起水壺,注入琉璃茶盞中,然後取茶葉投入茶盞中。莫天悚不待少女出聲,自己便端起一杯茶仔細觀看。但見茶葉徐徐下沉,有的直線下落,有的徘徊緩墜,有的則是上下沉浮一陣,最後才降至杯底。幹茶葉吸收水分以後,葉片逐漸舒展,現出一芽一葉,芽似劍,葉似旗。湯麵的水汽夾雜著茶香縷縷上升,如雲蒸霞蔚,令人心曠神怡。

山女欣然微笑道:“公子果然是知茶。翩然入滇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懂得欣賞茶舞之人。”

莫天悚心叫慚愧,他仔細觀察茶盞中的茶葉,乃是想看看茶葉中有沒有下毒,卻非是欣賞茶舞。好在他幼時從莫少疏那裏知道品茶需要濕看茶舞,以充分欣賞茶葉的外形內質,還能聽懂梅翩然的話。自從莫少疏辭世後,他每日裏鑽研的都是些殺人伎倆,學任何一門技藝都是從實用角度出發,就再沒有閑情雅致來細細品茶。幸好他平日吃用都很講究,茶葉好壞也還能分辨,看琉璃杯中湯色碧綠清澈,有細細茸毫沉浮遊動,就知道少女的茶葉細嫩多豪,乃是嫩葉製成的上品,對少女大有好感,更聽她自報名字,居然和他當年給小可憐取的一樣,很是親切,搖頭笑道:“見笑了!在下莫天悚,連姑娘用的是什麽茶葉也分辨不出來,談不上是知茶。不知姑娘高姓?”

少女抬頭仔細打量一下莫天悚,抿嘴笑道:“少爺客氣。什麽高姓不高姓的,我姓梅,梅花的梅,賤名翩然。少爺叫我翩然即可。我要是知道公子就是幽煌山莊的少爺,該用蒙頂黃芽招待少爺才是,這些僅是青城雪芽,真是多有得罪。”

莫天悚一愣,這少女的名字竟然和小可憐完全一樣,又知道他喜歡喝蒙頂黃芽,心中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忍不住再次細細地打量起少女來。梅翩然又笑一笑,也毫無顧忌看著莫天悚。她的眼睛不算大,眸子是深茶色的,如一杯釅茶,深邃而醇厚,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滄桑,讓莫天悚的心裏一陣悸動,不禁要猜想這少女是否也和自己一樣,年紀雖輕,已經飽受磨難。莫天悚正看得出神,忽然聽見梅翩然道:“少爺,茶冷矣!”

莫天悚回過神來,尷尬地笑笑,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茶香,小口淺啜,細細領略青城雪芽的風韻,但覺滋味鮮濃,齒頰留香,神清氣爽,樂而忘憂。笑道:“不瞞姑娘,我出門的時候太匆忙,忘記帶茶葉,這些天都是喝的彝家所謂的雷響茶,味濃釅,不大適合我的口味。青城雪芽乃是茶中珍品,滌心蕩性。難得山中還能有此享受,真是要多謝姑娘才是。”

梅翩然高興地道:“要喝茶有什麽難的,等下次我準備好蒙頂黃芽,少爺可一定要賞臉,不要到時候又說有事情不肯來了。”提起茶壺,又給莫天悚續上水。

莫天悚遺憾地道:“可惜我明天還要趕路,不然一定來喝姑娘的好茶。”

梅翩然調皮地道:“少爺看我是這裏的人嗎?我也不是本地人,明天也要趕路。山水有相逢,說不定我還會再遇見少爺呢。”

莫天悚愕然問:“姑娘是什麽地方的人?怎麽會一個人走到這隻有馬幫進出的深山老林中來了?”

梅翩然手指青山道:“要說我家那可就遠了,翻過這座山,向北走,再翻山再向北走,然後又翻山又向北走,總之是翻過無數的山以後才能到呢。少爺是如何走進這隻有馬幫進出的山道,我就是如何走進這隻有馬幫進出的山道。”

莫天悚失笑道:“這可是不公平,姑娘知道我是九龍鎮幽煌山莊的人,我卻不知道姑娘是什麽地方的人。”

梅翩然嫣然一笑,輕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少爺又何必究根究底?不如翩然出一個上聯,請少爺對著玩玩。”手指莫天悚坐著的石頭道,“與石訂交奇不厭。”

莫天悚又是一愣,低頭看一眼石頭上的花紋,不免想起小可憐破繭羽化那個雪夜,眼中似乎看見在雪花中飛舞的綠蝶,鼻中又似乎聞到臘梅的幽香,猜不透梅翩然說的是不是雙關之語,看一眼梅翩然,簡直覺得她就是當年的那隻蝴蝶,可又覺得不可能,微笑道:“有梅相對冷何妨。”

梅翩然一呆,低頭喝一口茶,提起茶壺又給自己和莫天悚續上水,緩緩道:“雪縱有意,年年都是白來。”

莫天悚忍不住再看一眼梅翩然,略微沉吟,對道:“竹本無心,節節隻顧攀高。”然後又笑著道,“我這些年很少在文字上下功夫,對得不工,莫笑。不如讓我出一個上聯請姑娘對對可好?”

梅翩然急道:“少爺太謙!請賜上聯。”

莫天悚一口喝幹茶水,將茶盞放回托盤山,道:“我還是以竹為題好了。竹影徐搖,心影誤疑雲影過。”

梅翩然也喝幹茶水,不知道是想到什麽,神色忽然黯下來,幽幽地道:“揚花亂落,眼花錯認雪花飛。”

莫天悚不免又是微微一愣,再次審視梅翩然,越看越覺得她眼熟,可他也明白自己以前決對沒有可能見過梅翩然。梅翩然倒去茶盞內的殘茶,幾下收拾起地上的東西,起身道萬福道:“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少爺,我走了。我會記得你的。”背起包裹,順著溪水飄然遠去。

莫天悚很想去追梅翩然,卻沒有去追,因為他早察覺就在他和梅翩然喝茶的時候,他們身後的樹林中來了一個人,就躲在一棵大樹的背後,鬼鬼祟祟地偷聽他們的談話。莫天悚弄不清楚此人是衝著自己來的,還是衝著梅翩然來的,一直等到梅翩然的身影完全消失,也不見樹後的人有動作,便明白那人乃是衝著自己來的,心頭頓時覺得有氣。他已經讓人帶信給曹橫說得很明白,有急著趕了好幾天的路,累得狄遠山連話都少很多,居然還是被暗礁的人追上來,決定給來人一點顏色看看。

莫天悚暗暗扣了一大把鋼針在手中,站起身來不動聲色地朝草木茂密的樹林中鑽進去。後麵之人果然跟蹤過來,腳步輕微,幾乎不可察覺,輕功一定很好。莫天悚微微詫異,剛才此人如不是趕路太急,被他聽見呼吸聲,就憑這樣的輕功,他很可能還無法發現此人。暗礁中的每一個人他都很熟悉,可以肯定沒有一人的輕功能有此人的造詣。

大約是怕跟丟了,那人離莫天悚的距離越來越近。莫天悚猛地回身,剛看清楚跟蹤他的是一個身穿寶藍英雄服的清瘦中年男人,手中的鋼針已經全部射出。那人雙手拿著一對彎曲的鉤子一陣亂舞,居然將所有的飛針全部擋住,可惜他還沒有來得及喘氣,莫天悚的第二輪飛針又到了,隻舞動幾下,腿上便是一麻,那人一驚,知道鋼針上是喂了毒藥的,忍不住大聲叫道:“喂,莫天悚,我到底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你居然幾次三番地對付我?快拿解藥過來!”

莫天悚慢悠悠地走過來,失笑道:“前輩,這可是你咎由自取。我好像不認識你,以前曾經見過你嗎?”

那人氣乎乎地道:“你是沒見過我,可是你曾經讓暗礁中的日月星辰來找過我的麻煩。聽清楚了,老子就是偷遍大江南北的無敵大盜穀正中。你要是不給我解藥,我讓你日後連買褲子的銀子也沒有。”

穀正中原來是活躍在京城和長江下遊等富庶地區的一個獨行盜,從來也沒有失手過。一年前不知道為了什麽,忽然跑到成都偷走蜀王的一幅珍藏的古畫。蜀王大怒,讓曹橫幫他找回古畫。於是曹橫便派出日月星辰出馬,用莫天悚的計策,以蜀王的另外一件藏品夜明珠做餌,抓住穀正中,不僅僅是找回古畫,還得到很多穀正中的賊贓。穀正中頗有眼力,所有藏品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事後蜀王十分感激,除黃金以外,還用夜明珠做為暗礁酬勞。後來曹橫將夜明珠給了莫天悚。就是上次莫天悚夜探孤雲莊,用來照明的那顆珠子。

莫天悚一下子記起此人,他不知道曹橫早在一年前就將穀正中秘密押回孤雲莊,一直關在劍室下麵的地牢中,隻道他是從成都逃出來找自己報仇的,將戒心放下去不少,細細打量他,愕然道:“原來你逃出來了!”

穀正中大言不慚地昂然道:“天下能關住我的地方還沒有建造出來。小子,不信你就把我的毒解開,我們好好較量一下,用暗器暗中傷人不算本事。”

莫天悚好笑,莞爾道:“原來暗中跟蹤是本事,暗器傷人就不是本事。前輩等到能走下此山的時候,再想辦法偷我的銀子吧。”說完返身就走,看來是不打算理會穀正中了。

穀正中一直在試圖逼毒,可是鋼針上的毒藥十分厲害,這兩句話的時間,他不僅僅是沒有逼出毒藥,還隻覺得麻痹的感覺已經由小腿上升到腰上,連他想去追莫天悚也無法邁步,駭然大叫道:“少爺,別走啊!你要怎麽才肯給我解藥?”

莫天悚回頭笑道:“我這次出門帶的鋼針不多,隻要你幫我把地上的鋼針全部撿起來,讓我在你下次跟蹤我的時候還有用的,我就給你解藥。”

穀正中一愣道:“可是我的腿不會動了!”

莫天悚揚眉道:“你的手也不會動了嗎?”原來他開始以為是暗礁的人,拿的鋼針還是藥性最輕的一種,隻會讓人半身麻痹。

穀正中又是一愣,呼呼地喘兩口粗氣,想蹲沒蹲下來,看著莫天悚道:“看見沒有?你不給我解藥,我想幫你撿也沒辦法。”

莫天悚猛然伸出手中的烈煌劍,戳在穀正中的肩頭上,將他刺倒在地上,冷冷地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撿了?”

穀正中離開孤雲莊以後,一路急趕,追了好幾天,今天才因為莫天悚歇腳將他追上。總不相信莫天悚有曹橫說的那樣厲害,原本想先給莫天悚一個冷不防的,豈料兩人剛一照麵,莫天悚反給他一個下馬威,趴在地上,回頭看一眼莫天悚,恨得牙癢癢的,還是隻有老老實實地撿地上的鋼針,嘴裏嘟嘟囔囔地低聲道:“你小子等著,等我的毒解了,我們再來公平較量較量,看誰的本事更高。”

莫天悚拿起穀正中的兵器彎鉤查看,聽見穀正中的嘀咕越發覺得好笑,笑嘻嘻地道:“好啊,我還沒有遇見過用雙鉤的人,也很想見識見識呢。”為讓解藥盡快起效,不等穀正中全部撿完鋼針,就拿出一顆解藥遞給他,自己也蹲下動手來撿鋼針。

穀正中一呆,愕然發現莫天悚並非有意折辱自己,對莫天悚有些好感,但還是很生氣。吃下解藥後手腳越來越靈活,很快撿完鋼針,又活動一下,覺得身上的毒已經全部解開,拿著雙鉤便和莫天悚鬥起來。可惜莫天悚的武功比曹橫描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劍不僅是沒出鞘,連套在劍鞘外麵的布套也沒有取下,兩下三下就點中他好幾處穴道,又讓他動彈不得。然後給他解開穴道,搖頭朝山下走去,分明是覺得不太過癮。

穀正中氣得七竅生煙,想不通莫天悚不過是一個一直窩在山裏的鄉下小子,何以如此厲害。追過去道:“小子,武功就算是你厲害,可是你也別得意!剛才看你和梅姑娘對對子,我有一聯,你能對上來嗎?”

莫天悚笑道:“放馬過來,難道怕你?”

穀正中低頭正好看見一隻癩蛤蟆,想罵莫天悚是癩蛤蟆,又想自己還要跟他一段時間,不好太過,便道:“井底孤蛙,小天小地,自高自大。”

莫天悚搖頭,莞爾道:“我是沒你見的市麵多,你的上聯還不錯。聽我的下聯,廁中怪石,不正不中,又臭又硬。不要見怪,你的名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穀正中直翻白眼,幾乎快閉過氣去,悶頭生氣,也不理莫天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