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二十多分鍾,火車在一個很小的車站前停住了。她也站了起來。
“好了些麽?”他握著她的手問。她的手不像先前那樣冰冷了,便臉色還沒有恢複。
“沒有什麽了,不過身體有點疲勞。”她說話都缺乏精神般的,不像來時那樣多話了。她覺得和鬆卿接觸,和鬆卿談話時,神經就受一種刺激,心頭也忙亂起來。她走近車窗,眺望窗外的景色,一麵蒼色的高山聳立在這車站前,她覺得車裏很鬱悶,便伸出頭在車外,深深的呼吸了一陣清新空氣才跟鬆卿下到車站裏的休息室來。
鬆卿說,近這車站是個有名的產錫的礦區,他有許多認識的朋友在這礦區裏作工,地方雖然小,但商業是相當發達的。
他倆在休憩室略坐一會。她忽然地對他說,"哪一點鍾有車開回新加坡的?我們還是回去吧,到這樣怪寂寞的地方來有什麽意思?”
“要等到夜晚八點鍾才有車了,還要等五六個鍾頭。我們到一家旅館去歇歇吧。”
到近車站的一家的小小的客棧的樓上時,她還感著一種暈眩,很想睡下去。鬆卿說他要去找幾個朋友,提著那個手提皮箱子出去了。她像睡了一會,醒來時看自己的手表還隻三點半鍾過幾分,他還沒有回來,她很寂寞,走出騎樓前來望海,看得見海濱的疏疏的一列人家。那些人家的屋頂,白壁和屋後的樹木都浴在斜陽裏麵。再望遠一點,就是像玻璃般的平坦的碧海麵延擴到西南那邊的低空之下。戎克船的白帆點點地浮在海灣裏,礁岩附近有海鳥飛翔。她不相信自己真走到這樣幽寂的地方來了。看見下麵走的都是黑色的馬菜土人,她有點害怕。她望了一會回到房裏來,略整頭發。正在對鏡時,鬆卿回來了。
“精神好了些麽?”
“睡了一會,沒有什麽了。你怎麽回來得這樣遲?”
“到那邊時,恰好他們在吃飯。他們要我喝點酒,就過了好些時候了。
你不覺得餓麽?”
“一點不想吃。”她搖搖頭。
“那邊有海水浴場,我們去散散步好麽?走走路,吸吸海岸的空氣,於你的身體是有益的。”
“不遠麽?”
“就在那邊,不要十分鍾。”
她也想看看海岸的景色。兩個人出了旅館,慢慢的走出砂濱上來了。在這地方土人們像看慣了中國人般的不十分注意他們。
他倆走到海水浴場來了,她看見土人一個個赤條條地坐在沙岸上,不覺臉紅紅的不好意思起來,望了望鬆卿,低下頭去。
“你看那邊有人在跳舞呢!”鬆卿像看慣了這些景象。她抵抗不住好奇心的引誘,忙抬起頭來看,一對赤條條的男女在摟抱著跳舞。
——真野蠻的習慣!她感著自己的全身在發熱,覺得土人的**跳舞雖然簡單,但有種強烈的蠱惑性,"回去吧。”她背過臉去說,要求他離開海水浴場。
“那才是人生的真味。”鬆卿笑著跟了她來。
“討厭!”她斜睨他一眼,紅著臉笑了。
他倆為避炎熱的斜陽,走近海岸的樹林下來。他倆在歸途中都覺著彼此的理解漸有進步了,心和心也有融洽的可能了。隱伏了的一年多的熱烈的情深再在兩人內部迸發出來。她想,他有要求,也不能拒絕了。
回到旅館裏來了。茶房送飯上來吃。吃過了飯時,約六點多鍾了。他倆並坐在騎樓前望海,海風一陣陣的吹進來,她的精神很爽快了。她好幾次想說回去的話,但又覺得機會很可惜的。她想,就在這裏歇一宵也可以,不過自己要有一種覺悟——和士雄離婚的覺悟,並且要求鬆卿發誓替她負終生的責任。
“回去麽?還是在這裏歇一晚吧!”他望著她由浴室裏回來就問她。浴後的化妝分外美麗的,給了他一種**。
“還來得及麽?”她笑問他。
“歇一晚吧。”
“……”她低著頭臉紅紅的微笑。
“就回去,他們也要說話的。橫豎都要受他們的猜疑了。”
鬆卿下浴室裏去了。她一個人坐在騎樓的鐵欄前遠遠的望見海麵上漁船的幾點燈火在月色中閃動,下麵街道上有許多土人擠擁著往來,大概是晚飯後的遊散,海上的輪船的汽笛和旅館後的火車的汽笛彼此呼應的像在相應答。她回憶到自己竟會走到海外的鄉間來和鬆卿相會,禁不住生了一種漂泊的哀愁,她起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思想了,她想自己的一身隻有一任運命之浪漂流,能流到哪一塊地方就到哪一塊地方去吧。
她覺得後麵有人來了般的,待翻過頭來時,早給鬆卿摟抱起來了。她駭了一跳,想向他抵抗。但隻一瞬間,她很柔順的和他親吻了。
這晚上終在這鄉間的旅館裏歇了一宵。
早晨九點多鍾鬆卿醒來時,美瑛已不在他身旁了。他想她逃回去了麽。
忙伸出頭來向房裏張望。他看見她了,看見她癡坐在靠窗的一張小圓台前。
“起來了麽?”他笑著問她。她抬起含著眼淚的眼睛來。
“快起來吧。”她走近他,在床沿上坐下來。他伸手過來握她的手。
“你真的下個月能到蘭貢來?”她淌著眼淚問他。
“現在還能挨到下個月麽?到爪哇去一星期可以趕回來,兩星期後我就到蘭貢來。不過士雄那方麵的事你要自己負責弄清楚。以後的事,你莫擔心,我完全負責。”他說著再過來擁抱她,她也不能不機械的伸出細長的皓腕來給他一個反應的表示。
她對人生有點憎惡了,她想何以自己的運命特別的離奇,自己的生活也特別比普通女性不自由,上帝像有意同自己為難般的。使自己的生涯愈沉愈下的第一原因,就是和表兄的結婚。和他的婚約定了後,自己的悲苦的運命就完全決定了。幸福的生活也就完全剝奪得幹幹淨淨了,直到現在還沒有找著安身立命的地點,在這兩年間因為不自然的戀愛,受了不少的痛苦。今後的鬆卿的確誠心誠意愛護自己,士雄那邊又能圓滿的脫離時,以後或有度和平安定生活的希望。不然,自己的前途恐怕越走越發黑暗悲慘了。但仔細的思考一回,又覺得自己的沉溺的原因是一種不良的遺傳性——性欲的發作過強烈的遺傳性。
到了下午三點多鍾,他倆還留戀著都不肯動身。到後來,才搭三點半的火車回到新加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