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天氣,空中密布著暗雲,像快要下雨了。美瑛近來在家裏代一家商店編絨帽子和絨襪子,得點工資添製自己的衣履。今天把編製好了的兩打小孩子的彩色絨帽和十雙絨襪送到那家商店去,回來時已經下午五點鍾時分了。
一踏進門覺得房裏特別的黑。她不知道是天黑了呢還是快要下雨的黑暗。廳前還沒有開亮,她想叫聲母親時就聽見母親房裏有客。她忙放輕腳步走近前去聽了聽,裏麵談話的聲音太低了,聽不出來客是哪一個。美瑛在窗口站了一會,想進去又不敢進去,她怕來客是江老二,進去時太使母親難為情了。
“誰?”母親在裏頭像知道美瑛回來了。“是不是瑛兒?”
“是我,才回來,”美瑛很不好意思的紅著臉答應母親。
“快進來,進來見你的表兄。他等你等了好半天了,”母親今天說話帶點歡樂的調子。美瑛前幾天就聽過母親說,大姨媽的兒子淩士雄由緬甸回來了。
美瑛才踏進房門就聽見男音的咳嗽。她聽見他咳嗽,就聯想到瘦削身軀所有者的表兄來。從小在外祖母家裏常常見麵的。從十三四歲以後她很少到外祖母家裏去了,也就少和這個表兄見麵了。
——表兄至少有三十七八歲了吧。小的時候在外祖母家裏的樓上,他還抱過自己一路玩呢,那時候就聽見表兄快要結婚了。結婚的時候母親帶妹妹去吃過喜酒。自己很想去,但母親不允多帶小孩子去,所以沒有去。但後來表兄帶了他的新婦到自己家裏來。那時候在自己眼睛裏的表嫂完全是個醜婦,肌色很赤,南瓜般的臉兒。上麵的兩個門牙黃黃的向外露,不說話的時候就緊貼在下唇上,總說是離縣城很遠的深山裏的人家女兒。美瑛當時想,這就難怪了,並且表兄的樣子比他的新婦也好得有限,半斤和七兩半吧。美瑛最初聽見來客是表兄,並且表兄在等著自己回來見見麵,心裏覺得有點希望之光在前途等著自己。但到後來想到表兄的樣子來了,又感著輕微的失望。再聯想到前年染了時疫死去了的表嫂的怪醜的樣子,心裏更不愉快。
房裏還沒有開亮,在薄暗中美瑛看不清楚表兄的麵貌,隻看見他的瘦長的身軀的輪廓。
“瑛妹!”表兄在笑著叫她。
“士雄哥麽?對不起,失接了。我有點事到城裏去來。”
“一個人去麽?”美瑛的視力在薄暗中恢複了,她看見表兄的驚疑的顏色。神經銳敏的美瑛由表兄的驚疑的顏色又聯想到表兄對女性的淺狹的多疑的性質來了。她想,表嫂還在的時候,表兄對她都懷猜疑,不準她一個人歸寧,定要叫個老媽子送她去,帶她回。假定他再娶個標致的填房時不知要如何的嚴重的監視呢。
但表兄的驚疑的顏色立即平複了。
“天氣該暖和了的,忽然又冷起來,怕要下雨了吧。”母親像對美瑛說,但她的臉並沒有向著她的女兒。
“外麵真冷。我出去的時候穿少了衣服,在路上冷不過,”美瑛回答她的母親。
“我想等表妹回來見見麵,就等到這樣時候了,怕響了六點鍾吧。”士雄不轉睛的凝視著美瑛說。美瑛很不好意思的忙低了首。
“就在我家裏歇一晚呢。莫說不能回你家裏去,就到城裏去也遲了吧,怕關了城門呢。”母親說了後站了起來出去了。
美瑛想;母親到外麵去叫媽子準備晚飯,但又覺得她是有意叫自己陪著表兄談談。
“你陪表兄坐坐,我去拿燈火來。”
表兄的樣子很歡樂的,他沒有答應在家裏留宿也不說不留宿;他隻不轉瞬的望著美瑛的臉,望得美瑛很難為情。
“瑛妹,你的樣子完全和小時不同了。就前三年我回來看你時也沒有這樣的標致。你小的時候,體格笨些,現在高長起來,好看得多了。”表兄很不客氣的在感歎般的讚美美瑛。但在這種讚美中像含有一種饑於色情的男性碰著舊識的年齡豐盛了的女性時的喜悅。
美瑛臉紅了。但對表兄的讚美是很滿意的,不過同時感著達了年齡還沒有嫁出去的羞恥。
“今年不出去吧,不再出緬甸去吧。”過了一會美瑛才抬起頭來問表兄。
“我想不再出去了。外麵的生意近年來,年見年不好。橡膠落了價,工人的薪金又漲了價,實在盤繳不來,我想那種生意不做也算了。”
美瑛前兩年就聽見表兄在緬甸經營橡樹園發了財,已經有一二十萬的家財了。歐戰後橡膠的價錢陡然的跌落下來,表兄蝕虧了四五萬元,就不想再投資了。美瑛一麵想一麵偷望表兄雙手上的金指環——右手有三個,左手有兩個,左手上的一個像是鑲有金剛石的在微暗中微微地閃光。
“你的橡樹園也賣了麽?”
“沒有賣,但也和賣了一樣,訂給一個代理人包辦了。本來想叫阿和出去的。但又怕他太年輕了,監督不來。並且學那邊的土話就要年把兩年的工夫,不容易。”
美瑛聽見表兄說及阿和的名字,又想到表兄的兒子阿和來了。她想阿和今年有十六七歲了吧。
“阿和今年幾歲了?”美瑛問表兄。
“十六歲了吧?我也記不清楚他有多大年紀了。”表兄笑著說了後從衣袋裏取出條紙煙來吸。
美瑛想起阿和兒的樣子來了。皮膚很黑,骨格橫大,有點像他的母親。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忽。美瑛想找點話來和表兄談談,但盡想盡想也想不出什麽話來。並且頭上像受著重壓不容易抬起來。
——表兄像有什麽特別的話要向自己說般的。像有什麽事情要向自己要求的樣子。
“瑛妹,你今年幾歲了呢?”表兄突然地問了這一句。美瑛覺得表兄的這個質問太失禮了。提起歲數,美瑛比聽見什麽還要難過,她隻低著頭雙頰緋紅的。
“老了喲。”過了一會,她才苦笑著說。
“聽說你總不情願結婚,說這個婿家不好,那個婿家又不好。有這事沒有?”表兄還笑著說,但他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微微地顫動。他說話有幾滴口涎飛射到她的臉上來。她還聞到表兄的氣息很臭。
“像我這個女人……”她隻說了半句,雙頰再紅起來不說下去了。
“你太揀狠了吧。”士雄還是一點不客氣的笑著說。
“像我這樣的女人有誰要呢?”她最後說出這樣自棄的話來,但心裏還是承認表兄的話太揀狠了。
——表兄像有意思於自己了。嫁表兄作填房——有先妻的兒子的填房。美瑛看見表兄的衰老而且有病的樣子,心裏實在不情願,但望見他的雙手上的金指環時,又想這個機會再不可讓它逃過去了。
母親拿著洋燈進來了,過了一會,老媽子搬了酒飯進來。吃過了晚飯還坐談了半點多鍾,表兄打了幾個嗬欠站起來說要趕到縣城裏的旅館裏去歇宿。
“不下雨吧?”表兄在問她們。
“雖沒下雨,但外麵黑得很呢,怕不好走。”
“那不要緊,我有手電燈。”表兄打著嗬欠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子來。把盒蓋打開,倒了幾粒小豆大的黑藥丸在掌心裏,趁勢向口裏一拍。口裏含著黑藥丸,伸手向台上倒了一杯濃茶一氣的向口裏灌。美瑛看見表兄的鼻孔裏流了點灰白的鼻涕出來。他忙由衣袋裏取出一條雪白的綢巾來向鼻門上搭。
美瑛知道表兄非趕出縣城去歇宿不可的理由了,她再不留表兄在家裏歇夜了。
母女兩個送了士雄出去後,再回房裏來時,壁上掛鍾響九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