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方才似乎已經塵埃落定, 眾臣的站位已足夠表明立場,根本無需多言,就被虎狼一般撲入的中州軍以謀反罪一同捆了。

正殿經過喧囂之後安靜下來, 確認了正殿已無事後, 謝之容與皇帝短暫地接觸了一刻, 便去處置善後。

蕭岫已經起身, 乖巧安靜地站在蕭嶺身邊,忽視被堵著嘴捆下去的判臣怨毒的目光。

中州軍剛一撤出, 便由照夜府衛護住英元宮。

素和舍安手中拿著一塊不知道從哪個死人身上扯下來的錦緞布塊正在垂首認真地擦刀。

府衛將地上已經涼透了的屍體抬出去。

地上的血跡很快被宮人擦洗幹淨了。

冷風灌入,殿中濃重的血氣頓時消散不少,隻是不少人的鼻尖,好像還若有若無地縈繞著一股冷冰冰的腥氣。

蕭嶺偏頭, 對許璣道:“許璣, 命人宣太醫。”

英元宮宮門緩緩關上,一如平日上朝。

難得出現在太陽底下的素和舍安膚色白得幾乎透明。

即便站在光中, 這女人身上也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冰冷殺氣, 有如照夜府這個見不得光的皇帝親衛的具象。

麵對上司, 沈九皋輕咳一聲,“素和大人可有受傷?”

刀刃在素和舍安手中一轉,她抬眼, 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沈九皋,“沈指揮使有話直說。”

沈九皋仿佛抵擋不住寒風一般, 又咳嗽兩聲,“禁軍情況如何?”

素和舍安收起小刀, 戲謔道:“沈指揮使為何不問照夜府情況如何?”

能如何?

府衛一支在英元宮, 一支同素和舍安在一起, 還有人數更多的一支未入內宮, 而是留在官署,提防著有人對六部官員不利。

這些安排身為副指揮使的沈九皋相當清楚。

但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照夜府、禁軍、中州軍彼此之間隻知道對方存在,卻不知道除自己一支外任何一支軍隊的部署。

“有您出麵,自然萬事穩妥,何需屬下多言?”

“指揮使隻問禁軍和府衛,不問中州軍豈不是厚此薄彼?”

沈九皋:“……”他算是看出來了,素和舍安這是太閑了,卻不能對著頂頭上司發怒,歎了口氣,反問素和舍安:“屬下過分關注謝將軍,會不會引得陛下不快。”

素和舍安道:“無事。叢星朗本就是矯詔發令,除卻禁軍都統指揮使等與之一起犯上作亂之人,大部分禁軍隻知道是宮中有逆臣作亂,他們是奉命保駕。”

謝之容剛帶兵出現時叢星朗竟為穩定人心說得出謝之容兵變這樣的話。

而危雪這個在家中養傷的禁軍統領出現,自然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部分負隅頑抗者或死或囚,剩下的業已安穩,不過禁軍內是否還有人心懷貳念還未可知,現下隻能用照夜府與中州軍換下禁軍布放。”

在有些人眼中,謝之容所帶領的中州軍拱衛宮中,或許還不如禁軍安全。

沈九皋呼了一口冷氣。

陽光落在身上,即便在英元宮內表現得再如何冷靜,他此刻放鬆下來時才發覺自己掌心冷濕。

不知過了多久,英元宮的大門才重新打開。

大部分人都有些驚魂未定,麵色泛白,身體好的還能自己向外走,身體差些的搖搖欲墜,還得太監攙扶著出來。

英元宮內歸於安靜。

方才蕭嶺安撫群臣時蕭岫一直站在蕭嶺身側,與其說是在思考如何麵對他這個不是兄長的皇兄,不如說是在發呆。

事實上,蕭岫不是沒想過要怎麽麵對蕭嶺,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要如何麵對。

是表現了忠誠,也是欺君。

況且其中涉及先帝,又是混淆皇室血脈的大事。

蕭嶺會如何對待自己,坦言之,蕭岫不知道。

絞盡腦汁思來想去也無頭緒,幹脆不想,站在蕭嶺身側放空發呆,隻是發呆還是控製不住淩亂的思緒,他望著唇瓣開闔,正在與群臣說話的蕭嶺,天馬行空地想著,以後恐怕很難再離陛下這樣近了。

離開前陳爻大約還想對蕭嶺噓寒問暖一番,不過被蕭琨玉掃了一眼,知趣又戀戀不舍地走了,回頭相看的頻率活像被一道銀河與丈夫子女分開的織女,看得蕭岫一陣手癢。

什麽玩意!

有失官體,君前失儀!

英元宮的門被關上。

英元宮內的炭火仍舊熊熊燃燒著,隻是或許方才開門的時間太長了,宮中的熱氣都湧了出去,蕭岫隻覺得身上有些涼。

不太冷。

他想。

少年人精於弓馬騎射,身體素質極佳。

“阿岫。”蕭岫聽到有人在叫他。

這個世上能喚留王殿下阿岫的人不多,一個被捆得結結實實地拖了下去,一個此刻正在長信宮中,做著未來大權垂簾聽政的美夢,還有一個,就在他身側。

蕭岫霍地回神,“陛下?”他開口。

不敢看蕭嶺的眼睛,目光垂下,落到蕭嶺開闔的唇瓣上。

皇帝啟唇。

他問;“你冷不冷?”

不是愕然於蕭岫與他半點血緣關係也無,不是詢問蕭岫為何知道這等辛秘,以求給趙氏一族更為狠絕的打擊。

蕭岫的眼眸霍地睜大了,他猛然抬頭,直視皇帝的眼睛。

“臣……”蕭岫顫聲道:“臣,”

臣不冷。

想這樣回答,但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仿佛在蕭嶺問話後頃刻間湧上,冷得他發顫,連話都說不清楚。

這時候回答不冷,好像又在欺君了。

原本是不冷的。

在您問之前,是不冷的。

他愣愣地想,喉中卻仿佛被硬物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蕭嶺抬手。

隨著天愈發冷,皇帝身邊總要備著錫奴手爐等物,便是在早朝時也不例外。

蕭嶺似乎想給他什麽,可他卻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

溫熱的觸感令蕭岫被燙到一般地顫了下,卻握得愈發緊了。

宛如,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浮萍。

“陛下,”蕭岫聲音發顫,“臣冷。”

蕭嶺猶豫了一息,空住的那隻手覆在了少年人不斷輕顫的手背上。

“陛下。”蕭岫低聲道。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呢?

蕭岫並不清楚。

或許是他雖沒有體會過正常的親情,但也知道,尋常親人,大約不會將孩子視為一件工具。

在武帝還活著時,他隻要稍有一點勝過了蕭嶺,隻要討得一點武帝歡心,便見太後歡欣雀躍,反之,則視其如一廉價無用的物件,起先,他極其刻苦,他想得到自己的母親、舅舅還有其他親近之人的認同。

後來則愈發反感,也愈發不在意所謂親近之人的冷言冷語。

蕭岫也不羨慕蕭嶺,因為在他看來,貴妃養子與皇後養子是兩個極端,一是極致地放縱,一是極致地控製。

他當時好疑惑不解,觸目所見皆如此,他甚至認為,宮中的人並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人是提出質疑的他。

在知道太後並不是他母親後,蕭岫反而覺得鬆了口氣。

能找到一個理由總是好的——能為太後找到一個理由總是好的,因為不是親子,所以不必傾注太多感情,因為不是親子,所以可以毫無負擔地責罰與利用。

不過很快,這種找理由能讓他心緒稍平,而不會胡思亂想的方法就不好用了。

蕭岫發現,自己的生身父母還活著,在趙譽的庇護下,盡享富貴。

無論是對於趙嘉、趙譽還是他的所謂親生父母而言,他都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區別隻在於,是拿他攫取權力,還是攫取利益。

而工具,在失去利用價值後自然可以隨意棄置。

“陛下,”蕭岫閉上眼,聲音一聲比一聲輕,“陛下。”

陛下。

說出實情,可能是他對蕭嶺最後的價值。

所以您能不能,他近乎惶恐地想,能不能,別不要我?

“阿岫。”

蕭岫聽到蕭嶺的聲音,下意識地抬頭去看皇帝。

蕭嶺抽出手。

蕭岫手指顫了下。

然而下一刻,這隻手就落在他腦袋上,用力按了兩下。

“謝謝。”

他聽到皇帝說。

溫和,卻鄭重其事。

謝什麽?

然後呢?

要遺憾地告訴他什麽嗎?

蕭岫緊緊地抓著蕭嶺的手指,骨節泛著失血的白。

“陛下,臣以後,還能夠姓蕭嗎?”

他沒敢直接問出臣以後是否還能做您的弟弟。

他害怕得到委婉否定的回答。

不等蕭嶺開口,蕭岫已立刻解釋道:“臣知道,以臣的身份,這樣做是強陛下所難,”從此之後,再不會有人會寄於蕭岫繼位,蕭岫,解決了一個對於蕭嶺執政的莫大隱患,雖然這個隱患,是蕭岫自己,“臣明白,臣不能隨先帝姓,隻是……”他發現他甚至不如一個出身平常的士子,至少後者家中並沒有獲罪。

而趙氏因為謀反,此刻滿門皆是罪人。

平日裏無比巧言善辯的少年此刻竟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找不到。

發間的手微微用力。

禮法上不能隨先帝姓?

蕭嶺被少年人說得無奈又心頭滯澀,“那就隨朕姓。”旁人為自己求情,都會撿好聽的來說,偏偏蕭岫,把自己的不利條件說了個遍,五指一攏,把少年原本一絲不苟的頭發揉得蓬亂,“長兄如父。”

蕭岫聞言,呆呆地看著皇帝。

舌尖發麻,嗓子幹啞疼痛。

莫大的狂喜與惶恐幾乎令蕭岫無法思考。

半晌之後,才說出句,“爹……”望著蕭嶺驟然放大的瞳孔,蕭岫倏地反應過來,“不對不對,哥,皇兄!”

回答他的是輕輕拍了拍他頭的手。

眼神簡直像隻在雨中被淋透了的,被人抱回溫暖房屋中的小狗。

瞬間,亮了起來。

就在此時,殿門被嘎吱一聲推開。

兩人同時轉頭。

謝之容看到殿中場景,眸光微涼,神情卻毫無變化,彬彬有禮地詢問道:“陛下,可要臣出去等候?”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我先去做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