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7年底,長子煥鼐出生。又六年即1893年,梁濟的第二個兒子煥鼎來到人間。這個煥鼎就是我們所要說的梁漱溟。
梁漱溟出生後又一年即1894年,梁濟的第二個女兒煥誥出生。又二年(1896),三女兒煥紳出生。至此,除去長女大元不幸早夭外,三十八歲的梁濟已有兩男兩女,現實生活的壓力顯然已不允許他在科舉道路上繼續磋砣。
由於梁濟通過甲午戰爭一係列重大事件的刺激,既無意也無力在科舉道路上繼續前行,而且他也越來越清晰地感到中國教育體製、文化體製不要很久一定會發生大的改變,科舉體製很可能要讓位於新式教育,所以他在自己義無反顧地放棄在科舉道路上前行的同時,當然也就不願意讓自己的子女繼續接受日式教育。所以,梁漱溟的哥哥梁煥鼐從小就接受西式教育,1903年入“京師譯文館”習外語,三年後官費至日本東京明治大學攻讀商科。1911年辛亥革命前畢業,遂被駐日公使汪大燮引為中國駐日使館翻譯官,第二年即民國元年回國,先是至西北大學任教,1916年棄學從政,曆任北寧鐵路局秘書長、青島統稅局局長,甚至在七七事變後,梁煥鼐依然在日偽統治下的青島、天津統稅局繼續擔任局長職務,隻是他於1943年病逝,所以後來並沒有受到中國政府的追究。
梁煥鼐的成長道路顯然是梁濟設計的一條洋務路線,是中國傳統教育體製向現代教育分科體製轉變的必然結果。所以,如果不發生意外,比梁煥鼐小六歲的梁漱溟肯定也會沿著這條道路走,因為梁濟早就意識到中國向西方向東鄰學習的必然性,一再告誡親朋要將出洋留學當做一件正當要緊之事去做,不要擔心花費,即便是花掉大半家產,隻要孩子能夠學有所成,也是值得的。
然而,梁漱溟並沒有走上這條道路,其原因主要是他生而瘠弱,整天生病,未到天寒,往往手足冰涼。到了五六歲時,又常患頭暈目眩症,每當犯病,一時天旋地轉,坐立不穩,必須安臥始得安寧。七八歲時,梁漱溟雖亦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跳擲玩要做遊戲,然總不如別的孩子活潑利索。一次效法別人盤杠子,不慎跌下地來,用藥後方才蘇醒。從此後,梁漱溟再也不敢輕易參加打球、踢球等活動。加上愛用腦子,小小少年其神情顏色儼然像個“小老哥”。家長親朋都覺得梁漱溟或許不會長命,所以也就沒有人逼他像哥哥梁煥鼐那樣正經八百地讀書向學。
幼年時代的梁漱溟在自由自在中度過,到了1898年,梁濟為梁漱溟請了一位姓孟的先生在家開蒙授課。不過,梁濟並沒有讓這位老師教梁漱溟科舉科目,上來就是最西化的《地球韻言》。
《地球韻言》這本書為張之洞的門生張士瀛編著,是當年最為流行的一本世界大勢教科書,1892年出生的郭沫若、1893年出生的梁漱溟、1899年出生的老舍,都在幼年時代精讀過這部書,也都在後來的回憶中濃墨重彩地渲染過這部書對自己的深刻影響。
其實,《地球韻言》隻是一本世界大勢蒙學書。該書以國別為經,編織各大國政治、經濟概況,並不以各國地理為主。不過,該書正文確如書名所示,是以四字韻語為句,介紹一些世界知識,這顯然方便兒童記憶。為加深理解,《地球韻言》仿中國蒙學讀物如《三字經》之類,於正文之外附有大量注釋,對正文中疑點難點進行詳細解釋。如“日本第七”正文為:“日本傳國,百廿二世;睦仁嗣統,紀元明治。汪洋四島,普陀正東;三韓斜對,向如兩弓。”如果僅僅背熟這些正文,並不一定明白意思,所以必須憑借注釋去了解曆史事實。
梁濟之所以不讓梁漱溟沿著科舉道路前行,除了他個人認知外,主要還是時代使然。那一年,光緒帝主持的維新變法運動正轟轟烈烈地開展,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主題就是廢八股、改科舉,光緒帝一度宣布三年後即庚子年開始停科舉,這樣一來,如果讓梁漱溟這樣的幼童繼續操練科舉考試的內容,顯然非智者之舉。
不過,梁濟的這一做法太過絕對,至少在那個年代,很少有家長像梁濟這樣大膽徹底不讓子女用心於儒家經典誦讀,結果正如梁漱溟後來所回憶的那樣,至成年,他除了能夠誦讀朱子編定的蒙學韻文讀物《小學》外,對四書五經根本不曾寓目。
戊戌年的變法僅僅進行了一百天,就因種種原因而中止,各項變革大都停止,歸複舊製,不過在新教育方麵似乎依然沿著先前的道路走下去。第二年,福建人陳録在北京創辦了中西小學堂,據考訂這是北京第一個洋學堂。
中西小學堂創辦後,梁漱溟成了這個洋學堂的第一批學生,他在那裏讀了兩年,既念英文,又念中文,很有味道。可惜的是,到了1900年春夏之交,義和團起山東,不到三月遍地紅,特別是袁世凱出任山東巡撫後,強力鎮壓,迫使義和團向京畿地區轉移,大鬧京城,稍後八國聯軍入京,兩宮避走陝西,舉國振動,國將不國。留在京城的新舊學校一度被迫關門,梁漱溟這班少年也隻好將《英文初階》、《英文進階》等課本一齊燒掉,休學回家。
經過庚子事變刺激後,慈禧太後決心變法,新勢力重新抬頭,學堂複興。梁漱溟遂於1901年轉入南橫街公立小學堂讀書,翌年轉入蒙養學堂。
蒙養學堂創辦人彭詒孫號翼仲,蘇州人。蘇州彭氏為江南名門望族,原籍清江,明洪武年間移徙於長州。康熙十五年(1676),彭家子弟彭定求會試第一,奪得會元桂冠;殿試複第一,膺狀元桂冠。長州彭氏從此名聞天下。
彭定求的孫子彭啟豐,雍正五年(1727)會試第一,殿試時重演五十一年前的故事,複奪得狀元桂冠。此後長時期供職南書房,承旨起草詔令,應製撰寫文字。為雍正、乾隆兩朝元老。
彭啟豐的孫子彭蘊章字詠莪,道光年間進士,曆任工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兵部尚書等,足見在清廷決策層麵所處的重要地位。
長州彭氏經過長達兩百年的發展,已經成為一個很有名的政治世家,然而到了彭蘊章的孫子彭詒孫的時候,時代條件使然,使彭詒孫對官場不再有興致,以豪門望族、世家子弟的身份背景轉而立足於民間,創辦報紙,開民智,倡民強,提倡維新與社會改良,成為晚清北京愛國誌士維新先鋒。
彭詒孫創辦的報章有《啟蒙畫報》、《京話日報》和《中華報》三種,這三種刊物都與梁濟和梁漱溟有著很深的淵源。
《啟蒙畫報》最初日刊一張,後改為半月刊,又改旬刊,每冊約二三十頁。畫圖主要出於晚清名畫家劉用烺之手。
劉用烺(1866—1924),字炳堂,河北永清人。他天資聰穎,酷愛繪畫,精研古人畫技,又不故步自封,能參照西洋繪畫原理,融會中西,自成一家,既得西洋畫法寫實之妙,又能保留中國繪畫意境。
除了劉用烺的作品使《啟蒙畫報》一紙風行外,《啟蒙畫報》的文字全部用白話,內容有天文、地理、博物、格致、算術、曆史掌故、名人軼事以及“伊索寓言”之類的東西。這些作品以通俗語言講述科學道理,娓娓道來中往往在人的精神誌趣上有所啟發有所鼓舞,成為當年老少鹹宜的暢銷讀物,很受梁漱溟這樣十幾歲兒童的歡迎。
《京話日報》是以白話寫作的小型日報,創辦於1904年。每天除頭版有國內外“緊要新聞”外,主要報道發生在北京的社會新聞,暢銷京津,遠銷東北、西北各地。這些社會新聞,不僅一度成為民間說書人說講的依據,而且受到清政府青睞,享有“兩宮禦覽”待遇。每期都由專人送往宮中,對北京乃至廣大北方地區都有很大影響。
《京話日報》設定的目標是開民智,所以在這個報紙創刊後幾個月,彭詒孫又創辦了一份《中華報》,其預設目標為“開官智”,以典雅文字進行寫作,議論朝政,專門供上層人士閱讀,銷路較小。
於辦報之餘,彭詒孫又適應當時新形勢,在前門外五道廟路西報館內創辦蒙養學堂,教以新知,啟迪童蒙。
彭詒孫與梁濟是年輕時便非常要好的朋友,且換帖訂盟為兄弟。因為交好,後來彼此又做了兒女親家,彭詒孫的長女彭清綺便是梁濟長子梁煥鼐的妻子,也就是梁漱溟的嫂子。梁煥鼐、彭清綺婚後育有二男五女。基於這種特殊關係,彭詒孫的所有新事業和他所致力的社會改良運動,原都有梁濟的一份讚助。所以,當彭詒孫創辦蒙養學堂時,梁濟自然命梁漱溟等前往受業。
蒙養學堂施行男女同班,采用商務印書館編印的教科書。梁漱溟在這裏接受了西方科學文化比較係統的知識。然而到了1906年7月間,追隨康有為、梁啟超流亡日本的吳道明、範履祥受命歸國,試圖與光緒帝取得聯係,並且通過收買太監,試圖謀殺慈禧太後。不料此事被清廷偵知,吳道明8月8日被逮捕;翌日,範履祥歸案。這件事情不管怎麽說都不太光彩,於是清廷無意聲張,由提督衙門審訊後,遞解至天津交給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袁世凱,準備秘密處決了事。
吳道明、範履祥案子由於牽涉到政治高層,處理得非常機密,非親身經曆此事者,即便政治高層也無法獲知真實情況。當時新聞界對此事也有傳聞,但誰也說不清楚,特別是鑒於案件非常敏感,情節撲朔迷離,新聞界即便有人知道一些真相,也大都噤若寒蟬,不願過問,擔心開罪朝廷,罹不罪之罪。
然而彭詒孫偏不信這個邪,他以為清廷預備立憲的詔書剛剛發布,怎麽可能發生這樣不經公開審訊,而暖昧的殺人案件?此事果真,立憲希望,豈非虛語?幾經鄭重考慮,他覺得即便犧牲全部事業,也應該出而揭露此事的真相,以杜絕其將來,維持其人道,以此推動預備立憲的發展。於是派員在京津兩地秘密調查,在《中華報》係列報道揭露此案真相。
《中華報》的係列報道引起清廷及袁世凱的不滿,袁世凱致電巡警部尚書徐世昌予以查處,巡警部命令外城警廳封報抓人,將《京話日報》和《中華報》報館查封,將兩報主筆杭辛齋、彭詒孫一同課罪,其罪名是“妄議朝政,捏造謠言,附和匪黨,肆為論說”。杭辛齋的處分是即日遞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禁錮;彭詒孫的處分更重,判處流放新疆監禁十年。
彭詒孫充軍後,連帶所及,蒙養學堂自然關門大吉。梁漱溟又被迫改為在家讀書,由梁濟聯合幾家親戚,請一位奉天劉鈉先生任教。不久,梁漱溟又在江蘇旅居北京同鄉會所辦的江蘇小學堂上了大約半年時間。
1906年夏,梁漱溟考入順天中學堂,一口氣在那裏上了五年半後正式畢業。這算是梁漱溟少年時代最係統、最完整的一段教育經曆。
順天中學堂的創辦人為福建人陳璧。陳璧(1852—1928),字玉蒼,晚號蘇齋,福建閩侯人。1877年進士。曆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等職。陳璧畢生鍾情於新教育事業,戊戌變法前就聯絡鄉賢林紓、陳寶琛等在福州創辦了一所兼習中西的新式學校“蒼霞精舍”,1900年任五城禦史時,創辦有五城中學堂,據說是北京最早一家新式學堂。1901年升任順天府府尹,在新政的熱潮中繼續致力於新教育,奏準開辦“首善中學堂”,正式開學後命名為“順天中學堂”。所以,順天中學堂雖然不是北京最早成立的新式學堂,但卻與最早的新式學堂有著很深的淵源。至於這所學校後來的演變,更是令人吃驚,它既是現在北京師範大學附中的前身,還是河北師範大學的一個重要源頭。
順天中學堂設在地安門外兵將局,其所用的房產由內務部從抄產官房中撥給,政府核定的招生計劃為每年四十人,計劃外招生二十人,這二十人主要是外省籍京官子弟。順天中學堂的課程設計以西學為主,洋文總教習王邵廉,字少泉,天津人,北洋水師學堂畢業,後留學英國,習造船工程,歸國後任北洋水師學堂數學、英文教習,為嚴複得意門生和助手。1900年庚子事變後,北洋水師學堂遭到嚴重破壞,不得已,嚴複去了上海充當自由撰稿人,而王邵廉去北京投奔陳璧,先任五城中學堂總教習,後參與創辦順天中學堂。
王邵廉這樣的人充當順天中學堂英文總教習,可以看出這所學校的教學程度比較高,而其最初的學生水平則參差不齊,高低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