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預告
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陶林提前步入教室,卡著學校的上課鈴打開了教學用的演示文稿。
窗外蟬鳴,頭頂的空調呼呼吹著冷風,陶林今天的課在下午一二節,底下的學生看起來昏昏欲睡。
他輕咳一聲,皮鞋的鞋尖敲了敲地麵,清脆的撞擊聲示意學生們趕緊清醒起來。
“上節課布置了案例分析作業,有人回去看過了嗎?”陶林雙手環抱著,站在多媒體旁小歎一聲說道。
“看過了陶老師……”下麵的學生稀稀拉拉地回答。
多媒體散發光芒,陶林按動鼠標,上麵出現了他的案例分析作業課件。
R城平吉縣中學公共廁所奸殺事件。去年五月,一具中學生女屍在學校裏一個公共廁所裏被發現。死者衣冠不整,身體有性侵痕跡。
經過一個月的調查後,嫌疑人鎖定為女孩的同班同學孟楠。
但這個看似進展順利的案子,卻存在非常巨大的爭議。
“有人想說說看法嗎?”陶林問。
底下是鴉雀無聲,學生們低著頭,似乎是在閃躲陶林的眼神。
這是一樁頗有爭議的案件,三個月前陶林自告奮勇親自接手了它。隨著調查的深入,他也發現了更多更多藏在這個案子裏的、難以啟齒的難處。
這是一樁連陶林都沒辦法拿捏準的案子,教室裏這群毫無經驗的年輕人,根本不敢隨意發表自己的看法。
“說錯了也不要緊,我們隻是在課堂討論而已,又不是真的要你們去斷案。”陶林聳了聳肩膀,臉上掛起一個溫和的笑。
底下開始有了些悉悉索索的討論,但依舊沒人敢站起來回答問題。
“如果沒有人主動的話,我就隨便點名好了?”陶林說罷,在課本裏抽出一張學生名單來。
“陶老師……”忽然一個少年有力的聲音從底下傳來,“我想試試看。”
陶林隨即抬起頭,聞聲往那個舉手的少年看去:那個少年穿著一身利落的黑色T恤,砍刀眉下一雙流露犀利的眼睛,他的鼻梁如刀背般直挺。在他的少年氣裏增添種符合刑警氣質的威嚴。
他高舉著右手,直勾勾看著陶林。
“那你說說吧。”陶林點了點頭。
少年站起,他看起來比陶林還高出半個頭。
“簡單來說,這個案子之所以存在非常大的爭議,是因為:目前鎖定的嫌疑人孟楠,他身上確實有非常多的可疑之處,但平吉縣警方居然在未經過多次考證的情況下,就定了孟楠的罪。”少年說道。
陶林站在講台邊上,他雙手環抱著,一邊聽著少年的話,一邊微微點頭。
“更讓人覺得難以置信的是,孟楠在定罪前期一直積極上訴,可是後來,他竟然默認了自己就是凶手,並且選擇不在上訴。現在這個案子已經過去快一年了,但就在一個月前,孟楠的家屬忽然提出再上訴,希望法院駁回裁決。”少年接著說。
這個起立發言的男孩讓陶林覺得很是驚喜,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自信,一定是認真深入了解過這樁案子了。
“你具體說說,這案子有什麽可疑的地方?”陶林順勢問。
“根據孟楠的供詞,案發當時他的確前往了這個公共廁所。不過他一直強調自己隻進了男廁所,對最後發現屍體的女廁所情況一無所知。因為案發時正是中學的課間鍛煉時間,所以上完廁所後,孟楠立刻馬不停蹄前往運動場集合。九點十五之前跑操音樂開始播放之前,孟楠重新回到了運動場集合的隊伍裏。”男孩點點頭,接過陶林的話。
“監控錄像拍到了孟楠九點十分左右走進廁所門口的身影,大約兩分鍾後從廁所裏出來。隻不過這個公共廁所的男女門口都在同一側,光看監控錄像無法確定孟楠究竟是往左進了男廁所,還是往右進了女廁所。”
“到值得【慶幸】的是,有人目擊到了孟楠走進廁所的瞬間,並肯定他進的是女廁所,不是男廁所。”
少年解釋著案子細節,班上的學生都看向了他。
“但事實上,這個嫌疑人的作案時間是不夠的。”少年接著說道。
“女學生的具體死亡時間最後被確定在早上九點十分,而孟楠九點十五分之前的的確確回到了運動場,這點很多同學都可以替他做證。也就是說,就算是考慮了學校播放音樂的誤差,他的作案時間頂天其實隻有短短的五分鍾,這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哦?你為什麽覺得他不可能實現?”陶林承接這他的話問。
“根據我的現場計時,一個身強體壯的高中生從操場狂奔至案發三樓的女廁所需要大約三分鍾。而且我還是個受過訓練的警校生,普通人所用的時間應該會更長。”少年回答。
“女孩衣衫不整,屍體躺倒的狀態也非常淩亂不堪,綜上現場各細節符合**作案的特點。如果罪犯是一個剛成年不久的中學生,他在麵對自己**犯下的罪孽之後,不太可能可以立刻冷靜收拾好自己,極速飛奔到操場。我想光是發愣都能讓他愣上五分鍾了。”
“不僅如此,所查資料顯示,提供本案關鍵口供的目擊證人李同學,曾數次對自己口供的真實性表現出了猶豫。否認了又肯定,肯定了又否定……按理說,這種口供應該不予以采用才對。”
“其次,案件偵破過程中存在有證詞相互矛盾的問題,比如,犯罪嫌疑人孟楠對受害者的描述是:穿著白色T恤,可實際上受害者的T恤是紅色的。這分明是兩種差別非常大的顏色,不應該被輕易弄混。”
陶林一直沒有說話,而且聽著男孩將自己的見解一氣嗬成。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作案。”陶林忽然拋出一個問題。
少年沒想到陶林會這麽直接的問他這樣的問題,畢竟坐在教室裏上課的,都還是沒有任何破案精力的大學本科生而已。
他呆愣愣地站著,支支吾吾不敢說出話來。
陶林似乎一下就看穿了那少年的顧慮,然後仰頭輕笑了一聲:“咱們在這個課堂上發表的意見,僅僅用於教學。”
“我去考察過這個學校,每每到課間跑步的時候,學校都會派警衛安保人員,以及各年級領導巡查各層樓教室,其目的是為了逮住那些想要逃掉跑操的學生。”少年開口回答。
“所以我認為,目標應該要瞄準這些當時在巡邏的人。”他最後下了結論。
“學校的監控錄像最多隻能拍攝到公共廁所門口走廊的畫麵,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在九點十分,從男廁所直接走進女廁所,就有可能實現犯案。”
陶林皺緊了眉頭,他完全被這個少年的推理吸引,也變得尤為嚴肅起來。
“不過……這個凶手在犯罪後究竟如何逃走的,我暫時沒有頭緒。畢竟……我也沒能看過完整的監控錄像視頻。”少年歎了一口氣。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陶林欣慰一笑,“這是個讓人膽寒的事件,你能分析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好了。”
“其實這個案件讓我背脊發涼的不是真凶,而是參與這個案件偵破、判決的相關人員以及相關程序製度。”男孩搖了搖頭,接過陶林的話。
“為什麽偵查機關未曾就屍檢和警方認定的作案現場中的表皮細胞、毛發、指紋等進行提取和鑒定,就可以將所謂的嫌疑人捉拿歸案?為什麽證人的口供反複橫跳,卻還是被采用了?這過程中是否存在警務人員被收買的情況?這重重疑問,都需要重新被解答。”少年說得忘情,講台上的陶林忍不住捏進了拳頭。
教室裏的少年們,不約而同地向這個站起的學生投來目光。
“你講得很好。”陶林回過神,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重新坐下。
“我同意你的說的,有些問題,需要我們給出新的答案。”陶林輕聲說。
很快他重新轉過身子,將身後的ppt往後調了幾頁。
“好的,課前討論結束,我們還是下一個章節的內容。”他說。
……
下課鈴聲敲響,陶林卡點宣布了課堂結束,底下的學生開始亂哄哄收拾書包。
“剛剛回答問題的同學,上講台上登記一下名字,給你加個平時分。”陶林提了提音量說。
學生們正成群結伴地往教室外走:“陶老師再見!”
“陶老師下節課見!”
講台上的陶林不厭其煩地回應所有和他打招呼的學生。最後一個高大的身影向他踱步走來。
“老師,我來登記一下名字。”是那個課堂上舉手回答問題的少年。
“你案例分析做得很好,看起來是回去下了不少功夫。”陶林看著他說,緊接著頓了頓,“聽你剛剛說的……你還去實地考察了?”
“嗯,周末的時候特地去了一趟。畢竟……要真正走進案發現場,才能將自己完全代入情景中。”少年點點頭。
陶林立刻投來一個讚許的目光。
“你有些想法,和我是一樣的。”陶林說。
“其實我關注過——這是陶老師親自接手的案子,最近您正忙著搜集證據,要幫這個孩子翻案。”少年回答。
“我剛剛在課堂上說得那些,很多是參考了您的推理。再加上我自己也得到了一些實地考察的結論……”他緊接著撓了撓頭。
“哦?你還特地關注過?”陶林一下來了興趣,他身子微微往前傾去,是想要請麵前的少年發表更多的見解。
“我確實在努力為那個孩子翻案……不過我真的很想問問:你覺得我做得對嗎?”陶林忽然問。
“對!當然對了!”少年想也沒有想,立刻回答道。
“可是這樣一來,這個案子就沒有真相了,它會變成一樁死案。”陶林搖了搖頭說,“你要知道,死案對受害者家屬來說是種痛苦的煎熬,對辦理這樁案子的刑警同樣也是煎熬。”
“因為這樁案子太過複雜,背後有可能涉及一些不為人知的利益,這些被利益牽扯的人,會讓翻案難上加難。”陶林接著麵無表情地說。
“作為一名刑警,我們的任務是讓這個世界無妄。”少年接過了陶林的話。
“所以我們不能害怕死案,哪怕它會纏著我們幾年十幾年,我們也不能冤枉任何一個無罪的人,讓真正的凶手逃之夭夭。”他說這話時,眼睛裏有異於常人的堅定。
那眸子裏閃爍出的光,著實是讓人動容。
“是嗎?你想讓這個世界無妄……”陶林輕輕一笑。
這個回答可真是有趣。
“我無法想象孟楠到底經曆了什麽……或許他身上真的存在可疑的地方,但是這些所謂證據,明明細細推敲起來都是可以被推翻的。奈何這麽多人有意或無意地做了偽證,最後在多重壓力之下,他自己都被謊言迷惑住了,已經出現了自我懷疑現象——他甚至開始相信自己就是凶手。”少年接著說。
“從前他提出撤銷上訴的請求,大概是因為他已經絕望了,想要默默接受這些強加在他身上的罪孽。我能感覺到他的失望……他對這個法治社會失望了,也對我們失望了。”少年頓了頓,忍不住低下了眼眉。
“他本應該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去奔赴自己大好的前程,現在卻要自己放棄自己。我不想看到他變成這樣。”少年猛地搖頭。
“所以,陶老師您做的是對的!雖然您隻是在靠您的推理替他翻案,後續還需要下很多很多功夫,找到能支持您推理的關鍵性證據,但您在救那個墜入深淵的孩子!您最後一定能把他救出來的!”少年最後篤定地說。
陶林低著頭,沉默了幾秒,最後麵帶微笑地與男孩的雙眸對視。
“你叫什麽名字?”陶林問。
“哦……”少年緩過神,指著桌麵學生名單說,“我的名字在這,我叫吳方泊。”
“吳方泊……星港靄靄,一方扁舟停泊……”陶林輕聲呢喃了一句,“真是個好名字。”
緊接著他舉起筆,在吳方泊的名字旁邊打了個勾:“這平時分我給你加上了,以後好好學習,將來進警局做個好刑警。”
“一定,陶老師。”吳方泊笑著點頭,最後走出了教室。
陶林也收拾了課本和電腦,提上了包往教學樓外走去。
樓下,一輛黑色的公務車在這等候他多時,陶林剛從教學樓門口走出來,便聽到車子朝他輕按了兩下喇叭,嗚咽一般的引擎啟動聲隨即傳來。
陶林麵露微笑,快步走向那車子,然後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駕駛座上的餘子江雙手環抱著,裝作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你今天怎麽下課這麽遲,我們下午五點還約了孟楠的親屬了解情況,可別遲到了。”
“急什麽,這不是才四點鍾,以你堪比賽車手的車技五點之前到孟楠父母所住的賓館不是綽綽有餘嗎?”陶林回答。
“哎喲喂,我就當你在誇我了啊……”餘子江滿意地笑道,然後他駕駛車子往校門外開去。
“不和你開玩笑了,我下課和學生聊了會,所以遲了。”陶林說。
“哦?哪個學生?還能和你聊那麽歡?”餘子江立馬接過話。
陶林微轉著頭,透過深灰的車窗,往向飛快遠去的刑警學院教學樓。方方正正的莊嚴白色建築物,被夏日的熱烈陽光上下包裹著。
“我覺得城市潛伏者計劃,是時候注入新的血液了。”陶林沒有回答餘子江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
餘子江先是一愣,轉頭暼見陶林滿臉意味深長的笑意。
“怎麽?你有心怡的人選了?”餘子江問。
“有一個。”陶林笑一聲道。
“誰?”
“一個,想讓世界無妄的少年。”陶林輕歎一聲回答。
我的任務,是讓這世界無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