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洲西境,紅崖刁水灣。穀幽奇羽翻,梁迥漫潺緩。夕聲鬆風落,朝霞僧寺間。年豐期戶路,童耋往俱還。”鄧州刁河南岸緊水處的陡峭岸壁上,有三個巨大的深洞。洞內可站幾百人。古傳大禹治水,有惡龍藏在山裏阻撓。大禹氣極,揚起治水天鏟切下山崗,攔腰鏟斷三條龍,龍血噴發,把黃崗染紅成今天的紅崖,崖壁上的三個深洞就是三條龍藏匿之洞。紅崖龍洞下是懸崖,崖下水急、波濤翻湧。陽光返照,洞口有五色彩光閃耀。崖邊又有鬆林、寺廟掩映,近聽濤聲如撞鍾、似擊鼓,景色無比壯觀,為鄧州八景之一。

在常羊山,西北聯盟裏隻到了三個幫派,其中華山派是陝西本地門派,剩下的兩個都是河南的,龍門幫和紅崖會。

龍門幫的幫主龍騰原本肅州世家望族,也是因為假幽煌劍家毀人亡,舉族遷到鄧州,創辦龍門幫,以習武人最常見的職業保鏢為業。短短十來年的時間就發展成河南的一個大幫派,最主要的功勞卻非龍騰,而是紅崖會的老太爺屈士逸。

紅崖會在離紅崖洞不遠的紅崖村,其實並不是正經的幫派。紅崖村遠望有六山屏列,七水環流,俯首腳下,龍崗秀麗,彎彎有情,“龍氣回蕩,有真龍脈穴”,具真山真水之靈氣。從前一個姓屈的風水先生,遊曆時來到紅崖,看中紅崖是一塊風水寶地,在紅崖住下來,逐漸繁衍出紅崖村以看風水相麵為職業的屈氏一族。紅崖村聲明遠播,不少王公望族都上門求教。全村人數不過數百,影響卻十分深遠,外麵的人不稱紅崖村而稱紅崖會。

當年龍氏一族逃難來到鄧州,屈士逸隻看了龍騰一眼,就把自己最小的女兒嫁給龍騰,龍氏始能在鄧州安身。因此屈老太爺的話對於龍騰來說比聖旨還不能違背。屈老太爺最常掛在最邊的一句話是要會惜福,反對錦衣玉食,崇尚儉樸自在,與世無爭的生活。盡管紅崖村很大部分收入都來自給達官貴人看風水,但他不主張子孫去做官,也不主張子孫過多去參與江湖爭鬥。隻有這一次,霍達昌因幽煌劍組建西北聯盟找到龍騰的時候,他不僅是沒反對,還積極地參與進來。後來西北聯盟解散,他又派人去常羊山。華山派的鍾召其實是知道他們去常羊山,才跟去常羊山的。莫天悚給穀正中的任不是去靈寶縣,而是來紅崖村。

眼看鄧州快到了,淩辰一大早就帶著人先去聯絡穀正中。快中午的時候,莫桃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叫道:“天悚,好香的酒!中午我們在這裏打尖吧!”

莫天悚用力一吸氣,果然聞到一股隱約的酒香,抬眼一看,半裏外有一個酒肆,屋頂上一個長竿子掛著酒幌子,笑道:“狗鼻子可夠靈的!酒幌子掛得與一般酒家都不同。格茸,去看看。”

格茸答應一聲正要走,和戎咋咋呼呼地大叫道:“等等我!我也要去!快停車!”莫天悚莞爾,對趕車的向山做個手勢。向山停下馬車。和戎跳下馬車,不過半裏地也要騎馬,但不騎她自己的馬,翻身跨上超影,揚起一陣塵土,飛奔而去。格茸還是跟在她的後麵的。

莫桃也跳下馬車,大聲道:“和戎,你慢點!”反手把林冰雁也扶下馬車。莫桃的眼睛上又纏上紗布,不過是林冰雁的意思,他馴服得很,從來也不提不纏的話。莫天悚總覺得好笑。一路北上,林冰雁不避嫌疑,細心照料,莫桃的身體迅速恢複,但林冰雁還不放心,不準他騎馬,他也就乖乖地聽話乘車,隻偶爾才下車活動活動。十八衛也好笑得很。

林冰雁笑道:“她在馬車裏憋半天了,怎麽可能慢?”很不放心地牽住莫桃的手。與莫桃默契最好,真能讓他用耳朵代替眼睛的始終隻有和戎一個人。林冰雁和莫天悚一樣,時時刻刻都怕莫桃有磕碰,必須牽著他才放心。但是莫桃對林冰雁的態度卻很氣人,不僅從來都不反抗掙拖,還享受得很。

對此最有意見的自然是莫天悚,沒事就取笑一通。這不,看見林冰雁又牽著莫桃,他也跳下馬,湊過去油腔滑調。林冰雁聽了許多天,還是很不習慣,每次莫天悚一來,她就不再出聲。莫桃大叫:“翩然,過來管管!”梅翩然沒下馬,笑道:“管不了!”莫天悚得意洋洋地大笑。

格茸快步跑回來,低聲道:“三爺,快中午了,那家店裏麵看不見一個夥計,隻有一個書生和一個妙齡女子在喝酒。那女子是店主,和戎進店她就想趕和戎走,和戎正和她爭呢。我一進去她和書生都盯著我看。路數似乎不大對。”

莫天悚停下來朝前望去,酒幌子後麵是一塊匾額,上書“扶醉歸”三個字,居然是痩金體的。痩金體書法筆畫瘦勁鋒利、屈鐵斷金,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挺拔秀麗、飄逸犀利,就是很不好寫,沒幾個人能寫好。

梅翩然也跳下馬來,抿嘴微笑道:“這幾個字寫得很不錯,秀麗飄逸,然不夠犀利,似乎是個女人寫的。天悚,很可能是那話兒來了!看來高老太爺年紀雖大,可眼不瞎,耳不聾。格茸,我問你,那個女店主是不是個美麗動人的大姑娘?”

格茸稀裏糊塗地點頭道:“那個店主是滿漂亮的。”

莫桃莞爾道:“越漂亮有人越高興。”

莫天悚笑道:“嗬,看你興奮得躍躍欲試了,居然也不怕林姑娘吃醋!佩服啊!”帶頭朝酒肆走去。

林冰雁稀裏糊塗的,低聲問:“桃子,你們在說什麽?”

梅翩然捂著嘴嬌笑道:“在說費仙子的徒弟呢!”

話音剛落,酒肆裏“蹬蹬蹬”走出一位女子,黛眉大眼,長得果然標致出眾。一身自紡自染的藍布衣裙,頭上紮著一塊白布,幹淨利落。就是不見秀氣味道,雙手叉腰,俏臉含煞,杏眼圓睜,指著莫天悚一夥大聲道:“姓俞的,你他娘的……”才罵一半,愕然發現門口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停下來訕訕地放下手。

門裏又衝出來一個書生:“他們這時候就來了嗎?”看見外麵的人也停下來,遲疑道,“各位是來喝酒的吧?小店的酒剛才全部賣光了,今日不做生意。”打量莫天悚和莫桃一眼,神色忽然一變,偷偷拉拉女店主的衣袖。

莫天悚注意到這個小動作,在店門口停下來,用心打量書生,長身玉立,眉宇軒昂,淡青的衣服做工考究,雅潔整齊。大熱的天氣還帶著一頂帽子,直壓眉峰,汗津津的也沒摘下來,似乎有點古板。

和戎也從裏麵跑出來,抱著一個酒壇子湊到莫桃身邊,興奮地道:“二爺,你聞聞,真是好酒!我已經和他們說好,把他們的酒全部買下來了!隻用了二十兩銀子,有十多壇呢!不是我拿過來的這種小壇子,是那種和人差不多高的大壇子。實在太便宜了!往後不怕沒有好酒喝了!”又朝十八衛招手道,“你們別都站著,快去搬酒壇子!”十八衛見莫天悚站在門口沒動,沒一個人聽和戎的。

梅翩然低聲笑道:“美酒加美人,你們兄弟各得其所,屈老太爺大手筆。”

莫天悚莞爾:“十幾壇子酒便是大手筆,我們兄弟也太不值錢了吧!”

梅翩然抿嘴道:“打蛇打七寸!人家點的是你們的死穴!”

莫桃的饞蟲已經出來了,道:“別一直站在外麵說。老板,你們有什麽好菜都端出來。”

和戎拉拉莫桃的衣袖,低聲道:“他們真的不做生意了。我剛才說半天,他們也不……”

書生急道:“誰說我們不做生意,各位裏麵請!”這回是女店主拉拉書生的衣袖。書生卻推開女店主,非常殷勤地將莫天悚一夥讓進店堂。酒一下子就端上桌子,可惜一個下酒菜也沒有。女店主不冷不熱地道:“你們先坐一坐,我這就去炒菜。”

莫天悚皺眉道:“你們夥計也沒準備兩個?這要等到什麽時候?”

女店主一挑眉,似乎想說什麽,書生拉她一把,賠笑道:“很快的。馬上就好!各位隨意,酒喝完了就自己去櫃台後麵拿!”硬拉著女店主去後麵廚房了。

莫天悚稀裏糊塗地搖搖頭道:“怎麽會這樣?翩然,這算是高明還算是不高明?”

莫桃微笑道:“天悚,我看你弄錯了!那男的進門就說是我們是救星,早知道就不讓夥計離開了。女的卻似乎不相信。我看他們不是衝我們來的,是真的有仇家今天會上門。”

莫天悚道:“管他的,先吃飽肚子再說。他們的酒倒是真的不錯!”

酒的確是不錯,但菜糟糕之極。莫天悚又不像莫桃,隻要酒好便什麽都不計較,沒吃兩口就放下筷子,衝和戎媚笑道:“要不你去廚房看看?”

和戎隻看莫桃,見莫桃吃得很香,理也沒理莫天悚。

莫天悚氣道:“嘿,真夠偏心的!”

格茸道:“我去廚房看看吧!”

莫桃莞爾道:“你會做菜嗎?”

梅翩然湊到莫天悚的耳朵邊道:“是不是在後悔?早知道不把和戎給桃子了!”

莫天悚莞爾:“你今天是不是把陳年的老泡菜壇子打翻了!”實在是沒胃口,起身朝外走去。正好書生端著一盤菜出來,叫道:“三爺……不……不是!”急匆匆將盤子放在桌子上轉身又回到後麵。

梅翩然也沒心思吃東西了,站起來奇怪地喃喃道:“天悚,他明明認出你,為何又要裝著不認識?”

莫天悚聳聳肩頭,笑著低聲道:“讓他們著急,自己說出來好不好?格茸!”

格茸抓抓頭,遲疑道:“怎麽讓他們著急自己說出來?”

和戎卻來了精神,跳起來叫道:“這都想不到?看我的!”抓起桌子上一個盤子,用力朝地上摔去。“哐啷”一聲脆響,盤子立刻四分五裂,可惜後麵一點動靜也沒有。

莫桃叫道:“天悚,你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莫天悚大聲道:“誰讓你們砸盤子,去把招牌給我拆了!”

這一招管用,女店主立刻衝出來,手裏拿著一把菜刀尖叫道:“我和你們拚了!”

格茸這次不用人指點,拔出大刀迎上去。輕輕一格,女店主後退好幾步,踉踉蹌蹌跌在隨後跟出來的書生懷裏。格茸驚奇地回頭道:“三爺,她不會武功!”

書生也從後麵出來,急道:“三爺,菜不好吃,明天晚生去城裏的請個好廚子來給你賠罪,千萬手下留情!”

莫桃筷子一直沒停,笑著道:“和戎,外麵來人了,可能是正點子。你出去看看。”

和戎興奮地道:“就是說有架打?”簡直是興高采烈地跑出去。書生和女店主都跟出去。格茸和向山也領著一半十八衛急忙跟出去。莫天悚反而不想出去了,在桌子邊坐下,端起酒杯喝酒。聽見和戎在外麵驚天動地大叫:“三爺,是你的信。一萬裏加急!馬都累死了!”莫天悚微微皺眉。

須臾格茸拿著一封信進來,低聲道:“是央宗夫人的信,官差一路換馬送來的。累壞了,話都說不出來,和戎忙著救他呢!”

莫桃問:“是不是京裏又出事了?”

莫天悚也是擔心,急忙將信拆開一看,抑止不住的喜悅從心底擴散開來,眉開眼笑地嚷道:“桃子,央宗又有喜了,這回是我的!”

莫桃也很高興,卻搖頭道:“報個信也弄這麽大的陣仗!”

一個十八衛急匆匆地走進來,躬身低聲道:“二爺、三爺,來的是俞力。”

莫天悚愕然問:“漕幫紫微堂的俞力?”

莫桃終於放下筷子,起身朝外走去,道:“怎麽喝酒也這樣不清淨!”

林冰雁又伸手去牽著莫桃,低聲道:“桃子,千萬別和俞堂主打。”

漕幫之所以能得到運送漕糧這樣的美差,是因商宗仁的母親曾經是太後長兄的乳娘。新皇登基以後,太後勢力逐漸衰落,漕幫的生意也被朱記搶走不少。太後急病崩歿,老國舅的地位一落千丈,漕幫的日子也越發艱難。揚州的聯市幫成立,商宗仁既顧不上,也沒後台底氣去和他從前的手下鬥,一直顯得非常平靜,但他心裏還是不服氣的,隻是沒辦法沒能力改變而已。

去年冬天,老國舅身染沉屙,太醫院派出醫術最高超的吳太醫前去醫治。然開春的時候,皇後的弟弟小國舅也病了,雖然不是大病,吳太醫還是換了一家國舅府。老國舅的病越來越沉重,家裏不得不給他準備後事。

準備後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尋找一個上好的龍穴,尋找龍穴的人自然是紅崖會莫屬。這原本是一件小事,可是老國舅的兒子老太後的侄子是朝中的少師內閣大學士萬時,雖然倒勢卻沒倒台。把翻身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能為老父找到一個風水上佳的龍穴上,派人秘密帶著重金來紅崖村請屈士逸親自出馬。

屈士逸久已不出門,不願意去找這個龍穴。換成以前,萬時軟的不行可以來硬的,這次他卻不敢用強,甚至怕朝中同僚知道反對,連消息也不敢泄lou出去。請屈士逸出馬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到和西北聯盟有交情的漕幫身上。商宗仁也希望能由此翻身,極為重視,派出最親信的俞力出馬。

書生名叫屈宜勖,是屈家的長房嫡孫,很喜歡扶醉歸的女店主關曉冰。關曉冰才貌雙全,不僅僅是釀得一手好酒,還寫得一筆好字,做得一首好詩,可惜拋頭lou麵於路邊酒肆中買酒,屈老太爺不喜歡她的職業。

屈老太爺甚是開明,也頗為欣賞關曉冰的才幹,派人去提親,隻有一個要求,成親後關曉冰要恪守婦道,關了酒肆,安心做屈家婦。關曉冰名字叫得冷,人的性格也冷,居然不答應,說酒肆是關家祖業,且關家隻有她一個人,反要屈宜勖入贅,子孫姓關。

屈老太爺大怒,不準孫子再去“扶醉歸”。屈宜勖情根深重,偷著瞞著每天都會來“扶醉歸”報到。屈士逸也曾經想過另外給屈宜勖娶一個媳婦,屈宜勖得到消息後不從,被屈士逸反鎖在房間裏。屈宜勖便自己動手剃了光頭,揚言要出家當和尚。

丫鬟急忙報與屈士逸。可等屈士逸到屈宜勖房間的時候,屈宜勖自己動手還是燒了幾個戒疤出來。大熱天戴帽子是因為他的頭發還沒長好。此後屈士逸不敢再提娶親之事,可他也不可能讓屈家長孫入贅路邊的一家小酒肆,遂成一塊心病。

俞力因為西北聯盟和龍騰拉上關係,到鄧州以後向龍騰問計。龍騰說如能去掉屈士逸的心病,還有一絲可能。不過龍騰和屈宜勖的交情比他和俞力可好多了,自己絕對不出麵cha手,還叫俞力去住客棧。俞力也不敢去碰屈宜勖,隻有從關曉冰身上想辦法,買通“扶醉歸”的一個小夥計把關曉冰的積蓄偷盜一空,再把店裏的所有酒壇有的塞進黃連,有的丟進苦膽,有的倒醋,有的放鹽等等,以至於一壇酒一個味道。

關曉冰不肯接受屈宜勖的幫助,去外麵借得三百兩銀子,一邊收購糧食自己釀酒,一邊買回原酒勾兌,苦苦支撐。可惜有俞力暗中搗鬼,她的生意還是一天不如一天,借的銀子還不上,被債主逼上門來要收走扶醉歸。一看,債主卻不是當初她借貸之人,換成俞力。

屈宜勖氣壞了,回家去找屈士逸吵鬧。屈士逸卻說關曉冰如果真有能耐,就該自己想辦法度過難關,一兩銀子也不肯拿出來,還不準任何人幫忙。屈宜勖沒辦法,隻好陪著心上人。莫天悚帶著十八衛甚是易辨,屈宜勖一開始認出他,可是怕敘起話來被莫天悚知道他的身份以後也去聽屈士逸的,假裝不認識,以便激起對方的俠義之心。

莫天悚利益之心就不少,俠義之心似乎不多,出來後淡淡地招呼一聲俞力後就去送信的官差身邊問話。官差先去的上清鎮,沒見著莫天悚著急了,一路追趕,隻為傳達皇上的口諭,叫他立刻回京。莫天悚心裏不大舒服,得知喜訊的興奮削減一半。隻吩咐人好好招呼官差,根本就沒想進京去。

俞力看見莫天悚態度就軟下來,可還是咬定要關曉冰還銀子。三百兩銀子莫天悚輕易就可以拿出來。但是莫天悚沒弄清楚前因後果,又不願意與漕幫撕破臉,看見俞力就知道此事絕對不是簡單的債務糾紛,不僅不幫忙,還招呼自己人都離開了。

林冰雁與和戎都極不忍心,一邊一個拉莫桃的袖子。莫桃微微一笑道:“別多管別人的閑事,天悚說走就全都走。”走兩步又停下來,回頭道,“姑娘的酒的確是好。去請兩個好廚子,明天我再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