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鑫回村，是坐出租車回去的，到家的時候都已經是六點多了。

好在提前給他爸打了電話，他爸準備了他的晚飯。

在上出租車之前，嚴鑫還去縣裏最大的步步高超市買了一些吃的，有魚有肉，還有粽子麻花啥的——這裏端午節的習俗不隻是要吃粽子，還要吃麻花，也不知道裏麵有什麽講究。

嚴爸不會包粽子，前麵幾年過端午節，也就是在鎮上買幾個最便宜的粽子應付一下。

現在有錢了，當然要買一點好的。

出租車一直開到家門口，下車之後，從後備箱拎出兩個大包來，都是他在超市買的東西。

換洗的衣服沒有帶。

這又不是去別的地方，這裏是他家，家裏也留了一些他的衣服，有過年的時候買的，也有上次清明節回家的時候買的。

嚴爸看到兒子回來，心裏挺高興的，隻是看到他又買了一大堆東西過來，還是沒忍住責備：

“又買那麽多東西，多浪費呀？家裏什麽都有，不需要花那個錢。”

“沒事，這也沒有幾個錢，我老板還給我發了幾千塊錢的過節費呢。”嚴鑫笑嗬嗬的說道。

在花錢這件事情上，把虛構出來的老板拉出來溜一下，就可以堵住他爸的嘴了。

他買的東西看著挺多的，都是一些實惠的，加在一起也就是兩三百塊錢的樣子。

發了幾千塊錢過節費，用個兩三百塊錢，那就不會讓人覺得奢侈了。

將那些東西提進家裏，該放冰箱的就放冰箱，冰箱裏麵本來沒有什麽東西的，他這一來，都差不多填滿了。

再走出去，就看到隔壁家的老劉跟他爸說話，還跟他打了個招呼：“小鑫又回來了，這一次怎麽沒有開車回來？”

嚴鑫笑道：“我自己又沒有車，老是開著老板的車，老板沒意見，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所以就坐車回來的。”

“現在工作怎麽樣了？”老劉問。

“還行吧，”嚴鑫道，“上個月又漲了點工資。”

“還是你有本事啊！”

老劉誇了他一句。

然後又對嚴爸說道：“老嚴，還是你的命好啊，養了這麽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會掙錢，又有孝心。我們村裏，你是最有福氣的那一個。”

嚴爸連忙道：“哪裏哪裏，你家裏幾個孩子都很不錯。”

“比你家嚴鑫差遠了。”老劉歎息著說道。

嚴爸雖然極力否認，但從臉上表情看來，還是很高興的，為有這麽一個兒子感到驕傲。

嚴鑫也不好說什麽，隻能微笑著走進廚房。

心裏卻多少有那麽一點悲哀——他爸真的是有福氣的一個人嗎？

不要說上輩子遭遇到那樣的命運，就算是這輩子，經濟條件是可以了，也住上了小別墅，然而隻是一個人在家裏，那一天天的，日子過得也挺孤獨的。

才40多歲的人，正常情況下還有幾十年的人生，接下來都是這樣孤獨的日子，想一想都挺讓人心酸的。

——在老家，難道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了嗎？那幸福也未免太廉價了一些。

老劉聊了一會兒就走了，嚴爸也進入到了廚房，把廚房裏的燈也拉亮了，放在一邊的餐桌拉到廚房中央，然後盛飯端菜，父子二人開始吃飯。

吃飯的時候，嚴爸問起嚴鑫現在的工作情況，問他蓋房子欠的錢還的怎麽樣了，現在還欠多少。

嚴鑫也就是隨口胡說，告訴他爸，他的工資漲了，前些時間又獲得了一大筆獎金，已經把債務償還掉了大半。

現在隻欠一兩萬塊錢了，在不影響自己生活質量的情況下，國慶之前也可以把所有的欠款都還清。

他是隨口胡謅，嚴爸卻認真的計算了一下：

欠款是一兩萬塊錢，就按照2萬塊錢來算。

現在他手上有著四五千塊錢，是種地和幫別人幹活積攢下來的。

另外，還借給了六組馮家一萬塊錢。

要是那一萬塊錢還上，加上利息，一年就是一千二。

那也就有著一萬五六了。

離還清欠款就隻差三四千塊錢了。

下半年糧食和棉花賣了，再加上種糧補貼，怎麽也不止那三四千塊錢。

這麽一計算，終於放下心來——就算是兒子保不住那一份高薪的工作，靠著家裏的錢，今年也能夠將那蓋房子的欠款給還上。

隻是短短一兩年的時間，能夠蓋一座這麽漂亮的新房子，還能夠還清所有的欠款，那已經很了不起了。

也不是嚴爸過於敏感，而是實在是窮怕了，以他前些年的經曆，事情有什麽變化，往往不是向著更好來變化，而是向著更壞來變化。

所以他一直擔心嚴鑫會失去那一份高薪的工作，哪怕嚴鑫一再的安慰他沒問題，他心裏還是有些不放心。

從說到蓋房子開始，就擔心著這樣的事情。

剛蓋房子的時候，一想到欠下了那麽多的錢，在想到若是嚴鑫突然失業，那筆錢得多少年才能還完，心裏就很擔憂。

從嚴鑫那裏聽到欠款一筆一筆的在減少，擔心也才逐漸的減少，但也沒有完全放下。

直到現在，了解到哪怕嚴鑫現在失業，也能夠在今年償還完那一筆欠款，才算是徹底的放下了心。

臉上都多了很多笑意。

前麵幾年背負著沉重的債務，還要供一個兒子讀書，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希望他兒子以後也要背負著沉重的債務。

現在債務已經沒有多大的問題了，這才輕鬆起來。

他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嚴鑫聽，讓嚴鑫有一些好笑又有一些感動，同時還有一些心酸。

有時甚至還生出一種衝動，向他爸坦白他現在有多少財富。

這樣就不用擔心沒錢的問題了。

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這個事情。

說出來了他爸固然不會再擔心他的經濟問題了，但是又多了更多的擔心。

現在社會上一直有著財不露白這樣的說法，一個人很有錢，而且被別人知道很有錢，真不是一件多安全的事情。

不擔心經濟問題，擔心安全問題，那是更大的擔心。

還是讓他爸覺得他隻是一個湊巧獲得了高薪的打工人要好一點。

工資比一般的打工人要高很多，又沒有到暴富的程度，會讓人羨慕，但不會讓人羨慕到鋌而走險的地步。

這樣的尺度差不多就可以了。

聊著聊著，他又想到他爸一個人住在老家生活不容易，又問起了一件事情：“爸，你現在也才40多歲，還沒有老，要不要考慮再找一個？”嚴爸紅了臉：“你這孩子，怎麽老說這個事情呢？我都說了，我沒有那個想法，我一個人過得挺好的。”

“你現在一個人過得是好，可要是有個傷風感冒的，我又在外麵不得回來，沒個端茶送水的，那怎麽辦？”嚴鑫道。

嚴爸心想：“我以前又不是沒有傷風感冒過，也沒有誰來端茶送水，還不是捱過來了？”

這話不能說出來，因為有那麽幾次嚴鑫就在家裏，但是看到了就跟沒看到一樣，也沒有照顧過他。

那時候這個兒子還叛逆著，跟他和有仇一樣，自然不可能照顧他。

現在說那樣的話，就有著翻舊賬的嫌疑，會讓兒子心裏不舒服，那自然不能說。

隻道：“找個伴又不是找個保姆，難道就是為了有人照顧才找個伴嗎？”

“互相照顧啊，”嚴鑫道，“你不方便的時候人家照顧你，人家不方便的時候你也照顧人家，互相扶持著過日子，那不更好嗎？”

“村裏有醫生呢。”嚴爸說道。

“那也不隻是生病的事情，”嚴鑫道，“主要是你一個人生活，我還是覺得太孤獨了一些。”

兒子居然可憐自己孤獨，這讓嚴爸有一些感動。

然後想到這幾年的生活，確實也挺孤獨的。

心裏有些酸澀，沒有說話，隻是歎息了一聲。

嚴鑫道：“要不你就不要在農村了，跟著我去城裏，這樣我們爺兒倆在一起，我也可以照顧你的生活。”

嚴爸有一些意動，但想了想還是搖頭，無奈的說道：“我去城裏做什麽？除了種地，我什麽都不會，去了城裏隻會拖累你，什麽都幫不了你。”

嚴鑫笑道：“我現在月薪都超過一萬塊了，一個月的收入比你種地一年的收入都要高，你不種地，也影響不了我們的生活質量啊。”

嚴爸還是搖頭：“我不去，去了那裏我就是一個廢人，還要靠著你養著。”

“你是我爸，我養著你那不是正常的嗎？”嚴鑫道，“你那麽困難的情況下，都把我養這麽大，還供我讀完高中，現在我有能力了，也應該讓你享享福了。”

“我才40多歲，哪裏有四十多歲的人就要靠兒子養的？這說出來別人都會罵我的。”嚴爸道。

然後又說道：“就算是你要養我，我去你上班的那裏，怎麽也得60歲以後，現在我還可以養活我自己，還是留在老家好一點。”

嚴鑫知道他會有這樣的選擇，倒也不是很失望，道：“既然你不想去我那裏，那我覺得你還是要找一個。爸，你今年才40多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難道接下來幾十年都一個人過嗎？”

這一次回來，他感覺他爸顯得比以前又年輕了一些，大概還是日子變好了心情也好了的緣故，看上去也就農村尋常人四五十歲的樣子。

以後沒有那麽多擔心的事情，經濟條件也好了，再活個三四十年都不是多大的問題。

那麽長的時間，一個人在老家過，想一想都覺得太難了。

至少嚴鑫自己捱不住那樣的孤單。

這一次回來，他希望他爸再找一個伴的心思更強烈了。

他爸一個人孤零零的在老家生活著，他都沒有辦法在外麵享受幸福，這樣會讓他覺得自己不孝。

嚴爸有一些詫異，看著兒子：“別人家的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找後爸後媽，怎麽你比我這個當爸的還要著急呢？你就那麽想著給你找一個後媽嗎？”

嚴鑫認真的說道：“爸，我是希望你能過得幸福一些，我不希望你因為顧慮我的看法而選擇一個人生活，我也不希望你因為忘不掉我媽而選擇一個人生活，我媽地下有知，也肯定不希望你以後幾十年都這麽孤單的過日子。”

他這話讓嚴爸發了一會兒愣。

這些年一個人生活，確實挺孤單的。

生活上有著很多的不方便，這個還是可以克服的。

可是，心裏的孤獨，最為難捱。

這些年日子過得很苦，但那些苦都找不到一個人傾吐，也沒有一個來安慰自己的人。

有時候心裏痛得實在受不了了，隻能去亡妻的墳前說著那些事情。

想象亡妻就躺在那裏，聽著自己說那些話。

但是他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妻子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已經不可能聽到他說話了。

說完之後，也不會有人安慰自己。

有時候墳頭會起一陣風，他都能想象成是亡妻在撫慰自己，甚至會因為這樣的想象而痛哭流涕。

但是，那隻是他的想象。

在現實的世界裏，他得不到任何的撫慰。

這些年他捱下來了，並不表示他有著多強的意誌力，而是因為他除了捱下來，沒有別的選擇——還剩下的唯一一個選擇，那就是死，但是他還有兒子，他還有這責任，他不能選擇死。

不能死，那就隻能受著。

這並不表示他喜歡這樣的生活。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沒有能力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之所以按照那樣的方式生活著，那是因為那樣的生活方式已經是自己能夠選擇的最好的生活方式了。

前兩年四十多歲，看上去就跟農村六十幾歲的老頭一樣，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也不純粹是身體上的折磨。

心靈上一樣的有著折磨。

如果可以，他並不想一直過得那麽淒慘。

去年有媒婆提到幫他找個伴的時候，他其實也想過要不要換一種生活方式。

但是又害怕兒子會不高興，又覺得這樣對不起亡妻，還有些擔心找到一個喜歡折騰的女人，弄得家宅不寧。

麻煩太多了，幹脆就拒絕。

可是未來自己一個人怎麽生活，還是一個讓人恐懼的問題，他甚至都不怎麽敢想像老了之後的事情。

隻能確定，那絕對算不上幸福的生活。

現在聽到兒子這麽勸說，心裏頭不由得鬆動了一些。

然後又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

“這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我都這一把年紀了，誰又能看得上我呢？”

嚴鑫聽到他話風鬆動，高興了起來，說道：

“那也不好說，你長得又不醜，再說咱們家有這麽漂亮一棟小別墅，家裏也不窮，跟你一起生活，也不差啊。”

嚴爸想了一會兒，紅著臉說道：“以後再說吧，我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