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卿在南洋各埠流轉了一個多月,回到H市來時又是七月初旬了。美瑛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染了滿身病毒的鬆卿對她的肉身還像狂獸一樣的加以**。但他回來一星期後,她就完全拒絕了他的一切要求。

鬆卿在六月初旬還沒有赴南洋之前,看見她對阿根的態度過於親昵,並且發見她的鑽石戒指不在她的指頭上了,就斷定是她給了阿根;他終於把阿根解雇了。並且還托隔壁住的日本人中村留心,不許阿根到她家裏來。阿根因要求增加工資,曾運動附近日本人商店汽車夫,人力車夫和廚房罷工過來,所以日本人也很恨他,巴不得鬆卿拿他絕雇。

鬆卿走後的一個月中,美瑛臥病在家裏不出來,病中常思念阿根,但不見阿根來看她。她恨起阿根來了,恨他寡情。到後來,她接到阿根由A市來了一封信。信裏說他到A市當汽車夫了。他的信裏又說他所以不能再在H市站足的原因是鬆卿和幾個日本人在H市的巡捕房誣控他是個常常運動工人罷工的危險人物,所以不能不到A市來求生活。他的信裏又說由H市到A市隻要兩晚一天的海程,並不十分遠,一有機會——H政府不再注意他時——他就回H市來看她。他在信後麵把A市的通信住地告知她了。

鬆卿回來後,她愈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好,她就寫了封信寄到A市要阿根速即回H市來看她。她花了半天工夫,很吃力的寫了下麵的一封信:

根弟如握:

一別匝月,有若三秋。自君去後,我疾益危,每欲赴醫院診治,無奈無人伴我;言念及此,不禁涕淚沾襟。姊所適匪人,將複誰怨,唯有自恨命薄耳。前星期扶病到植物園一行,在噴水池邊少憩;回憶月前我倆人曾在此休憩觸景傷情,又不禁泫然。日前彼傖回來,對我益加**,我病益危,命恐在旦夕,甚望君來一麵,死亦瞑目。須知我在病中無刻不思君,死亦忍死須臾以招君臨也。

姊瑛字

鬆卿遭美瑛的拒絕已經恨不過了。近又發見了她給廣勳和阿根的信稿,更覺憤恨。美瑛還在希望能夠把腹中的嬰兒產出來,所以寫了封信給廣勳,要他來H市把這個可憐的嬰兒領回去,她知道她想安全的分娩已經不容易了。分娩之後當然再無能力撫育嬰兒了。她像預知道分娩之後隻有死在等著她。她希望是把嬰兒交回給廣勳,和自己死在阿根的腕上!

她寫給廣勳和阿根的信稿給鬆卿發見了後,遭了鬆卿的一頓毒打。她被毒打後胎動起來了。

七月六日陰雨的一天,她人事不省的被抬進H市的市立大病院裏的產科病室中。

那晚上六點多鍾,她流產了。她聽見接生婦說流產的原因是妊娠中胎兒受了病毒,近因是腹部的受傷。接生婦又說胎兒還不滿八個月呢。她聽見她的唯一的希望的嬰兒流產了,痛哭起來。在痛哭中有時呼廣勳,有時又呼阿根。看護婦莫名其妙的隻跟著她垂淚。在醫院中人的眼中的她是完全發狂了。

流產後的她,精神很弱,體溫高至四十一度。鬆卿來時,醫生禁止他進去,怕她見了他興奮起來,病更加重,由那晚上至第二天十點多鍾,她完全在昏睡狀態中。

十點鍾她醒來了,又哭起來要求看護婦把她的殤兒給她看。過了一會又哭著呼阿根。哭了二十多分鍾,她稍得清醒了。檢她的體溫也低降了些。三十八度半了。醫生很喜歡,覺得她的生命有挽回的希望了。

下午三點鍾,醫生再來檢體溫時,聽見病室外有人敲門。看護婦忙走出去看,但一刻就回來低聲的向醫生說了些話。

“不要緊請他進來。病人像在想見他,或者見了他後病容易治些。”

看護婦再出去,不一刻引了一位青年進來。

“啊!阿根!”她想坐起來,幸得看護婦把她按住了,她隻叫了他一聲,眼淚又像泉水般的湧出來。

阿根差不多認不出她了,他有點不相信**的病人就是美瑛,頭發散亂著披在肩上,一雙緋紅的眼睛,臉色像黃紙般的,雙頰瘦得像穿了兩個窟窿,阿根看見她的怪醜的和不潔的樣子,不相信她還是個生存著的人。

她望著阿根流了一會淚,醫生和看護婦怕他倆有什麽私話要說的,退到外麵去。醫生和看護婦出去後,她慢慢的把一切經過告訴了阿根,她說了後又哭起來。

“阿根,是他殺了我的!你要替我報仇!”

“是的。瑛姊!我在A市總希望你輕了身後,把病調治好了,和他離開!我倆就一路回村裏去享清貧的幸福。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沒有你時我就失了我的存在了。”

“你還要保重你的身體!”

“我是不中用了的!”她歎了口氣。

阿根在病室坐了一會,聽醫生的忠告暫時出去,聽她一個人靜靜的休息。他臨走時對她說到外麵吃飯去,一刻就回來伴她。

她等至四點,五點,六點,七點還不見阿根回來。她又開始痛哭了,要求看護婦去請阿根回去。

“我曉得他到哪裏去了呢。一刻就會回來吧。”看護婦這樣的哄她。

到了八點多鍾阿根倉倉皇皇的回到她的病室裏來時,她又在昏睡中了。等到她醒來看見阿根坐在她麵前,她就向他慘笑。

“閻王那邊派了人來拉我去呢,你不要再走出去了,要保護我!”她要他坐到床沿上來。他坐上去,她就緊拉著他的手。在這世上,他是她的唯一的親人了。

醫生和看護婦檢得病人的體溫又增至四十度了。他們像預先知道她受病太深,沒有什麽希望,不很來看她了。

到了九點多鍾,看護婦很驚惶的走到病室裏來問他是不是叫做呂阿根。

“是的,我是呂阿根,有巡捕來找我,是不是?”

“是的,有個西洋偵探帶兩個印度巡捕來找你,要你出去問話。”

阿根站起來想出去。但她抵死的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她又哭起來了。

“阿根,他們來捉你的,捉你去坐牢的,你去不得!”

阿根翻向看護婦:

“你去對偵探說,有話請進來說。我現在看護著臨死的病人。等病人死了時,我自己會投案的。”

看護婦不明不白的隻好出去照他所說的回複偵探。

不一會,一個西洋人帶了一個翻譯跟著看護婦走進來。

“你們快出去,不準你們到這裏來!誰敢捕他去的,我和那個人拚命!”

偵探看見病人的態度,腳步放輕了些,偵探叫他的翻譯問他:

“你是不是呂阿根?”

“是的!”

“鳳凰台第三號洋房的楊鬆卿是不是被你用手槍殺死的?”

“是的!”

她聽到這裏忙坐起來,緋紅的雙眼怒視著那個西洋偵探——專嗅中國人的血的獵犬。

“不是他殺的,是我殺的!我是凶手!你們捉我去就是了!不幹他的事!”

她說了後狂哭。阿根把她抱著,叫她睡回去。

“那麽,請你跟我們到警察署裏去。”偵探再叫他的翻譯對阿根說。

“你看不見臨死的人麽,等她死了後我自己會到案的!”阿根流著淚厲聲的說。

翻譯把阿根說的話告訴了偵探,偵探就出去了,叫帶來的兩個印度巡捕守在房門首。

“阿根,我們一起到牢裏去吧。”她流著淚聲音輕微的說。

“你不要替我擔心,你靜一會吧。”他也流著淚說。

“阿根,我對不住你了!”

“你莫再說這些話了,說了叫人傷心。”

“但是你還沒有……我所希望的,你還沒有給我呢!這個證據——你愛我的證據。該給我看了。”

阿根忙湊近前去和她親吻。

她枕在他的腕上微睡了一會,響十點鍾了。

看護婦忽然又走進來說有客來看病人。

“是誰?”她聲音微弱的問。

“這裏有名片。”看護婦把名片交給阿根。

“阿根,是哪一個?”

“黃廣勳。”阿根照著名片上的字念。

“嘲,廣勳來了,請他進來,阿根,他也是我的仇人,你認得他麽?我還要……”她說到這裏氣喘喘地說不下去了。

就休息了一會,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進來了。

“啊!廣勳!你來遲了,你的嬰兒不及見你死了呢。”她的眼淚再流個不住。

廣勳看見她靠在一個少年的胸上,有點驚異,看見她的淒慘的病狀,又感著一種悲傷,也流下淚來了。

“阿根,我有件事在未死之前要向你懺悔的。他是我的妹婿。但是我的殤兒是他的兒子!”阿根聽見她的話隻凝望著廣勳。

“廣勳,我恕你了,我恕你了。不過你要把我的殤兒和我的遺骨帶回鄉裏去!”廣勳隻伏在床沿上流淚。

“阿根,別了。我臨死之前,你該表示你對我的愛吧!”

阿根再湊前去和她親吻。他的精神也昏亂了,頭腦像鉛一般的沉重,他聽不見什麽。聽得見的隻是外麵電車輪的轟轟的音響和海麵輪船的汽笛的悲鳴。

他把她的冰冷的身體放下來時,兩個纏紅頭的印度巡捕把他帶出去了。

他走出病院來時什麽都不看見。他的眼前隻有“死”和“犧牲”幾個血書的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