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 便聽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蕭嶺透過鏡子看過去,見一高挑人影快步過來,還沒等蕭嶺看清, 便軟得沒骨頭似的撲跪在蕭嶺腳邊, 開口, 嗓音柔軟, 卻帶著濃濃的哭腔,幾欲哽咽地喚了聲:“陛下。”

這人身量極纖細, 穿的又單薄,這樣跪著,隱隱可見衣料下流暢美好的線條。

哪怕隻能看到下頜和唇瓣,蕭嶺也能斷定, 這是個美人。

唯一的問題就是, 這誰?

這種事情大約已經發生過很多次,許璣早就習以為常, 見蕭嶺不開口, 便道:“林儀君, 陛下麵前,萬勿失儀。”

哦,林儀君林縉。

林縉聽到這話, 肩頭微顫,慢慢直起腰身, 頭仍然垂著,他鬢發有些淩亂地蹭在細白的麵頰上,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雙星眸哭得紅腫, 咽聲道:“臣知陛下日理萬機, 不願陛下再為後宮之事煩心,所以先時無論有何委屈,皆不敢麵聖,”不知道為什麽,語調有些含糊,仿佛竭力掩飾什麽,又掩飾不住似的,“隻是臣不曾想到,臣竭力忍耐,竟叫人愈加輕慢其辱!”

蕭嶺被哭得腦袋疼,哪怕這林縉的聲音很好聽,可惜說話太瑣碎了,說了半天,竟一句有用的也無。

雖然蕭嶺知道,這麽長的鋪墊,是博得皇帝憐惜的手段之一,但他不是原身,原身更未必會憐惜這個林儀君。

話音剛落,便見另一人也到了,恭恭敬敬地向蕭嶺見禮,“陛下。”

既然這個是林縉,那現在跪在遠一點地方的,就是顧側君了,後者雖跪著,腰背卻半點不彎,衣衫發冠皆齊整規矩,二十幾歲的模樣,若論顏色,在蕭嶺所見的諸多美人中隻能算中上,然而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文氣,一眼望去,竟和趙譽給人的感覺相似。

蕭嶺原本以為這位顧側君是陪著林縉來的,然而這兩人氣質相差實在太天南海北,蕭嶺不覺得兩人願意結伴。

不是結伴,就是結怨了。

“怎麽了,你說。”蕭嶺道。

林縉正要開口,便聽顧側君道:“是。”

皇帝亦沒有打斷他,林縉恨恨看了眼他,卻不敢吭聲。

顧側君言簡意賅,“臣將林儀君打了。”

蕭嶺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倘若顧側君麵上流露出一點愧怍,再不然詭辯一二,他都能申飭顧側君兩句,偏偏顧側君就筆直筆直地跪在地上,正大光明,理直氣壯。

好像他把人打了是天經地義。

林縉抬首,怒視顧側君,尖聲道:“你竟還敢在陛下麵前直言!”

他說話聲音大了不少,蕭嶺終於發現不對在哪了。

他原本以為是林縉說話故意含含糊糊,沒想到是他嘴裏缺了兩顆牙,說話漏風。

林縉抬頭時,亦能看出他臉上有淤傷。

顧側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是陛下發問,為何不敢直言?”

林縉被噎了一下,又低下頭,楚楚可憐地跪回蕭嶺身邊,哭道:“便如顧側君所說,若非今日受此大辱,臣不敢深夜叨擾陛下。”

許璣聽得已經想皺眉。

在他看來,眼下這種事情除了打擾陛下休息影響陛下心情外,沒有任何意義。

早知是這點小事,方才就應該勸陛下不必見顧林二人。

林縉說著說著愈發覺得委屈,“白日顧側君衝撞了臣,臣不過說了顧側君兩句,不想他竟直接動手,打完還,還如此不思悔過。”

透過鏡子,蕭嶺與顧側君對視,“他說的可是?”

顧側君道:“是也不是。臣確實打了林儀君,但非是臣衝撞在先,而是顧側君早有尋釁。”

林縉眼睛睜得圓圓,“我早有尋釁?你自己做出來的事情難道說不得?”

“是。”這是顧側君的回應,他可能沒有挑釁的意思,隻是實話實說,但足夠把人氣得渾身發抖。

“你……!”

頭發梳好,許璣放下玉梳,“儀君若是仍在君前失儀,便隻能出去了。”

說的林儀君愈發委屈,可他明白許璣的身份與在蕭嶺心中的地位,不敢反駁許璣,期期艾艾道:“臣,確實說了兩句,也都是,都是事實。”

有宮人奉上安神茶。

蕭嶺喝了一口茶,而後道:“說了什麽?”

顧側君自然道:“說臣不知廉恥,明明是先帝宮人,先帝崩逝後不去隨葬已是陛下恩德,竟還恬不知恥勾引陛下。”

蕭嶺差點嗆到。

先帝?

先帝宮人?

等會先帝不是有老婆嗎?小說裏就出現過先帝皇後趙氏,也就是現在的趙太後,最寵愛的貴妃沈氏,就是原身的親媽,還有林林總總出現過四五個人,就是沒有男的。

蕭嶺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讓他如鯁在喉的是,蕭嶺居然把自己爹的人也弄進後宮來了,圖什麽啊!

這不是小媽嗎?區別在於這個顧側君是個男人。

蕭嶺原本殘存的睡意這下徹底消失不見。

原身這個後宮也過於百花齊放了,怎麽什麽人都有。

蕭嶺的沉默讓林縉頓覺惶恐,不管顧側君之前是誰的人,但卻是蕭嶺點頭讓顧側君入宮的,他這樣說,豈不是在打皇帝的臉?

哪怕是勾引,也得皇帝願意才行。

“陛下,臣……臣隻是氣急了……”他慌不擇口地解釋道。

救命原身是怎麽下得了手的。

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不知會不會被這個不肖子孫氣死。

蕭嶺倏地心念一轉。

“許璣,你去處置。”蕭嶺按了按太陽穴。

許璣對一切打擾皇帝休息的人都厭惡至極,頷首領命,當即令護衛將林縉拖出去。

求饒的驚呼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嘴便被塞住,兩著黑甲的護衛架著林縉的胳膊,將人拽出內室。

顧側君一直目不斜視,直到衣料擦磨地麵的聲音消失了,他才起身,道:“臣告退。”

行止俱佳,玉樹秀立。

蕭嶺的目光落在梳子上。

不知誰在玉梳上掛了個如意結,略略發舊,但是顏色還是很好看幹淨的月白。

他隨手將梳子拿過來,垂墜在手中**來**去,“不是有話和朕說嗎?”皇帝漫不經心似的開口,“為何要走?”

顧側君張了張嘴,眼中光華一閃而過,“臣與陛下……”無話可說四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蕭嶺起身,往裏麵走。

他身上倦,實在不願意再跪坐著和顧側君說話。

顧側君跟著他過去,眼睜睜看宮人侍弄好床鋪,蕭嶺上床。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皇帝的意思,可皇帝說的太一本正經了。

甫一靠上軟枕,蕭嶺頓覺腰脊得到了極大的放鬆,黑眸半寐,裏麵似乎含著一層幽幽光澤,“講吧。”

因為休息不足,蕭嶺身上總能透出一股慵懶倦態,然而這種倦態,隻有在很私下的場合時才會顯露出來。

顯然,對於蕭嶺來說,這就是私下。

而顧側君卻仿佛第一次見過這種場麵似的,輕咳一聲,尷尬地往後退了一步。

顯然在他麵對的君臣關係中,很少包括眼前這種。

“不知陛下,想聽臣講什麽?”

蕭嶺已經想歎氣了。

他理解顧側君為何有話不直說,他明白,但不是很願意接受。

他很累,真的很累了,如果今天沒有發生這麽多事,他現在大約已經在瑉毓宮的**睡著了——也不知謝之容現在如何,等下或可叫王恬闊過來一問。

他很累,就懶得和顧側君再說廢話,“講講林縉大約不是第一次到你麵前說這種話,你為何今日才將他打了,講講你那日為何要第一個去瑉毓宮探望朕,再講講,你怎麽這樣想見朕。”

蕭嶺疲倦,語氣就很輕軟,可他無知無覺。

原本是陳述事實,叫他這樣語調一說,反而平添曖昧。

“後宮之中,恐怕無人不想見陛下。”顧側君道:“至於林儀君,”他也不知道現在林儀君還是不是儀君,順口而已,“臣受他欺辱多次,今日不過忍無可忍。”

蕭嶺輕嗤,原本半闔的眼睛全然閉上,不理會其他,隻道:“那為何之前不想見?”

他剛醒來的那段時間,為何顧側君不想見他?

他開始著手處理政事,顧側君卻想見他。

第一次見不到,讓顧側君知道,皇帝並不能輕易得見。

林縉是送上門的機會,顧側君當然要抓住。

這個蠢貨恐怕怎麽也想不出,為何往日一直忍受他欺辱的小小側君,會突然向他出手吧。

蕭嶺睫毛輕顫,神智愈發模糊了。

許璣就守在外麵,他不擔心,顧側君可以對他不利。

顧側君不說話,蕭嶺也不著急逼問,任他安靜站在那不言不語。

顧側君站在床邊三刻,也沒有等到皇帝說第二句話,悄然上前,仔細一看,確認皇帝竟已睡著了。

睡得很沉,很熟,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在夢裏也不安生。

這樣不謹,難道不怕自己殺了他嗎?

顧側君忍著歎氣的欲望。

很像。

他沒有錯過蕭嶺臉上的每一個細節。

不止是像,是一模一樣。

蕭嶺肖似沈貴妃,生得絕豔樣貌,挑眉看人時,總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驚豔之感,穠秀綺靡。

透過蕭嶺,幾乎能看見當年沈貴妃的影子。

想起那個女人,顧側君忍不住擰了擰眉。

一個聰明的、狠絕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沒能在活著的時候達成目的,盛年墜樓而亡,卻教出了蕭嶺這樣的孩子。

不止樣貌像,性格也很像。

於天下百姓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

然而這樣一個暴虐的帝王,卻在兩個月前,性情大變。

無論是朝廷,還是後宮,都覺得這與謝之容脫不開幹係,甚至認為,蕭嶺的所作所為,皆是謝之容在操控。

可顧側君不這樣認為。

蕭嶺尚是儲君時他就是武帝內臣,與蕭嶺接觸良多。

沈貴妃將蕭嶺教的太合她自己心意了,除卻蕭嶺沒有沈貴妃那樣聰明善偽外,性格簡直與她毫無差別。

這樣一個人,因為情愛,而對另一個人言聽計從?

怎麽可能。

他寧可相信,如今的蕭嶺,被人取而代之了。

然而見之,容貌無改。

從臉上看,毫無破綻。

他傾身向前,將蕭嶺容貌一覽無餘。

蕭嶺耳後有一道小傷疤,這個人耳後亦有,據先帝所說,是蕭嶺七歲那年在禦花園中玩耍時被劃傷的,顧側君仔細回憶著,還有,頸窩處應生著顆小痣。

他看蕭嶺仍蹙眉沉睡,猶豫須臾後就伸出手,探向蕭嶺的衣領。

還未來得及動,便被按住了手腕。

他悚然一驚,尚沒抽手,隻聽得一句,“你要做什麽?”

蕭嶺將顧側君的手腕輕輕一推,坐了起來。

他眼神中猶帶睡意,顯然剛醒來不久。

蕭嶺睡眠淺,稍有動靜都能讓他醒過來,何況是顧側君伸手解他衣服。

他裏衣穿得本就鬆鬆垮垮,這麽一折騰,幾乎要掉下來了,伸手一攏,倒沒什麽惱怒,他知道顧側君在懷疑他的身份,況且,顧側君是個男人,他也是個男人,便是全脫了蕭嶺也不在意。

“這是做什麽?”皇帝眼中似有波光流轉,他略前傾,秀色唇瓣翹起,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臣……”

顧側君不知蕭嶺是否誤會,神情還算鎮定,耳朵卻已紅了。

他心頭鼓噪,但不是因為羞赧,而是緊張。

緊張,皇帝到底會如何處置他。

蕭嶺以手撐頜,長發垂在頸側,透著一股別樣的悠閑風流,“方才見側君與朕進來時百般躊躇,以為側君不願,不想,卻是朕想差了。”

顧側君張口欲言,這時候一句臣願意的是粉飾太平的最佳選擇,然而在那之後能否再見蕭嶺,蕭嶺會不會信任他,都是未知數。

轉瞬之間,顧側君已有成算,一撩衣袍跪下,道:“如陛下所料,臣確實有話對陛下說。”

蕭嶺輕歎一聲,二指眉心用力一按,“何妨早點同朕說?”

顧側君伏地,實話實說:“臣疑慮陛下身份。”

“你覺得朕是……”顧側君顯然不知何為穿書何為係統,蕭嶺話鋒一轉,“他人假扮?”

“是。”

“現在呢?”

“陛下行事肖似先帝,臣深信不疑。”

這是撒謊。

黑眸半眯,一抹笑意蘊含其中。

顧側君無法確認他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眼前這個蕭嶺,比從前那個蕭嶺更適合做個皇帝。

既然如此,為何非要執著於從前那個?

蕭嶺能大概猜到顧側君心中所想。

蕭嶺抬手,“起來回話。”二指輕撚袖口精致的繡樣,他看著麵前抿唇的顧側君,“你要對朕說什麽?”

顧側君思量一息,回答道:“如陛下所想,臣確實是奉先帝之命,留在陛下身邊。”

他說的正大光明,但蕭嶺還是覺得有些荒唐。

蕭嶺隨口道:“朕兩個月前病了一場。”

兩個月前,那豈不是,謝之容剛剛入宮時?!

此時果然與謝之容脫不開幹係。

“好些事已記不得了,”皇帝神情真誠,又帶著幾分煩惱,他本就是隨口扯謊,他亦清楚,顧側君不會相信這種拙劣謊言,但他不在意,因為,於他而言,眼前的這個顧側君,隻是無足輕重的人,“側君不妨從頭開始,慢慢說。”

顧側君掩了眼中情緒,應道:“是。”

“臣原是寧德三年的狀元,授官翰林院修撰,為官三月,家中橫遭變故,”顧側君眉心顫了下,旋即神色如常,“臣辭官丁憂。寧德六年,先帝召臣回京,臣得以在先帝左右侍奉,為先帝內臣。”而後,仿佛無意,“陛下少年時,臣有幸常與陛下相見。”

“可惜朕忘了,”要是蕭嶺真取皇帝而代之,可能會對顧側君的話心生恐懼,然而蕭嶺的存在太特殊了,他不是與皇帝一模一樣,他就是皇帝,容貌漂亮,像極了當年朝臣都心有餘悸,又憎惡非常的沈貴妃的皇帝笑眯眯道:“雖說側君現在亦姿儀高徹,不過想來年歲青稚時,亦別有風姿。”

顧側君原本冷靜的表情微僵。

任誰都不會喜歡旁人對自己的容貌加以評價,但倘若評價的人是皇帝的話,那就由不得他們喜歡或不喜歡。

蕭嶺稍傾身上前,道:“側君今年多大?”

“臣二十有九。”

“比朕大不上許多。”蕭嶺居然還真認真思考起來了,“你是寧德三年的狀元,那你當年才……十六歲?”

暴君這後宮可真是臥虎藏龍。

死得委實不冤。

顧側君回答:“誠如陛下所言。”

青年才俊,前途無量,之後卻做了先帝內臣,這其中,不知發生了多少事。

但蕭嶺沒有問。

“我父皇當年為何要將你留在後宮?在前朝輔佐朕不是更好?”總比眼下這個尷尬的宮妃身份好。

顧側君苦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臣亦不知。”

“先帝當年也覺得,太後容不下朕?”蕭嶺直言。

顧側君差點沒繃住麵上表情。

這也,太直言不諱了吧!

這話隻能蕭嶺自己說,顧側君不能說。

蕭嶺歎了口氣,武帝之用心良苦可以想見,沈貴妃死後,武帝將尚是儲君的蕭嶺養在未央宮中親自教養,駁斥了所有請廢太子的奏折,朝中,有一幹他親自挑選的精幹文臣,邊外,有張景芝等不世名將,武帝在時,謝之容已有聲名流傳,武帝還命謝之容入宮過一次,相談半日,斷定其確有真才實學。

然不啟用,將人留給自己兒子重用,謝之容待小皇帝,必然心懷感激,更忠心耿耿。

恐日後有人拿皇帝的出身大做文章,便對外稱趙太後是皇帝生母。

臨崩逝前,將自己近臣留在後宮中看顧皇帝,深恐趙太後、趙譽等人會對新帝不利。

武帝是個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冷酷無情的皇帝,可對於小皇帝,他做到了他身為父親能做的一切。

以蕭嶺來看,這位英明了一輩子的武皇帝隻做過一件錯事,就是立了長子蕭嶺為儲君。

倘若蕭嶺隻是個平庸之人,那麽憑借著武帝的遺澤與安排,他至少能成為一個守成之君。

可他沒有,他登基後愈發放縱,最終葬送社稷。

“臣不敢揣測君心。”顧側君沒有承認,更沒有否認。

蕭嶺輕笑,“你我君臣,無需這般拘謹。”

看得出來,趙太後和皇帝關係很差,差到武帝臨死之前都害怕太後會對蕭嶺動手。

不過轉念一想,倘若自己是趙太後,是皇帝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妻子,因為皇帝偏愛貴妃,自己的兒子就隻能屈居人下,封留王而已,他也恨不得手刃皇儲。

“臣謝陛下體恤。”顧側君回答。

蕭嶺彎眼,對於又多了一個勞動力他是很高興的。

顧側君既然是狀元,還做過數年先帝近臣,那麽於國事上一定懂的不少,日後他有不解之處,亦刻詢問顧側君,以供參考。

多好啊,宮妃的月銀可沒有朝臣的俸祿多。

省了一半錢!

況且,蕭嶺笑容轉淡,今日之後,他與謝之容的關係是否如初尚不可知,既然兩人都尷尬,有了顧側君,這段時間也可少見麵。

“過去的事情,朕有些記得,有些記不得。”蕭嶺二指敲了敲腦袋,做出一副很苦惱的樣子,“既然顧側君在,便請為朕解惑吧。”

顧側君道:“臣定知無不言。”

好像怕隔牆有耳,他朝顧側君招了招手。

顧側君走到床邊。

放下一半帳子的床內有些昏暗,蕭嶺的眼眸卻清亮生輝。

“陛下。”顧側君忽覺局促。

皇帝這兩個月以來的表現太不像從前,所以這次見麵,顧側君幾乎要忘了,皇帝是喜歡男人的。

蕭嶺示意他再近一些。

顧側君俯身。

皇帝開口了,輕軟的聲音傳入耳朵,帶著呼吸時的氣息,幾乎像是一把小刷子。

顧側君瞳孔一震,那一瞬間,他的神情滿是不可置信。

皇帝說:“側君,朕的第一個問題是,貴妃當年為何會願意自盡?”

皇帝怎麽會……!

當時皇帝已經被下毒,命懸一線,昏迷了數月!

便是沈貴妃想告訴他,也沒有機會。

果然。

看著他的神情,蕭嶺就知道沈貴妃的死必有蹊蹺。

朝堂,後宮從來都是息息相關的。

一個書中蒙受盛寵多年的女人,一個被武帝愛若珍寶的女人,為何會墜樓而亡?

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蕭嶺所知的信息太少了,他隻知道沈貴妃獲寵多年,皇帝性格與貴妃肖似,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既然暴君的性格像貴妃,那麽沈貴妃的性情可想而知。

這樣脾氣秉性的女人,除非武帝,要她死,或者有何外力能越過武帝,逼迫她自盡,不然蕭嶺想象沈貴妃為何會墜樓而亡。

蕭嶺勾唇,朝顧側君極和善地笑了。

見其眼中震悚慢慢褪去,隻餘心驚。

皇帝比他想象中的,更難應付。

“第二個問題,”柔軟的氣音掠過顧側君的耳垂,卻無法令這個男人鬆懈一星半點,“你叫什麽?”

顧側君一愣。

皇帝點了點眉心,歎息道:“朕說了,朕真的記不得了。”

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他並不介意多等一段時間。

顧側君開口,聲音帶著滯澀的沙啞,“臣名,顧勳。”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的,顧勳。

蕭嶺撫掌,“好名字。”

顧勳謝皇帝誇讚,順勢退後一步見禮。

有和顧勳這一次對談,蕭嶺原本積攢起來的睡意瞬間煙消雲散,幹脆道:“多年未參與政事,不知顧卿可還有當年折桂之才?”

顧勳愕然,隨後道:“臣,尚知一二。”

蕭嶺掀開被子下床,“同朕過來。”

顧勳拚命眨了幾下眼睛,仿佛很不確定。

皇帝,信任他?

方才還敏銳得不可直視的皇帝竟然能如此輕易地信任他?

在他有諸多事情隱瞞的情況下,皇帝居然放心他參與政事?

許璣聽到聲響走進來,見皇帝下床,急忙去拿披風,給皇帝披上。

顧勳覺得許璣瞥向他的餘光很譴責。

怎麽了?

他茫然。

蕭嶺抓著披風的一角,無可奈何道:“朕又不是紙糊的。”

許璣恭恭敬敬道:“是。”

蕭嶺:“……”

他總覺得仿佛不是很恭敬。

許璣不必蕭嶺開口,便去收拾書案,掌燈研墨。

蕭嶺坐到案前,點了點案邊另一個位置,“顧卿,坐。”

許璣注意到,那是從前謝之容會坐的位置。

看來陛下隻是習慣於令人坐在他右邊,而非是謝之容的喜好。

顧勳坐下,想了想道:“陛下,臣字擢擢。”

蕭嶺抬眼看他,見其挺立卓然,確實配得上這個字。

蕭嶺頷首,表示知道了。

倒不知,謝之容字什麽。

蕭嶺突然想到。

應獨字防心,趙譽字不著,顧勳字擢擢……卻沒有人告訴過他,謝之容字什麽。

書裏並沒有提過。

蕭嶺大驚,猛敲係統,“謝之容成年了是吧?”

雖然古人婚嫁都很早,但蕭嶺畢竟是個現代人,還受現代道德法律的約束。

係統:“你沒事吧?謝之容不是和你同歲嗎?”

這個你,指的不是蕭嶺,而是暴君——二十二。

蕭嶺以前可不會問這麽沒用的問題,以至於係統連和他談條件的欲望都沒有,係統隻覺得蕭嶺是覺不夠睡,神誌恍惚。

“那他為何沒字?”蕭嶺問的由衷。

係統:“……陛下您自己去問謝之容會不會更好。”

蕭嶺點點頭,覺得有道理。

係統更覺得他是缺覺缺到了神誌不清。

蕭嶺想了想,又道:“違規次數查詢。”

係統心說你還知道這是違規啊,懶洋洋地提示道:“八。”

蕭嶺無言,盯著那本奏折看,實則完全心不在焉,“那謝之容的好感度呢?”

今天晚上謝之容中毒他沒有乘人之危算一次。

係統含含糊糊,“還好。”

“還好是什麽意思?”

係統道:“就是你離性命之虞越來越遠的意思。”

離那啥越來越近了。

蕭嶺放心不少,放過係統,繼續看奏折,偶有不解之處,便詢問顧勳。

顧勳有問必答,驚於皇帝的敏銳與聰明,訝於有些最最基本的東西皇帝都不知道。

“陛下,已快醜時了。”許璣提醒一句,現在睡下,睡不上兩個時辰,就要起來上早朝。

長此以往,身體受不住的。

蕭嶺點點頭,還是不怎麽困。

顧勳也不困,但還是要勸兩句的,“陛下還是早些歇息吧,寅時三刻便要起來去上朝了。”

蕭嶺撐著下頜,在奏折上拿朱筆批了個照準,道:“朕亦想睡,然而神清氣爽,睡不著。”

蕭嶺身體不好顧勳也知道,很怕這位皇帝過勞累死,“臣那的安神香與太醫院送來的不同,燃之助眠,陛下若信得過臣,臣白日送來。”

蕭嶺點點頭,按了按隱隱作響的脊椎。

不早了,是該睡了,隨口吩咐道:“給顧側君收拾側殿。”

“臣……”

“太晚了。”皇帝道。

既如此,顧勳沒再推辭。

他本就是側君,宿在未央宮至多被外麵的言官彈劾恃寵生驕,況且他住的還是側殿,連皇帝衣角都碰不到。

蕭嶺休息之前思索了一番,要是後宮中的人都如謝之容,顧勳這般,其實可以把偏殿設成暫時的居室,員工加班晚了直接在那住,有事,還能隨時議。

想著,輕嘶一聲。

總覺得自己可以掛路燈了。

……

翌日,蕭嶺如常起床。

出門時沒碰到練劍回來的謝之容總覺得有些不習慣,說起來,他還未看過謝之容練劍。

早朝時蕭嶺神采奕奕,半點也看不出隻睡了一個時辰,隻是散朝之後頭有些疼,便去禦花園轉了轉。

不早不晚,空氣清涼,溫度恰到好處。

蕭嶺連許璣都沒帶,隻自己散步,越走,越覺無一處不安靜。

在禦花園木廊中坐下,獨自靠著欄杆閉目養神。

花木繁茂,皇帝亦喜歡這些生機勃勃的花草自由生長的樣子,故少令修建,有小半木葉探入廊中,形成一片蔭蔽。

頭疼有所舒緩。

他輕輕喟歎一聲。

忽聞腳步聲走近,蕭嶺以為是許璣,也不睜眼,含糊道:“朕不是讓你跟著嗎?”

對方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了一瞬。

蕭嶺困惑地睜開眼。

卻非許璣,而是,謝之容。

“陛下。”他喚道。

蕭嶺眼睛一下睜大了,“之容。”

他本來想說一句之容身體好得真快,但謝之容中毒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這樣說話難免有陰陽怪氣之嫌,隻問道:“不坐?”

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昨晚的事。

蕭嶺見到謝之容,雖稱不上手足無措,但是想想謝之容在他耳邊的低語,難免覺得別扭。

畢竟,那天晚上他不是沒有過別的心思。

隻想想,就頗覺對不住謝之容。

謝之容往前走近幾步,他遠遠就看見了麵帶倦色的皇帝,道:“陛下昨夜沒睡好?”

為什麽沒睡好?

這句自然沒有問出口。

他與皇帝的關係,於情於理,都沒有資格幹涉皇帝行事去留。

這亦是謝之容昨夜沒有出現在皇帝麵前的原因之一。

可要是早知道蕭嶺隻睡了一個時辰,還不如去找皇帝,至少,他們在一處,不會令蕭嶺如此不顧惜身體。

這本是一句再常見不過的關切,蕭嶺沒有多想,“朕,”他晃了晃暈暈的腦袋,往上看,細碎的陽光透過花葉落在謝之容臉上,模糊而美麗,那束光也落到了他眼中,皇帝覺得刺目,卻不知道是謝之容的麵容耀眼,還是傾瀉而下的陽光耀眼,“朕昨晚隻睡了一個時辰,今日天蒙蒙亮便要起來上朝。”

他語調上揚,含著笑意。

他抱怨的本意是在謝之容麵前刷一下好感度,他到底是為了國事不眠不休,多符合謝之容心中的賢君標準啊。

“隻睡了一個時辰?”謝之容眸光微斂,神情殊無變化。

據他所知,林縉去未央宮後不久就被侍衛拖了出去,而顧勳,卻是同蕭嶺呆了一夜,皇帝上朝時他才離開。

蕭嶺本就頭疼欲裂,根本沒注意到謝之容這點小反應,點了點頭,“嗯。”

他眼下發青,麵容蒼白,愈發顯得人頹唐散漫。

他仰著頭看謝之容,線條纖細漂亮的脖頸從謝之容的角度看,一覽無遺。

並且,毫不設防。

等了半天,沒等來謝之容一句讚美,卻聽他道:“陛下,未免太不注意身體了。”語調沉沉的,好像壓抑著情緒。

蕭嶺訝然,心道這還是謝之容嗎?這還是那個為了處理公事能不要命的謝之容嗎?

什麽時候身體這微不足道的玩意都能和國事相提並論了?!

蕭嶺沒忍住,頂了回去,“朕和之容在一起的時候,之容可從未說過注意身體。”

謝之容張口欲言,卻不知為何什麽都沒說出來。

碎金一般的陽光下,蕭嶺發現他耳尖泛著紅。

猛地想到昨晚,蕭嶺尷尬地輕咳兩聲,正要找個事吧話題岔開,卻聽謝之容道:“如何能一樣。”

蕭嶺不解,“如何不一樣?”

他的疑惑落在謝之容眼裏簡直是可惡了。

如何就,一樣?

難道在皇帝心裏,是一樣的嗎?

謝之容睫毛開闔,微微發顫。

他很清楚,在蕭嶺心中,就是一樣的。

可即便知道,還是問出了口,妄想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謝之容居高臨下地望著蕭嶺,眼眸仍是平靜的。

卻讓人,不由得想往後退。

直覺告訴蕭嶺,這個話題不該繼續下去。

於是仰麵露出一個笑來,“既然之容關心朕,朕不願辜負,朕這就回去休息。”

蕭嶺眠淺,白日喧囂,再怎麽累也睡不著,謝之容以為他在敷衍,卻聽蕭嶺仿佛洞悉他心思似的解釋道:“聽顧側君說,他那的安神香很好,朕想試試,或許有用。”

蕭嶺覺得,謝之容應該是很讚同他這句話的,不然也不會輕笑出聲。

謝之容就那樣看著蕭嶺,垂著眼眸,一副很柔和,很可欺的樣子,看得蕭嶺心中莫名一動。

他傾身,玉鳴般的聲音縈繞在蕭嶺耳畔,“臣近來少眠,亦想同陛下一道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

身體很重要,各位奮鬥之餘更要注意身體健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