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在H市認識了不少的女朋友。她們都活活潑潑地跟著她們的丈夫或情人到處遊散,或公園,或戲院,或跑馬場,或旗山頂,有時互相邀請,在各人家裏開茶話會或小小的跳舞會。美瑛看見她們興高采烈的樣子,心裏就很羨慕,她也曾伸手進鬆卿的肩肋下並著肩赴過茶話會或跳舞會來,但一見鬆卿的裝束和言動就鼓不起血氣,愈到熱鬧場中去,愈覺得寂寞。

鬆卿是很誠摯的愛她,她也知道每遇著沒有會過她的朋友,不論男女,鬆卿定替她介紹,他像唯恐朋友們不知道他已經結了婚。她對他的誠摯的愛未嚐不感激。但他對她的猜疑和監視的態度又引起了她的反感。

一天鬆卿往永田洋行——店麵的陳設是古董品和銀器,裏麵地窖室裏就有私印各種假鈔票和私鑄假銀元的一家日本商店——去了。美瑛一個人坐在樓前翻讀一本新進作家Y氏的創作集。她近來覺得這無聊的歲月實在難度,她常到書店去買小說來消遣了。但她不敢當著鬆卿麵前讀小說,因為他不喜歡書籍,他看見她讀小說就說女人不該看小說的。她近來對現代作家的創作愛讀起來了,把從前買的《紅樓夢》、《兒女英雄》、《再生緣》、《天雨花》等小說或彈詞都丟開了。她尤喜歡讀Y氏的小說,因為Y氏是高唱殉情主義的,文章也流利。妊娠中的她神經越發衰弱,Y氏的創作常把她的眼淚引流出來。今天她讀到Y氏的一篇“殤兒”,悲痛極了,想到腹內的小生命,不知不覺地痛哭起來。她把Y氏的創造集丟開了,不敢再讀下去了。

——除了腹內的胎兒。我對世人可告無罪!對不起人的不是我,還是他們!廣勳對不住我,士雄也對不住我,鬆卿也對不住我。我隻對不起腹內的小生命!我之流離漂泊我自己雖有幾分不對,但大部是想為這個胎兒謀一個庇護他安全生長的地方。現在說出來有誰能相信呢?生下來不知生身父為誰的嬰兒是何等可憐的喲!我委曲求全的到士雄那邊去,在海上漂流十幾天完全是為這個嬰兒!到後來要跟鬆卿回H市來,再在海上漂泊,也完全是為這個嬰兒!但我這苦心又有誰能諒解呢?我的生命置之度外了,能夠保全這個嬰兒,隻要有人庇護這個嬰兒,我什麽都可以犧牲。我不再受呆板的名義或習慣的支配了。過了長期間的國法,道德律,社會習慣該有改革的必要!我不能再受這些呆板的公式的束縛了,我要打破一切!打破了一切,我和腹內的嬰兒才得生存!不,我要犧牲自己為嬰兒圖生存!我該把他交回他的父親!我要當著妹妹的麵叫他承認腹中的胎兒是他的兒子!我要向社會聲稱他是我的愛人!我看見他承認了胎兒是他的兒子,承認我是他的愛人後,我就死也情願!我的幸福——一生的幸福完全給你剝奪了!廣勳!你是**我的人!你是壓迫我的人!你是奴隸我的人!奴隸我的人!你還在怯懦的不敢向社會承認他是你的嬰兒,承認我是你的愛人麽?

昨晚上她和鬆卿睡在一起時,她對他說:

“我恐是有孕了。我覺得我的身體有點不尋常。我們快有小孩子了。”

她說時也感著自己的雙頰紅熱得厲害,她暗暗地自愧。

“恐怕不對吧,那裏有這樣快?”

她望見他的紫黑色的厚唇上微微的震動,臉上也浮了一種淺笑。

她看見他不承認她有這樣快懷孕,著慌起來。她想,妊娠的象征一天一天的顯著了,到了日後掩不了的時候,怎麽好呢?她愈想愈擔心起來。她想將來定有難解決的紛爭發生的一天。

她想,妹妹能夠承認我這腹內的胎兒做她的兒子撫養他時,我把嬰兒交回他的父親後死也瞑目。她想到後來,真的想寫封信寄給廣勳,叫他出來H市。

“瑛姊!”有人在後麵叫她,她駭了一跳,忙翻轉頭來看,阿根笑嘻嘻地站在樓的廳中心了。

她看見阿根,胸口就跳動起來有點害怕。她怕他對她有意外的不慎的舉動。她對他保持著尊嚴的主婦態度,她靠在搖椅上不動。

“有什麽事?”她望也不望他一眼,視線隻注視著地麵。

阿根看見她的這樣的態度,有點不好意思,想再向她說話,固然不好,想就退下去也不好,他癡望著她站了一會。

她看見阿根不說話又不退下去,心裏有點著急,略抬起頭來望他,她吃了一驚。她看見阿根像電影戲裏麵的黑奴般的微傾著頭向他的主人流淚,他的臉上也表現出一種誠懇的熱情。她給他的熱誠的態度感動了。但她還不能拋棄主仆的成見。她以為對他恢複了在村裏小孩子時代的態度會傷害她的威嚴。

“老爺有什麽事委曲了你麽?我說得來的可以代你對老爺說說。你有什麽事,快些說出來,簡單的說出來。不要盡站在這裏。”她說了後翻過臉去望海。

“瑛姊!——當楊先生的麵前,我決不敢這樣的稱呼你——我並不是為我自己的事來和你說話,我是一心為你的事來和你說話。我看見瑛姊受苦,我心裏不忍,所以來告訴我所知的一切。”阿根隻手拿條半新不舊的手帕在揩眼淚。

“你所曉得的是什麽事情?快說出來。”她有點驚異他說的話。

“我們瑛姊和他什麽時候成婚的?”

“和他結婚不好麽?”

“據我所曉得的,楊先生不該和女人結婚了的。他沒有和女人結婚的資格了。”

“什麽話?”她驚駭起來了。她兩眼直視的望著他。

“他們——楊先生的朋友說,楊先生傳染到癩病了。癩病不知道確不確。但病毒是有的,我有好幾次送他到病院去打針過來。瑛姊,我看你的身子不好,恐怕由楊先生傳染到了有點毛病。我望你快點到病院裏去診察診察。不是我的心不好,我希望你能夠和他離開,最要緊先把病治好。瑛姊,你可以相信我的心了吧。”

她想到自己近來的種種病征,她有點相信阿根的話了。她凝視著地麵,一時說不出話來。隻一瞬間,她的雙行清淚撲撲簌簌地滴下地麵來了。

“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多嘴,害瑛姊傷心。”他走近前來跪在她的裙下了。“但是,我希望瑛姊還是趁早叫醫生看看的好。”

“阿根,我謝你了。你下去吧。讓我歇息歇息。”她覺著下腹部和腰部更加痛得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