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知溫昨天看厭了陳非寒的臉,沒承想今天就壓根看不到了。
早上第一節 課打鈴才來教室,夏季校服的邊緣沾了些許顏料,手背也有,黑色的,都結了痂。
“尹哥?尹哥?出來一下。”
上午第二節 課臨時召開老師會議,課間操取消,多出了一大把休息時間。肖卓從理科樓四樓跑過來,手裏拿了一大堆去年的校明信片。
“又幹什麽?”
“老J的結婚祝福,她不是去澳大利亞結婚了嗎,就差你沒寫了!”
老J是國際班的口語老師,名兒很大眾,Jessica。她 一直把尹知溫當作得意門生,私下裏總想著介紹給自己對象認識認識。可惜這事兒還沒來得及,尹知溫就轉文了。
“你同桌怎麽了?”肖卓偏過頭看了眼陳非寒,“這是那個怪味豆少年吧?我他媽近視都看見他黑眼圈了。”
“不知道,”尹知溫揉著太陽穴,“他從前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在吃火藥,見誰罵誰。”
肖卓蹙著眉:“那你能行嗎?人際關係倒還不說,課程很難跟吧,之前一直在學微積分,現在學的這些東西我借朋友的看了一眼,書上的習題和學校發的講義難度根本不是一個級別。”
“還有政史地,這玩意兒你從沒背過吧?”
“連著必修一必修二一次性背掉可是要死人的,月末還有月考啊。”
尹知溫幾天的緊繃神經終於在這老媽子式的念經下癱了一根,他麻心地靠著牆,翻了個白眼,慘淡地說:“你閉嘴吧——”
“我真的很累啊。”
接下來三四天,陳非寒不僅感冒加重,甚至都出現了瞪死魚眼的不明情況。一有空就看向教室各處發懵,反正清醒過來的時候一般都下課了。
星期五晚上,範小燁站在講台上絕望地問:“有沒有上台的啊?這個迎新晚會都不配合是吧?”
“我倒也想配合,”張先越說,“可是迎新演過話劇和合唱的班級藝術節就不能再演這兩個了啊。”
大夥兒卑微地點點頭,表示自己真的不是不想出一份力。
學校的藝協極其雞賊,每年藝術節上報這兩個節目的班級過多,幹脆通過這種氣死人的手段減少審核數量。文一幹啥啥不行,劃水第一名,除去這類全員參與的,唱歌跳舞簡直是慘不忍睹。
範小燁也懂,隻好難過地說:“困了,審不了,都死刑吧。”
下了晚自習,一肚子壞水的班長馬上逮住了張先越,強迫他搞定陳非寒。陳少爺白天奄奄一息地窩在座位上,晚上更是癱瘓在床哪都不去了,看樣子就知道誰多嘴誰倒黴。
張胖子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他隻好一把攔住尹知溫,交代遺言似地請求室友配合迎新工作。男生把書往抽屜裏一扔,疲乏地點點頭問:“還有誰嗎?”
“什麽誰?”張先越迷茫地問。
“就我一個人?”尹知溫迷茫地反問。
張先越嚴肅地回答:“暫時,就您一個人。”
“……好,”尹知溫挑了挑眉,“那我就隨便了啊。”
以前在國際班,尹哥並沒有且完全無意爭奪solo的機會。男生幾乎人人都會一門樂器,到了什麽晚會就爭著搶著鬧著要上台,尤其是肖卓,恨不得自己就是全校最亮眼的崽。
“那就這麽說定了啊,”張先越美滋滋地背上書包,“我和傑傑給你倆帶宵夜去。”
“誰傑傑呢,”許正傑嚷嚷,“你滾蛋啊!”
尹知溫笑著擺擺手,腦袋沉重地揉了揉太陽穴。這幾天同桌不知吃錯了什麽藥,要麽皺眉要麽睡覺,鬧是不鬧了,氣氛卻十足地壓抑。
藝考生還真是囂張啊,他一邊收拾書包一邊想,這幾天都上哪兒瀟灑了。
文科一班的教學進度全都在老師預想範圍內,導致周末的課程全變成整一天自習。尹知溫沒著急回寢室,他家離仁禮兩個區,要是藝體館有能用的樂器就懶得回家拿了。
夜晚的風無聊地撥開少年的額發,露出略顯疲態的眼睛。他路過理科樓時忍不住看了兩眼國際班的位置,隱隱約約能想象出那幫混蛋拐著彎兒給老師製造驚喜的場景。
放棄自己擅長的理科選擇轉文,放棄唾手可得的未來選擇不一定能實現的道路,尹知溫知道自己其實也不是多麽勇敢的人。
也不是沒有反悔過。
也不是心大到可以隨心所欲地丟掉名校的保送資格。
可是人生就這麽一次,來不及在岔路口遲疑,也來不及自我欺騙了。
音樂器材室在藝體館頂樓,據說包含了大量高中生經常使用的樂器。尹知溫找得兩眼昏花,站在一堆樂器盒子裏巡視了老半天疆土,終於明白這個“據說”是有多靠譜了。
連自己要用的樂器渣子都沒見著。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像陳非寒那個傻逼。可能是實在找不到什麽放鬆的方式了,尹知溫從北側樓梯上來後堅持要從南側樓梯下去,途中正巧看見畫室開著燈。門口零零散散地攤著揉成團的廢紙,他剛要走,窗戶口又丟出來幾坨新的。
緊接著連筆也丟出來了。
兄弟夠颯啊。
心煩意亂的時候有一個陌生人跟著自己一起煩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好像這樣孤獨就變成了兩人份,或多或少能好受一點。尹知溫好奇地透過窗戶往裏麵看,哪知一下就認出了眼前這雙髒出藝術感的淺色帆布鞋。
等等——這個高度為什麽會先看到鞋?
陳非寒的畫畫姿勢視心情而定,看這架勢估計已經劍走偏鋒了。他這會兒蹲在桌上,畫板離身子特別近,好像再靠近兩厘米就能把紙上沒幹的顏料全蹭衣服上。尹知溫迷惑地看著,一時間竟沒認出來這到底是在畫畫還是在搞人體藝術。
巴掌大的臉皺得死緊,畫一張扔一張,不僅對畫不滿意,對身邊所有的畫畫工具也不滿意。他塗卡似地把這張紙浪費掉後,雙眼無神地愣了幾秒,大概意識到這是最後一張紙了,突然如釋重負地一屁股往後坐。
尹知溫隻來得及戰略性地閉了閉眼。
“哐——”
再睜開眼時,同桌果然落地成盒。
“我的個姑爺爺,您沒事兒吧您?”他無奈地走進畫室,“表演猴子撈月呢?”
“我可去你媽的——”
陳非寒掙紮地從地上坐起來,看清來人之後瞬間又刹了車:“尹知溫?”
尹知溫好歹還算柔和的麵部表情馬上出現了裂縫:“你都沒看清是誰你就罵人?”
“那不然呢?”他疼得齜牙咧嘴,“老子現在痛死了,誰進來我罵誰。”
那你還真他媽牛逼。
可能是同桌的話過分不講道理,好吧自信點把可能兩個字去掉——憋了好幾天的尹知溫忽地找到了發泄口。他的惡劣因子隨著血液衝上腦門,一把火把理智全燒沒了。
少年不爽地挑挑眉,專門挑了個人家不願意聽的話題說:“咋?你畫不出來你就老大了是吧?就可以罵人不看人還隨意浪費紙啊?”
陳非寒奶白的臉出現了一瞬間的空洞。
窗外的風呼地變大了。
“你他媽再說一遍?”他攢著拳頭,告訴自己千萬別在畫室裏動手,“你這嘴就這麽會說話?”
“是啊,”尹知溫惱火地拖長音調,“老——大——”
這話一出,陳非寒隻感覺五髒六腑都被灌了藿香正氣水,腦電波都開始反常了。他狂怒地架起拳頭,胃裏湧起一股翻江倒海的委屈與難受,一邊吼一邊毫不留情地招呼過去:“我警告你啊尹知溫,別真他媽把自己當回事!”
“嘁,”男生側身躲開,臉上露出極其少見的嘲諷神色,“到底是誰把自己當回事啊。”
“操?”
你真他媽好樣的尹知溫。
老子天靈蓋都給你氣掀開了!
“你他媽!”他倆在地上扭作一團,整棟樓似乎隻剩下陳非寒瘋狂的怒吼,“你一個一天到晚埋頭死讀的傻逼懂個屁啊!我畫不出來輪得到你說?!”
“你什麽意思?”尹知溫比眼前這發了狂的要高小半個頭,他徹底動了真怒,腳下一踹就把對方壓在牆角沒法兒動彈,“你真找打?”
“你是不是有毛病?”陳非寒的臉因為生氣泛起一層生理性的潮紅,“真覺得自己很牛逼?放著國際班第一的位置不要還他媽轉文……真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尹知溫往前數十年,往後數十年,這是唯一一次氣到視線模糊。
得虧兩人還算勢均力敵……這聽起來不是什麽好事,但至少不是其中一個單方麵毆打了。他倆從畫室左邊滾到畫室右邊,廝殺到寢室熄燈都沒有消停,直到鄒大爺上來檢查電源時才意猶未盡地鬆了手。
皮肉越痛越想打。
誰也別想便宜了誰!
鄒大爺年紀大了,什麽場麵都經曆了,但像這樣你一拳我一拳過家家似的打架還真沒見識過。他怒罵著關掉電源總閘,氣得手電筒都抖成了夜店蹦迪燈,懟著樓道轉出了個走秀T台。剛走沒兩步,鄒大爺氣急敗壞地回頭吼:“怎麽著啊小兔崽子!這必須記大過!念檢討!氣死我了真是,我以為是儲物室的東西塌了!”
“陳非寒你這玩意兒是怎麽回事?好端端的居然還跟同學打架?”
“還有你!”鄒大爺猛地看向尹知溫,“你旁邊什麽傻缺你不知道啊?他貓叫你當沒聽見不就完了嗎?”
貓老大貓叫能一樣嗎,尹知溫不說話,他喘著粗氣,扭頭冷酷地嘲笑了一聲。
這倆事兒逼在某些方麵簡直是令人惡心的默契,打人不打臉,傷口都在手臂上,青了紅了破皮了好幾大塊。鄒大爺上藥的時候不得不站他倆中間,要不然互相瞪個眼,手和腳又開始進入狂暴模式。
“行!你倆真行!”鄒大媽在房間裏掏到了一瓶紅藥水,一邊笑一邊遞給老伴兒,“大半夜的可勁兒造呢啊,這是幹什麽了要打架啊?”
“能幹什麽,”鄒大爺嘟噥,“年紀輕輕的,肯定是見著不順眼就打了。”
“來,說個理由?”
“……”
有個娘的理由。
房間裏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眼看鄒大爺有新一輪爆發的趨勢,陳非寒隻好抓耳撓腮地憋出一句:“我們知錯了。”
“是的,”尹知溫昧著良心跟進,“下次絕對不打了。”
不打了個鬼,他心裏都罵翻了天,就應該把同桌往死裏捶。
“看吧,我就說,”鄒大爺勉強消了氣,一人踹了一腳,“打了就是打了,擱我這兒也別和稀泥似地解釋,趕緊滾,我當作沒看見!”
“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倆打架,腦袋都給你擰掉!”
“哎喲……這麽血腥,”鄒大媽在男生麵前轉了個圈,確認每個傷口都消毒了才打開藝體館的門,“都小聲點兒走,別在路上又吵個沒完,假條給你倆了啊,碰著吳主任也有個底。”
“你還給假條?”鄒大爺瞪她。
“給啊,”鄒大媽樂嗬嗬的,“我看這倆,有兄弟相。”
“……”
有個屁呢有在哪兒呢。
“我告訴你啊,”陳非寒咬著牙小聲說,“在寢室裏別他媽作,要打咱倆外麵約。”
“要你說,”尹知溫咬牙切齒地頂回去,“咱倆誰也別惡心誰,大不了我搬回去睡。”
回寢室的路上沒人說話,要不是因為有假條,估計走一起都難。夜晚的星星很亮,耳邊的風送來微弱的蟬鳴,好像在提醒高溫快結束了——
也該美蘇冷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