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裏。

周正的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針眼。

他背靠在牆上,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手,輕輕捂住了眼,一行清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了下來。

沒有醫保,漂泊無依,年老體衰的周正心中隻有無盡的後悔。

可此刻,他想的並非是他窮苦悲哀的人生。

他的腦海裏,渾渾噩噩的大半生記憶裏,唯有一件事讓他追悔莫及。

沒有好好對待妻子與女兒……

如果不是陰差陽錯,自己“睡錯”了人,一個大好年華來上山下鄉支援的女知青,怎麽可能會選擇嫁給一個像自己一樣遊手好閑的街溜子?

自己的媳婦兒於音,自從嫁入周家就沒有過過一日安生日子。

一個在當時那個年代讀過高中,來自首都的大小姐。

她一手包攬了周正家的家務,還有粗重的農活。

為了獨自養活出生就先天不足的女兒,就連月子都沒做,就去生產隊上工掙工分。

就算是這樣,周正喝多了酒,看於音不順眼,仍是對她拳打腳踢。

可周正不當人,還偷了女兒買藥的票去賣。

女兒高燒不退,最終死在了於音的懷裏。

悲痛欲絕的於音,選擇在家裏懸梁自盡。

周正的姐姐,覺得自己害了閨蜜一生,和周正斷絕了關係,憤然出走,再無音訊。

父母更是直接不認自己這個兒子,隻幫他出錢安葬了母女。

沒多少年,二老被他氣得舊病複發,一命嗚呼。

他在村裏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周正也沒臉待在村子裏,偷了生產隊的錢,乘上了去北方大城市的綠皮火車。

他渾渾噩噩度日,做過生意,最終被人陷害,害他的人正是他的妻子。

不僅如此,那個惡毒的女人還用高跟鞋踩碎了他的兩個蛋。

讓他當場當了太監。

他被掃地出門那天,身上隻有一件壓箱底的大棉衣,縫縫補補,無數個補子。

那是於音當初熬夜替他縫的,哪怕他如此對於音,她仍是怕他穿不暖,怕他出去失了麵子!

周正瞳孔有幾分渙散。

自己有這樣的下場,真是活該,是自己那麽惡毒對待於音的報應,是他瞎了眼!

他感覺身體漸漸發冷,力氣也從身體裏逐步流失,他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的大襖子。

仿佛此刻媳婦也能離自己近些。

周正緩緩合上了眼。

可等到他再次睜開眼,周正隻感覺身體很輕,仿佛身子不是自己的似的。

周正有些驚訝,忍不住伸出雙手瞧了瞧,一雙結實古銅色的大手,指甲裏還嵌著黑泥土。

他左右張望了兩眼,陌生又熟悉的景色,分明不是醫院的走廊。

周正一伸手摸到一手雞屎,心中疑惑更甚。

自己不是在醫院嗝屁了嗎?這是給我幹哪兒來了?

看樣子,咋像是自己在老家的小院兒啊?

周正掙紮著站起來,他蹦躂了兩下,伸手捂了下襠,哎?都在?

不遠處的小屋,透著熹微的光。

雖然搞不清楚情況,但周正悄悄走到了屋子跟前。

透過漏風的窗戶,周正看到一個衣不蔽體的女人,正坐在炕上。

孩子就在她的身旁靜靜睡著,時不時嗚咽兩聲,女人這時候輕輕搖晃著搖籃。

她隻有看向孩子的時候,眼神之中才會有些許的溫柔。

哄完孩子,她拿手裏的針擦了擦頭發,繼續縫補起手頭的棉衣。

周正死死盯著那件棉衣,還有那個女人。

這正是自己的妻子,於音。

她長得仍是那般小家碧玉,臉頰帶著絲絲的秀美與端莊。

白皙的肌膚和纖細的身段,那幾縷布片壓根掩蓋不住。

可縱使是這麽像藝術品般的身子,卻有幾道猙獰得像是蜈蚣似的疤痕,觸目驚心!

一時之間,悔恨,厭惡,痛苦,不甘,興奮還有劫後餘生的喜悅,一股腦的湧上了心頭。

這一切是那麽不真實。

周正仍不住狠狠甩了自己一個大逼鬥。

響亮的耳光劃破了夜晚,劇烈的疼痛和一下子高高腫起的臉頰,讓他確信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周正看著屋子裏被驚動的於音,他趕忙推開了屋門,紅著眼,叫道:“媳婦……”

他想要去抱住如夢似幻的妻女,可於音見到他的一瞬間,眼底閃過的是濃濃的厭惡。

她把孩子死死護在身後,一把抄起手邊的剪刀對著他。

她纖弱的身子擋在那兒,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滾開!別碰孩子!你又喝了酒,又想拿孩子賣錢換酒是不是?”

看到於音的反應,周正臉上閃過一絲苦澀,他記起來了這一天之前的事。

他那天想要出去消遣,可手頭沒錢,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就把主意打到了女兒身上。

那天也是這樣,於音死死護住了女兒,自己無計可施,對著她拳打腳踢,發泄心頭的怒火。

一邊打一邊罵,就連孩子醒了,都不管不顧。

周正想到過往的事情,氣得一頭撞在旁邊的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

於音的臉上掛著一絲不忍,隻是什麽都沒有說。

她心軟,而且她是一個再傳統不過的女人,周正始終是她的丈夫啊……哪怕眼前這樣的苦肉計,周正用了不知多少次,可她仍是對周正有幾分渺茫的期許。

哪怕周正一次次背叛她的希望與信任。

周正連著撞了幾次腦袋。

就在這時,一聲嘹亮的啼哭聲,驚醒了他。

他看向自己的女兒,她正哇哇大哭,像是被他的一舉一動嚇哭了似的。

於音慌慌張張將孩子抱在懷裏,想給女兒喂兩口奶,女兒瞪大了一雙與母親一樣烏黑渾圓的大眼睛,怔怔地看著父母。

吸了兩口,可於音自己都吃不飽飯,哪裏來的奶水給孩子,孩子忍不住再度大哭了起來。

周正徹底清醒了。

自己如今重活一世,這是老天爺給自己的機會,是讓自己給娘倆贖罪啊。

周正哆哆嗦嗦地後退了幾步,不敢破壞這一幕。

這一幕太珍貴了,他捧在手中,都擔心要弄碎了,他怕娘倆就這麽不見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小音,孩子是餓了,我這就給孩子整點吃的去。”

看於音像是一隻警惕的母獸似的盯著自己,周正倒退著掀開了房間的簾子,退到了客廳裏頭。

他摸了摸口袋,身無分文,隻有幾片爛葉子。

上村子裏的代銷點買吃的,那是癡人說夢!

“實在不成,去把鄰居老湯家的雞宰了……”可周正皺著眉,響起上一世於音時常勸誡他的話。

“男人頂天立地,至少……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情,要無愧於心。”

“對,這輩子我要好好做人,要對得起小音和火兒,我現在身強力壯,有手有腳,還能被吃的憋死了?”

“可孩子和小音急著吃飯,孩子餓不得啊……”周正走出了門。

他猶豫了片刻,下了個決定,走向了鄰居老湯的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