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在險惡的浪濤中顛倒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美瑛醒來時,風浪平穩下去了。像航行至南中國海的中部來了,距赤道沒有好遠了,睡在船室裏很鬱熱的,再躺不著了,她坐了起來。
她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對鏡,看見自己的顏色像死人般的呈灰黑色時,她就傷感起來。她後來悔不該別了家鄉,遙遙的走到這四望無涯的海麵上來。
——但是,留在故鄉,又有誰能愛護自己!恐怕要度比現在的漂泊生活還要痛苦的孤獨生活吧。自己的身心就像無所依係的蜘蛛隻能無目的地在空際飛揚,漂泊到哪一塊地方就在哪一塊地方落著,一切隻有委之運命了。女人的心像堅果(Nut)之實,時時要堅殼掩護著才能發育長成。沒有那個堅殼就會失其生存的價值。女人到了十六七歲正同結果的時期,需要能專心愛護她的男性。沒有這個可依擊的男性的專愛,雖有金錢,名譽,權位,結果還是空虛。過了二十五歲以後還沒有得到專愛自己的男性時就會發生一種傷感和煩悶,這時候是頂危險的時期,由性的苦悶而自暴自棄,終至墮落。墮落了後想求真摯的愛護自己的男性越發難了。自己就是個例子了。女性想求男性的真摯的純潔的愛,男性又何嚐不想求女性的真摯的純潔的愛呢?
她梳洗完了,略施脂粉後再走到鏡前一看,臉兒雖清滅了好些,但化妝之後自己覺得也有幾分動人。
她走出船樓上來了。海麵的空氣很新鮮。她深深的呼吸了一會,精神清爽起來,她覺著有點饑了。太陽高出水平麵上來了,在強烈地輻射她的光線。蒼空高高的沒有幾片浮雲。一望無涯的海麵隻起些和暖的波動。輪船像停止了航駛般的那樣平穩。她早把昨夜的痛苦和憂鬱忘記了,心情愉快起來。她隻眺望著渺無涯際的黑色的波麵,有一二隻海鷗振起它們的羽翼低低的在輪船附近飛翔。
過了一刻何老伯和阿和也走出二等艙樓上來了。何老伯在那邊向她招手。隨後看見鬆卿也拖著拖鞋,穿著寢衣,吸著煙出來了。他望見她點了點頭,她很不好意思的回了一個禮,她想過去的,看見鬆卿不敢過去了。
到了下午三點多鍾,阿和走到頭等船室裏來看美瑛時,又發見鬆卿坐在她的寢台前,她卻半坐半躺的靠著艙壁和他談笑。鬆卿看見阿和表示出種輕蔑的顏色,向美瑛告辭,回二等船室裏去了。
那晚上真是她一生都忘記不了的美麗的一夜,天上沒有一片雲,八分滿的月亮高高的掛在東方的天角上。船客都不情願留在鬱熱的船室中,各人都在艙樓上或坐或立的玩月。月在海波中反射出無數的銀色的光線。船客中有坐著喝茶的,有走著談話的。一個金發美人隻手搭在她的丈夫的肩上倚著船欄望海中的碎成幾塊的月影,美瑛看見那對西洋夫婦的親昵的情狀,心裏又羨又妒。她忙逃到二等艙樓上來。
經美瑛的介紹,鬆卿也和何老伯認識了。他們因為船室裏酷熱,在艙麵坐到十二點鍾才各回艙裏去。
美瑛回到艙房裏,一時不想睡,她把電風扇開了,迎著電風,坐在近窗的倚子上。八分滿的月亮已經偏西了,她的船室是在右側的一列,月亮恰好由窗口射到她的臉上來。她癡望著月亮又觸起了一番心事。
——剛才在二等艙樓上,他有意的走近我的旁邊來。夜漸深了,月漸高了,我們浴不著月光時,他就輕輕的捏了我的手,我沒有理他,他就一連伸了幾次手過來。我怕他們看見,回捏了他一下。萬一他當我是種什麽表示時,……她頭腦興奮著不能睡,也有幾分意思希望他來。但登時又覺得這種心思太墮落了。
她坐了一會,覺得有點過涼了,她忙把電風扇息了,也把電燈息了。她再走近窗前,想望望月夜的海色,一個黑影在外麵窗前閃過去,把她嚇了一跳,嚇得她戰栗起來。她想是船員或仆歐吧,她翻轉身想向寢台上躺下去時,聽見有人在外麵敲窗口,她忙開亮電燈。
“是哪一個?”
“是我,美瑛姊。請你聲音小一點。我進來好麽?”鬆卿站在窗側高聲的說。她看見浴在月光中的他的臉色慘白得像死人般的。
“你還沒有睡麽?有什麽事?明天說好麽?怕噪著隔壁房裏的人。”她雖然想讓他進來,但又有點害怕。
“美瑛姊,你莫叫我急死了。你才答應了我的。你當我好容易到這裏來麽?扶梯口的欄門下了鎖,我翻欄杆進來的。又怕碰見他們——碰見紅毛鬼時更討厭,要出醜呢。我不敢在前麵敲門就是這個緣故。”
她終敵不住他的苦求,讓他進來了。
美瑛雖然讓他進來,但還警備著,怕他有什麽超出友情以外的要求。他進來後就在梳化椅上坐下去,他的很厚的上下嘴唇還不住地顫動。她看見他的驚恐的樣子又抱了幾分同情,她想,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怯弱。看見他的驚怯的態度,高瘦的身體,雙頰上泛著淡淡的紅彩;她對他的舊情漸漸地蘇醒起來,他的平穩的態度反使她生了一種反感。
“他們說你到南洋去了。怎麽你還在H市呢?”
“……”他沒有回答。
她看見他淌著眼淚了。她忙坐近他身旁,伸手握著他的手。
“你為什麽哭起來了呢?你為什麽傷心?”
鬆卿隻手拿條手帕揩眼淚,隻手握著她的手。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忽然地悲傷起來。大概是自己神經衰弱吧。總之,我自和你相別以來,不曾度過一天的快活日子,也沒有一日不思念你。昨天看見你,我心裏就悲楚起來——說不出緣故來的悲楚起來。但同時又很喜歡,看見你,我就不能不流淚了。我因為你受了不少的痛苦。現在我也有相當的積蓄了。但是你已經屬了他人。我就有了這些東西也……”
“鬆卿,你莫說那些事了,過去的事,我的確對你不住。不過母親作主,叫我又有什麽方法!”
“我並不怨你。我隻怨我自己,怨我自己的命運。”
據鬆卿對她說,他失戀之後就不願意再看故鄉的城市。臨行時,雖然不免多少留戀,但有了腐蝕他的有活氣的青春的悲劇的遺跡的故鄉,他發誓終身不願意看它了。他離了故鄉在南洋群島過了兩個月的流浪生活。在這兩個月的期中為排解自己的煩愁起見,就想更換他的生活。因為他覺得這樣煩愁的無變化的生活不知在何時才能夠終止。想到曾和她共遊過的公園,共吃過飯的館子,他又忽然的流著淚的思慕起故鄉來。那時候在南洋各島正是秋間受著炎炎的太陽直射的時節,天氣異常的酷熱,入夜之後就常在海岸咖啡店裏迎著海風過沉醉的生活。綠的薄荷酒(Pepper-Mint),黃的布蘭地,紫的偉毛斯(Vermouth),還有眩迷人的眼睛的白熱煤氣燈和含有毒液的由愛爾蘭,荷蘭,巴黎等地方流落來的西洋女子的紅唇。但這些都醫不好他的心的重創——由她受來的重創,他在這時候,像理性麻痹了的半狂人般的沉溺在這種毒鴆的但是甜蜜蜜的生活中。友人們雖常勸戒他,但他總覺得緊迫著他的哀愁和孤寂若是一刻不去,他的這種沉溺的生活就一刻不能停止。但是能夠排除他的這種哀愁和孤寂的,有誰呢?在這世上除了她還有誰呢?
有時因職務的關係,由新加坡渡馬六甲海峽到蘇瑪杜拉和爪哇去,像今晚上一樣的月夜,就一個人憑著船舷,靜聽海峽的怒濤向船身衝擊的音響,含著眼淚,直至東方發白還不回船室裏去。斜倚著給露水冷濕了的鐵欄望遠處的北方的故鄉的天空;神魂就馳向她那邊去了。總之,一句話,失了她的他在這世上再難覓安身立命的地點了。
她聽了他的話也感動起來,跟著他流了點眼淚,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黎明時分她放他走出船室外來時,艙麵還沒有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