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莫天悚終於仔細看完所有賬冊,揉揉發脹的天陽穴站起來伸個懶腰,才發覺天已經大亮。吹滅油燈,莫天悚打開衣櫃,仔細選出一件做工精良的淡藍色長衫換上,自己對鏡子看看,除了眼睛中有些紅絲以外,人還是很從前一樣精神,昨夜的傷心一點痕跡也沒留下,甚是滿意。

丫鬟察覺到屋子裏麵的動靜,端著熱氣騰騰的麵湯進來。莫天悚道:“換冷水!”丫鬟一愣,還是又端著銅盆出去了。再次端銅盆進來的卻換成狄遠山。

莫天悚把整個頭都埋進冷水中,冷水一激,倦意頓消,抬起頭來接過狄遠山遞來的麵巾,一邊擦臉一邊問:“大哥,怎麽又是你?”

狄遠山把一個瓶子放在桌子上,笑道:“今早我沒有看見你練劍。是不是昨天被桃子傷得很厲害?我帶了藥油來,給你擦擦如何?”

莫天悚搖頭道:“不用。我是看賬忘記時間。”

狄遠山把莫天悚硬按到凳子上坐下,一邊給他寬衣一邊道:“藥油是萬俟公子拿來的,你不用未免辜負他一番心意。再說我以前做得最多的就是給你上藥,最近幾年卻很長時間沒有做過了,還怪想的。”

莫天悚失笑,由著狄遠山拖去上衣,莞爾道:“你是不是就盼望我受傷?這麽早萬俟公子就來了嗎?他在哪裏?怎麽先去見你卻沒有來我這裏?”他和莫桃打架的確是不會傷筋動骨,但是莫桃的力氣很大,身上的瘀青卻是避免不了的。

狄遠山熟練地幫莫天悚搽藥按摩活血,微笑道:“他先去見我是有道理的。他昨天跟著淩辰給桃子喝彩來著,當時是痛快,回去就害怕了,特意帶了東西來討好你。除這瓶藥油以外,還有一壇子泡菜和一個姑娘!現在他和那姑娘都在門外等著,讓我進來先問問你見不見他們。”

莫天悚好笑,揚聲叫道:“萬俟公子,你是不是在外麵,進來吧!正好我還沒有吃早餐,泡菜留下,姑娘讓她自己回去。”

萬俟盤進來,看見莫天悚滿身的傷痕嚇一跳,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道:“三少爺,那姑娘是荷lou。她說她願意來給你做丫頭。”

莫天悚略微沉吟,點頭道:“那就讓她留下吧。她是不是也在外麵,叫她進來吧!”

萬俟盤一愣,指指莫天悚**的上身,低聲問:“三少爺,你就這樣見她嗎?”

莫天悚低頭看看自己,笑道:“不雅嗎?你不說她來做丫頭的,伺候我沐浴也有可能,這樣有什麽關係?”

萬俟盤尷尬地笑笑:“那我出去叫她。”躬身退出去。

狄遠山卻覺得莫天悚這樣見一個姑娘不好,放下藥油停下來,拿過旁邊的衣服幫莫天悚穿起來,悶悶地道:“天悚,我覺得你似乎有點變了!”

莫天悚揚眉道:“哦?我怎麽不覺得?是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耳朵?”

狄遠山搖搖頭,不確定地道:“是變得冷酷了!你好像是故意想為難荷lou,可你見都還沒有見過她。我知道你不喜歡隨便用陌生人,若非荷lou的眉眼長得很像梅姑娘,我剛才就做主替你推掉她了。聽說你問起她是想借助她阿爸開典當行,你真要拿她當丫頭用嗎?早上田慧來找我,把昨夜的事情都告訴我。其實南無沒有其他意思……”

莫天悚舉手打斷狄遠山的話:“南無的意思我明白,不用你來告訴我。我以前太傻,為這個操心,為那個操心,其實誰也不需要我操心,我隻需要操心好我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狄遠山叫道:“天悚!”

莫天悚也提高聲音,不悅地叫道:“大哥!你也隻操心你自己的事就可以!”忽然聽見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三少爺,喝茶!”莫天悚怒道:“你以為在家裏當小姐?主人說話,丫頭也敢隨便cha嘴!”猛地回頭,首先看見一雙帶著滄桑的深茶色眸子,真的很像梅翩然,心中不免一陣悸動,然後才看清楚荷lou也是是瓜子臉,長得的確和梅翩然有些像,但是荷lou的表情像做錯事一樣小心翼翼的,與梅翩然的自主自信自立絕然不同,卻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溫婉。莫天悚的口氣不覺溫和許多,輕聲道:“放在桌子上吧。”

荷lou將蓋碗茶放在桌子上,退後一步,低著頭輕聲道:“聽盤少爺說三少爺喜歡喝黃茶。奴婢昨天跑了一天也沒有找到蒙頂黃芽,這是產於貴州的海馬宮茶,也是黃茶的一種。泡茶的水是我今早特意去背回來的山泉水。三少爺看看合不合口味。”

莫天悚心中不覺又是一陣悸動,端起茶碗隨便喝一口,隱約品出一份即將消失的和梅翩然在一起喝茶的清純,口氣更是溫和,微笑道:“那你不是半夜就得出門了?不害怕嗎?我其實並不講究,不一定喝黃茶,綠茶花茶都可以,雲南的普洱也喜歡。”

萬俟盤鬆一口氣,討好地笑道:“荷lou的膽子是很小,但是想到給三少爺泡茶,膽子就變大了。我陪著荷lou一起去的。昨夜剛剛起更就出門了,今天快五更才回來。我昨天就告訴荷lou三少爺有時候喜歡嚇唬嚇唬人,其實是很隨和的,她總是不相信。”

莫天悚笑罵道:“馬屁精!我又沒怪你,你也不用緊張。難得你殺人以後膽量立刻就變大了,居然敢去給我的對手喝彩,還不錯,比以前出息了!你要是願意,現在還可以去拍二少爺的馬屁。昨夜睡覺有沒有做噩夢?我讓你拿來的東西你拿來沒有?”

萬俟盤低頭囁嚅道:“拿來了,都放在書房的書桌上。我以前是不太敢走夜路,可是昨夜陪荷lou去背山泉水都沒有害怕,就隻是回來累壞了,剛睡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做夢就被朝雲叫醒了!”

莫天悚啐道:“瞧你那德行!這種事情做一次以後你做什麽都不會再感到害怕了。荷lou,你跟我比跟他有出息多了。”荷lou笑一笑,表情放鬆不少。

狄遠山微笑道:“荷lou,你阿爸的事情天悚會幫你解決,也不會真當你是丫頭。你願意留下來當然沒問題,如果不願意,回去跟你父親住也可以。保證日後達昌和知事不會再去你家裏找你們。”

荷lou福一福,低聲道:“奴婢願意伺候三少爺!”

狄遠山立刻道:“那你就留下。剛才我和天悚就商量過,丫頭太委曲你,當我們妹妹吧。叫我大哥,叫天悚三哥。”

莫天悚忍不住瞪眼道:“大哥,我們商量過嗎?看起來你很喜歡荷lou,幹脆我和大嫂說一聲,讓荷lou跟著你好了!”

萬俟盤忙道:“隻要你們肯留下荷lou,跟著大少爺也可以。”

莫天悚看萬俟盤一眼,莞爾道:“你好像很想把荷lou送出來似的!該不是覺得荷lou燙手了吧?昨天貴府讓知事帶人來砸了?你又跪了半天的瓷片?”

萬俟盤苦著臉道:“三少爺,我從前的糗事你就別再提了好不好?是昨天許進親自帶人去高朝奉家裏,把他剛剛賒回來的五副藥全部搶走倒在外麵的地上。那可是二兩多銀子一包的藥,五包藥就是十多兩銀子。今天是荷lou自己非要來三少爺這裏的,我其實還勸她不要來的。”

莫天悚微微一笑,看著荷lou淡淡問:“你看見萬俟公子手臂上的傷口怕不怕?那是我逼著他刺的。我昨天還逼著他把自己老婆也殺了,他告訴你沒有?你來我這裏,我肯定會保護你,但是也說不定會叫你去殺人,你敢不敢?”

荷lou明顯又一下子緊張起來。她的確是看了萬俟盤的遭遇以後很害怕,早上來的時候才一直小心翼翼的,又想盡一切辦法想討好莫天悚。狄遠山埋怨道:“天悚,你嚇唬人家女孩子幹什麽?”

莫天悚嬉皮笑臉地道:“好玩。我喜歡。大哥,你不說我冷酷嗎,嚇唬嚇唬小姑娘正是心腸冷酷的人喜歡做的事情。告訴我,荷lou,你怕不怕我,敢不敢去殺人?”

荷lou後退一步,抓住自己的衣角,聲音很低但是很堅決地道:“敢!隻要三少爺能救我一家,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莫天悚覺得很有趣,大笑道:“那你去廚房抓隻雞來殺給我看看。”

荷lou一愣,別說是自己殺,她連看殺雞都不敢,心慌得厲害,雙手把衣角揉成一團,回頭求助地看萬俟盤一眼。萬俟盤可沒辦法幫她,低頭不出聲。狄遠山看不過眼,氣道:“天悚,你鬧夠沒有?”

莫天悚笑嘻嘻地道:“誰說我在鬧?我認真的。荷lou,你殺一隻雞給我看,我就去替你解決掉你家的欠債,讓許進日後再也沒有借口來找你。”

荷lou深深吸一口氣,福一福,然後道:“是,奴婢立刻就去!”轉身剛要走,田慧走進來一把拉住她,輕鬆地笑道:“傻妹妹,別當真!三少爺鬧著玩的。他很看重令尊的才學,就是你不來他也會幫令尊解決掉麻煩的。一個月幾十兩藥費而已,以後泰峰出了。”

莫天悚笑罵:“就你這騷蹄子精靈!早不來,晚不來,壞我好事。荷lou,以後別叫三少爺,叫三哥。去廚房傳飯過來。等我和田慧談完事情,和我一起去你家裏。”

田慧啐道:“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怎麽惹著你了,一早起來就亂罵!”莫天悚指著桌子上的賬冊笑道:“你昨夜拿這麽多東西來,害我一夜沒睡,罵你一句還委曲?”

荷lou對莫天悚是怕得要命,見到田慧的輕鬆極不理解,有些發呆,偷偷瞟莫天悚一眼,見他已經在桌子旁坐下,還招手讓田慧和萬俟盤也坐下,說起正事來:“所有的賬冊我都仔細看過,除綢緞莊以外,所有的鋪子都已經走上正軌,並開始盈利,所以我不準備關門。”

田慧急道:“可是盈利的幅度都不大,而且我也顧不過來。”

莫天悚剛才嬉皮笑臉的樣子全不見了,神色嚴肅,聲音中透著強烈的自信,淡淡道:“我仔細想過。一是一次拖手這麽多鋪子,買家很不好找;二是這些鋪子的夥計會失去飯碗;三是我們花出去的銀子就全部白費了。其實這些店鋪都有掌櫃的,今後你不用管得太細。可以按照各個鋪子的盈利情況給掌櫃的定下一定額度的銀子,平時的經營由掌櫃的全權做主,隻要他們歲末的時候把規定額度的銀子交給總櫃即可。”

荷lou看得出神。狄遠山輕輕拉拉她,笑道:“他們可能會談一會兒,我們先出去。”

一直到巳時二刻,莫天悚才和田慧談完。萬俟盤原本隻是管理馬幫,這次適逢其會參與到其他生意中來,莫天悚卻一直沒避開他,他終於吃了一顆定心丸,懸著幾天的心落下來,在一邊出了不少好主意,被莫天悚大大誇獎一番,渾身都輕飄飄的。出來看見荷lou還提心吊膽地等在門外,忙上前去安慰幾句。

田慧過來推開萬俟盤,笑道:“光說有什麽用處?你也不來點實際的。”拉起荷lou的手,捋下自己戴著的一個“二龍戲珠”蝦須鐲給荷lou戴上,打量一番,滿意地笑道,“這鐲子是要戴在妹妹嫩藕一樣的手臂才相配。以後你有事情就來找我,別找阿盤那馬屁精。”

荷lou從小在當鋪出入,東西好壞最能分辨。見那鐲子有二兩重,是用極細的金絲編製成兩條龍,龍頭互相銜在一起,中間一顆蓮子大的珍珠,是活動的,手腕一搖珠子就會動,極為精美。嚇一大跳,急忙把鐲子腿下來,雙手捧了還給田慧,低頭小聲道:“這樣貴重的鐲子與奴婢不相稱,姑娘還是自己留著吧!”

田慧不接,笑道:“留著吧,當我給你的見麵禮。三少爺都成你三哥了,這個算什麽?改天你再去我們的玉器鋪子選幾件稱心的好玩意兒。不然你出門,別人不說你節儉,到要說我們三少爺刻薄。”

荷lou低頭道:“三少爺說著玩的,怎麽能當真?這鐲子奴婢真的不敢要!”

莫天悚手裏拿著烈煌劍走出房間,笑道:“你雞都敢殺,拿個鐲子怕什麽?再說田慧一年要從我這裏拿走幾千兩銀子,不過兩三百兩的一隻金鐲子,她拿出來了,還好意思拿回去不成?戴著吧,一會兒去達昌當鋪當了,也好還你家裏的欠債。”

荷lou一呆,遲疑道:“三少爺,我家裏欠達昌上萬兩銀子。且是姑娘的賞賜,奴婢怎麽好拿去當了。”

莫天悚不悅地道:“叫三哥!”又把荷lou嚇一跳,臉色不覺又白了,下意識地朝萬俟盤看一眼,才低聲叫道:“三哥。”莫天悚滿意地道:“這還差不多。”

田慧瞪莫天悚一眼,嗔道:“瞧你把荷lou妹妹嚇的!”又拉著荷lou道,“放心,有你三哥親自出馬,這鐲子想當多少就當多少,難道他們還敢還價不成?好了,不打擾你們,我也該去忙我的了。”

田慧走後,莫天悚出發去荷lou家。他讓荷lou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自己和萬俟盤步行相隨。

轎夫和莫天悚走路都很快,隻苦了萬俟盤,幾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不久便滿頭大汗。莫天悚卻覺得十分有趣,腳下越走越快,萬俟盤也就越發辛苦。幸好荷lou家住得並不遠,還沒有把萬俟盤累死。剛到荷lou家門口,萬俟盤不等轎夫打起轎簾讓荷lou下轎,就高聲叫道:“阿叔,快把你家裏最好的茶葉拿出來!三少爺來看你了。”

門開,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婦人。看年紀也就三十多歲,膚色有些蒼白,用淡淡的胭脂調和後風韻猶存,鳳眼櫻唇,容貌秀麗,發髻上cha著一支黃楊木雕刻的富貴花開發簪,一身半新的綢子衣服極為整潔。見到莫天悚,半蹲下道福,輕聲道:“昨天聽盤少爺提過,沒想到三少爺還真的親自來了。地方小,三少爺別嫌減慢!”說著半側著身子,讓開道路。

萬俟盤看來和荷lou一家很熟,上前道:“阿嬸,你怎麽自己出來了?阿叔不在家?”然後給莫天悚介紹道,“這是荷lou的阿媽,姓刀,是傣家人。”

刀氏道:“說來不好意思。今天三少爺上門,他原本在家裏等候的,可是昨天達昌來人把藥糟踏了,他今早起來又出門去為我奔波,怠慢了三少爺。三少爺莫怪!”

莫天悚不免有些詫異,原本以為荷lou母親病了十多年,必定是麵黃肌瘦,卻不料竟依然是豐姿動人,說話也大方得體,不見一點窮相,心裏先就有了一個極好的印象,笑道:“不用客氣。我剛收了荷lou做妹子,以後大家自己人,太客套反而生分。”

荷lou下了轎子,引著莫天悚進入屋子中。

莫天悚每到一地必定先看周圍環境,進門先打量著這間不大的屋子。屋子中窗明幾淨,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家具不多,kao窗子放著一張做工考究的雕花木桌,隻是kao牆一麵的桌子腿是斷了的。桌子旁邊的四張圓凳有三張也是斷過腿的,但都又用木料綁好。透lou出主人昔日的繁榮和今日的窘迫。去裏屋的門板已經沒有了,隻有一道一直拖到地上藍色的門簾擋著。從門簾後麵傳來粗重的呼吸聲,說明門簾後麵一定站著個人。莫天悚估計門簾後麵的應該是“出門去奔波”的高立豐,也不揭穿,來到桌子旁邊坐下。

刀氏也在莫天悚的對麵坐下相陪。萬俟盤則去莫天悚的背後站著,天悚指指凳子道:“你也坐,別站我背後。”萬俟盤這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