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忽然開始下雨,輕薄綿軟的雨滴落在這座有鹽有味的城市中,散發出淡淡的鹽鹵氣息,淹沒了山穀間聳立著的姿勢怪異的鹽井天車。

莫天悚斷然否定掉莫桃去找尉雅芝聯手的提議,僅是未免尉雅芝誤會,叫客棧的夥計去告訴了尉雅芝此事。時間不允許他從別處調集人手過來,略微猶豫之後,他還是決定讓莫桃和他們一起去。

打聽清楚檀林寺的所在以後,他們就出發了。莫天悚沒有牽著莫桃,也學著和戎的樣子,用腳步踏出不快不慢的節奏。順著油光水滑的石板路走不遠,便開始沿斜坡步步登高。剛剛二更天,他們已經站在檀林寺中門口了。

一名灰衣僧人又遞一封信給他們。蔡步亭又要他們去仙女峪觀音石窟見麵。莫天悚嘟囔兩聲,還是隻有問明觀音石窟的所在,繼續朝觀音石窟跋涉。不想到達觀音石窟以後,等待他們的依然隻是一封信,又約他們去釜溪河畔。釜溪河畔等待他們的還是一封信。莫天悚不覺冒火,但還是不得不耐著性子再次前往信裏的地方。

如此奔波一夜,人人都又累又餓,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狼狽不堪,卻連和戎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快天亮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他們又接到一封信,約他們去龍骨坡。信末附有一張潦草的路線圖,龍骨坡是在大山的深處。限他們辰時二刻趕到,否則就隻能見到和戎的屍體。

莫天悚疊上信,道:“都回客棧去吃飯、睡覺,不找了!”向山急道:“不行,三爺!萬一和戎出事怎麽辦?”莫天悚冷冷地道:“我看蔡步亭怎麽也不肯善罷甘休,有意想先累垮我們。都回去休息!休息夠了我們直接去仙市鎮蔡步亭的雙厄總堂。”

莫桃沉聲道:“天悚,即便這是一個陷阱,我們也隻有跳進去,不然和戎凶多吉少。蔡步亭多半是知道諸葛青陽的事情了。”

莫天悚氣惱地道:“我都叫諸葛青陽做幹淨一點的!和戎此刻很可能已經遇害了。算了,聽你的。”

隻差半個時辰就要到辰時二刻,來不及休息,連去找點幹糧的時間都沒有,急急忙忙又朝龍骨坡趕,終於在辰時二刻趕到龍骨坡的坡底。這是一個很長的陡坡,光禿禿的隻長著一些小草,爬上去恐怕得半天時間。四周靜悄悄的,視野開闊,不見埋伏。

莫天悚拽著莫桃一屁股坐下來,沉吟道:“我若是蔡步亭,就埋伏在坡頂,趁著我們爬坡爬累了,正要鬆一口氣的時候發起突襲。”

莫桃笑一笑,接口淡淡道:“或者是趁著我們爬坡爬一半的時候,丟些大石頭下來。天悚,要不叫淩辰他們都在下麵休息,我們兩人先上去看看?”

莫天悚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你領著阿山和十八衛在下麵接應,我和淩辰上去看看。”

莫桃站起身來,莞爾道:“你覺得我可能答應你這無理的要求嗎?我看淩辰也不會留在下麵的,幹脆大家一起上去。”

莫天悚回頭朝淩辰看看。淩辰笑道:“二爺說得不錯。要上也是我和十八衛上,二爺和三爺留在下麵。”莫天悚歎息一聲,提高聲音道:“都打起精神來!不要走在一起,分散一些,兩人之間最少間隔三十步的距離。走!”伸手又去牽著莫桃。

莫桃甩拖莫天悚,莞爾道:“我們不間隔三十步?”莫天悚失笑道:“兵貴神速,我們施展輕功爬快一些才對。”莫桃帶頭朝上衝去。莫天悚急忙跟在他身後。

如此長坡,莫桃也無法保持速度,爬一半以後漸漸慢下來。淩辰等人還在他們後麵落後很長一截。尉雅芝忽然出現在坡底,仰著頭大叫道:“三爺,快下來,是陷阱。蔡步亭準備了毒水要潑你們!”

莫天悚急道:“快閃,用蓑衣擋!”

同一時間,坡頂現出幾十個壯漢,帶頭的蔡步亭朝下看看,距離還太遠,氣急敗壞地用力一揮手,叫道:“衝下去潑他們!”端著一個銅盆帶頭衝出來。其他人也都端著銅盆衝下山坡。山坡陡峭,銅盆中的**又十分危險,人人都顯得很小心,怕太快了毒水浪出來沒潑到莫天悚,反濺自己一身。

莫天悚本來也在拉著莫桃朝一邊躲,一看大樂,摸出一顆霹靂彈就扔出去。霹靂彈落在旁邊的山坡上,沒有傷著一個人,然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音和耀眼的火光。上麵的雙厄馬幫嚇一大跳,平衡能力大大下降。銅盆顛簸中不少人身上冒出白煙,坡頂頓時響起一片慘嚎聲。這種毒水看來滿厲害的,若是真等他們快上坡頂的時候冷不丁地潑下來,肯定很難抵擋。莫天悚大笑道:“蔡步亭,你沒有水龍也該準備一些水槍啊,既可及遠又不會誤傷自己人!”

蔡步亭大怒,丟下銅盆,拔出一把大刀,吼道:“老子和你拚了!”他的手下也都丟下銅盆,拔出兵器,在一片叮叮當當的悅耳聲中衝下山坡。

莫桃莞爾,低聲問:“看見和戎沒有?”莫天悚搖頭道:“沒有。蔡步亭留給淩辰應付,我們上去看看。”拉著莫桃又朝上爬,也沒避開道路。須臾,衝得最快的蔡步亭便到了他們麵前。莫桃爆喝一聲,猛地跺腳,“地動山搖”剛剛用出一半,還未來得及攻擊,包括蔡步亭在內的十幾個人都被他震倒,順著山坡滾下去。

莫天悚撇嘴道:“就你們這樣的,還敢出來找我們?”沒有再理會山坡上其他目瞪口呆的趕馬漢子,和莫桃一起爬上山頂。山頂上一個不斷掙紮的麻布口袋讓莫天悚大大鬆一口氣,急忙解開帶子,退下麻袋,現出五花大綁,嘴巴中塞著一塊布的和戎。莫天悚先拿出和戎嘴裏的布,再幫她解繩子。

和戎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道:“快憋死我了!三爺,四川不是你的地盤嗎?怎麽我抬出你的名號,他們反而把我抓起來了?”

莫桃哈哈大笑。一路之上和戎每到一處都會出門閑逛,隻要是抬出莫天悚的名號,人人巴結得很,不少商鋪壓根就屬於泰峰的,連銀子也不要就把東西給她。她是逛上癮了,占便宜也占上癮了,不想這回遇見一個不買賬的冤家。

莫天悚小聲嘀咕道:“全天下都是皇上的地盤,你抬出皇上的名號試試,看有幾個人怕你!”

這一路十八衛是越來越喜歡和戎,見她被人欺負,不肯罷休,山坡上還正殺得熱鬧。和戎被捆一夜,氣大得很,向莫桃要了無聲刀,也衝下山坡去出氣。

莫天悚和莫桃沒興趣和這些小嘍羅糾纏,下坡來見尉雅芝。

近幾個月來,蔡步亭的雙厄馬幫隻要出門就不見回來,蔡步亭奇怪得很,但因諸葛青陽隻負責搶東西後和汪達彭措交換,運東西出來卻是萬俟盤接手,走的是滇藏線,蔡步亭一直沒有察覺是莫天悚在背後搗鬼。

丹增強桑一直沒見雙厄入藏同樣奇怪,派人調查,人和馬是沒有找到,但認出諸葛青陽和汪達彭措交換的貨物,將事情猜出大半。隻可惜他剛受重創,既惹不起汪達彭措,也惹不起莫天悚,隧派人快馬入川,把消息通給蔡步亭知道。

雙厄馬幫沒多大實力,蔡步亭最大的kao山乃是浣花幫。秦浩被貶以後,蜀中大小官吏都清醒地認識到目前的形勢,成都早成為莫天悚的一統天下。莫天悚剛剛入藏的時候,春雷就在布置人手找機會蠶食德瑞堂。對其他幫派卻秉承莫天悚“以正治以奇勝”的總原則,講究公平公正,並不仗勢欺人。也沒人出麵替浣花幫說情。浣花幫自顧不暇,根本無力再幫助蔡步亭。

蔡步亭走投無路,想起最近尉雅芝搭上莫天悚的線,和漕幫做上生意,三多幫也是越來越興隆。帶人來到富榮,尋機報複,正好遇見莫天悚也來到富榮。他以為和機會來了,正麵對敵他不可能贏得了十八衛,但抓住落單的和戎。幸好他並不像莫桃猜測的那樣知道和戎和諸葛青陽的關係,不然和戎危險了。

莫天悚既然計劃對付雙厄馬幫,春雷不可能不注意蔡步亭的動靜。隻是富榮一帶是尉雅芝的地方,他沒有自己出麵,僅僅是派人送了一封信給尉雅芝。

尉雅芝知道蔡步亭為人陰險,接到信以後就派人注意他們的行蹤。對他們今夜的行動有所察覺,隻是她正在生莫天悚的氣,也不派人告訴莫天悚,反看著他們被蔡步亭累得半死。她幫中有穩重之人怕莫天悚真的在富榮出事,日後暗礁報複起來沒人能抵擋,極力勸說,尉雅芝終於在最後關頭帶人趕到。不然莫天悚輸是不至於,傷卻是免不了。

有尉雅芝的人在一邊看著,莫天悚做事不好太過分,看和戎和十八衛出氣出得差不多以後,便放過蔡步亭回到城裏。吃飯休息以後,又和莫桃一起去拜訪尉雅芝。尉雅芝也奇怪起來,驚疑地問:“二爺,難道當初真的不是你來找我的?那人無論容貌體型以及說話的聲音都和你一模一樣。”

莫桃苦笑點頭道:“真的不是我。我們很懷疑那人是龍王,因此所有的細節對我們都很重要。”

尉雅芝終於相信他們,可惜因當日“莫桃”並未與她多說,她努力回憶夜也沒回憶出有用的東西來。莫天悚和莫桃也隻得告辭了。

回到客棧中,莫天悚困惑地道:“桃子,雪笠裝扮卓瑪時聲音也是惟妙惟肖,我還記得當初翠兒的聲音也和翩然一樣。翠兒不過飛翼宮中一名普通丫鬟,難道也會正宗天一功?”

莫桃幽幽地道:“有關翠兒的情況我還真問過阿曼,隻可惜阿曼知道的翠兒和我見到的翠兒天差地別。阿曼知道的翠兒姓崔,名字叫做崔翠羽,母親崔琴曾是羅夫人的侍女,肯定不會正宗的天一功。你既然疑惑,為何不問問梅姑娘。”

莫天悚歎息道:“以前我是沒有想到,剛剛想到了,翩然也不在,我怎麽問?”

莫桃失笑道:“要不出川後我們分開,我去上清鎮看看,你去京城看看。”

莫天悚莞爾道:“又想把我撇下自己走,門都沒有。”莫桃嘀咕道:“我看我都成你抓住的欽犯了!”

淩辰在外麵敲門道:“三爺,梅姑娘的信。派人加急專門送來的。送信的人還沒走,你看看要不要回信。”

莫天悚忙起身開門去拿信。莫桃大笑道:“看來不僅僅是你在念叨梅姑娘,梅姑娘也在念叨你呢!什麽了不得的情書還需要加急送過來?”莫天悚甜mi地笑道:“什麽情書?說不定是央宗又鬧別扭。”拆開信一看,當即懵了。

淩辰還在打趣,笑著道:“別不是央宗夫人耐不住寂寞不守婦道,又在京城玩什麽比武打擂,皇上抵敵不住,向你告急的吧?”

莫桃莞爾道:“說不定是央宗又幫著宮裏的哪位貴妃逃出皇宮,皇上找天悚算賬的呢!”沒聽見莫天悚反駁,甚是奇怪,遲疑道,“天悚,信裏寫什麽,能告訴我們嗎?”

莫天悚回神合上信紙,猶豫片刻,苦笑道:“桃子,看來我還真得和你分開。霹靂彈始終無法讓常人使用,央宗親自試驗改進,沒注意,霹靂彈爆炸,受了重傷,孩子也沒了。我馬快,就不等你們自己先進京。淩辰,二爺就交給你了!記得給他換藥吃藥。”說也奇怪,他盡管吃驚擔心,更多的卻是覺得輕鬆不少,出了一口惡氣一般。邊說邊朝外走,大聲吩咐人備馬。

淩辰大驚,追在莫天悚後麵叫道:“不行,萬一路上再有一個蔡步亭怎麽辦?你不能一個人走!”莫桃也追出來,拉住淩辰道:“你讓他自己走吧,不然他一輩子良心也難安!天悚,你看我要不要給大哥他們寫一封信回去?”

莫天悚很著急地收拾東西,點頭道:“如此大事,瞞也瞞不住,是該寫封信回去,還是讓阿山給你代筆吧。大哥也是生意上的事情太多,過年前我就求他幫忙改進霹靂彈的,他居然沒個消息。”

莫桃皺眉道:“天悚,你冷靜一點。大哥天遠地遠的,你怎麽怪也怪不到他身上去!央宗不是沒事嗎?日後你還怕沒機會當爹?”

莫天悚深深吸一口氣,憂心忡忡地長歎道:“不知道皇上這回是什麽反應!桃子,你也緊跟著就進京,可千萬別拐彎去上清鎮。”

莫桃道:“放心!我不是這樣沒人情味的,怎麽的也得進京去看看央宗。”

盡管挾翼速度非凡,莫天悚趕到京城已經是春回大地的二月底了。新長出來的嫩綠色柳葉飄蕩在略微還帶著寒意的春風中,剛剛拖去冬裝的人們身上輕鬆,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莫天悚進城也沒下馬,大街上依然在快速奔馳,盡管挾翼自己就懂得避讓行人,路人還是害怕,紛紛閃避。幾個巡城的兵丁跑過來大聲嗬斥。莫天悚著急得很,高倨馬背抱拳道:“兄弟有急事,各位差大哥行個方便!”說完就想跑。兵丁不肯罷休,莫天悚越急越走不了,路上看熱鬧的人還越圍越多。

沙鴻翊突然冒出來,驚道:“三爺,你怎麽在這裏和這幫人吵嘴,你府上傳旨的公公已經等你半天了!”

莫天悚也是一驚,下馬急道:“皇上怎麽知道我今天到?”

沙鴻翊驅散兵丁和看熱鬧的人群,急急忙忙和莫天悚朝回趕,道:“皇上也不知道你今天到,但從昨天開始就派公公去你府上守候了,看樣子急得很。央宗夫人出事了,你知道嗎?”

莫天悚點點頭道:“我知道。我得先回去看看央宗才能進宮,待會兒你幫我拖住傳旨的公公。我的馬也麻煩你幫我帶回去。”幹脆施展輕功跑了。挾翼根本不用沙鴻翊牽,追在莫天悚身後也跑了。

沙鴻翊氣道:“嘿!你小子也太囂張了,居然把本大人當成馬夫了!”旁邊一個躲在人群中的太監湊上來,遲疑道:“沙大人。”沙鴻翊道:“剛才的情況你都親眼看見了,回宮去如實稟告皇上。”太監點頭走了。沙鴻翊想了想,還是朝著莫府走去。

莫天悚回自己家卻不願意被人看見,沒走大門,翻牆而入,一溜小跑來到他隻睡過半個晚上的新房外。發現他回來以後,奔走相告的家丁還沒有他的動作快,這裏還是靜悄悄的,房門敞開著。莫天悚忽然間不敢造次,稍微整理一下衣服,用力在門上敲一敲。

五味子出來查看,又驚又喜地轉身就朝裏麵跑,叫道:“夫人大喜,三爺回來了!”

莫天悚惴惴不安地跟進去,抬頭就見梅翩然和央宗一起從裏屋走出來。央宗不過麵色有些蒼白,身體看來恢複得還不錯。莫天悚懸著地心終於放下不少,上前一步扶住央宗,歉然道:“我回來遲了!”

央宗一把推開他,怒道:“你還知道回來?”莫天悚不敢多說,期期艾艾地朝梅翩然投去求救的目光。

梅翩然笑笑,湊近央宗的耳朵邊道:“你天天盼著他回來。怎麽他回來了,你倒把他給推開了?你要是實在看他不順眼,我把他帶到我房裏去了。”

央宗瞪眼。梅翩然失笑。招呼五味子和豆蔻都離開了。莫天悚上前一步,擁住央宗,柔聲道:“對不起。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來了。你身體好一點沒有?讓我給你看看吧!”央宗觸摸到朝思暮想的男性氣息,象征性掙紮一下,渾身酥麻也掙紮不開,心也就融化了,氣便消下去大半,可就是拉不下臉,依然氣哼哼地道:“還有幾天就滿一個月,基本上都好了。幸虧翩然在,真要等著你,我早死得連……”

莫天悚急忙捂住央宗的嘴巴,道:“別說不吉利的話。”拉著她在椅子上坐下,還是認真把把脈,確定央宗確實是基本上都恢複,總算是真正放心。抱著央宗坐在自己的膝蓋上,雙手環住她的腰,輕聲道:“別氣了,晚上我陪著你。年前我見著你阿爸了,他給你帶了不少東西,都在挾翼的身上,一會兒我拿給你。對了,我還幫格茸求情來著。格茸說進京來找你,你見到沒有?”

央宗點頭道:“格茸早到了。謝謝你!”莫天悚笑道:“一家人別那麽客氣。我知道格茸一直對你很好,怎麽可能見死不救?”正要多說幾句親熱的話,外麵又響起敲門聲。梅翩然道:“天悚,皇上召你進宮。”

莫天悚隻得放開央宗,開門出去,皺眉問:“翩然,皇上前些日子來過沒有?”

梅翩然點頭道:“他當然來過。給央宗帶來不少的大內補藥。他一直派人在城門守著,就等你進京呢。細君公主和曆大人都不在,也沒個幫你說話的人,進宮後要小心一些。”

莫天悚歎息,難怪剛才沙鴻翊來得如此及時。可是皇上如果真的在生氣,小心就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