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二十二歲那年又過去一半了。在這半年來問妹子美瓊的年庚的人倒不少,隻有她像過了時期般的再無人過問。
美瑛在村裏漸得了老處女的徽號了。村裏談及女兒的婚事時就把美瑛提出來警戒有女兒的父母。
“還是將就些吧。揀婿揀苛了時,過了年齡要害女兒的。你不看見魏家的老處女麽?真的是個老處女了,前禮拜我來看過她來,嘴角邊都有微微的皺紋了。”
“這一點不滿,那一點又不滿,那一點找得出圓滿十足的女婿來,人材要好,家私也要好,父母要雙全,兄弟又要少;找不出來的!你看魏媽不是把大女兒害了麽?現在人都叫她做老處女呢。”
老處女的名字漸漸的吹進美瑛的耳朵裏來了,她聽見了時氣憤不過,終於氣哭了。
暑中的收獲完了後,又快到立秋了。立秋的前兩天,東山姓徐的農家打發了一位媒婆到美瑛家裏來,美瑛聽見這次的媒人是為自己來的,不是來問妹妹的年庚的;心裏先喜歡了一大半,她想婚事要由自己決定才好,不要再讓父母作主了。至少自己該出到廳前去和母親媒婆見三兩麵的,自己總要參加點意見才對。美瑛雖這樣想,但終沒有勇氣去見媒婆。等到母親送客去後進來說,她已經拒絕了媒婆的提婚了。美瑛像著了電般的吃了一驚,她暗恨母親不該不和自己商量,專斷的把難得上門的媒婆趕跑了。錯過了這個機會時,恐怕又要再熬半年或一年了。
據母親說,剛才來的媒婆提的婿家是個農民,歲數有三十五六了,同棲了十六七年的老婆在去年冬死去了,現在想續弦,聽見美瑛還沒有訂給人,所以托了媒人來問。母親的意思本來可以不拒絕他的,因為第一徐家的家計很好,嫁過去時一輩子的穿吃可以不要擔憂,女兒年數大了,做繼室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媒婆最後提出來的條件,母親覺得美瑛聽見了時一定通不過的;就是徐家的先妻有個十四歲的男孩兒和八歲的女孩兒。
美瑛聽見母親說了後,氣憤稍為平複了些。
“有了這麽兩個半尷尬的小孩子多討厭!做填房還不要緊,做繼母就難了。相處得不好時,人家要說七道八的。”
母親再替辭退了媒婆的自己辯解。美瑛隻低著頭不說話。美瓊看見姊姊的可憐的姿態很替她抱不平。
母親出去了後,姊妹兩個沉默了一會。
“姊姊,怕什麽?我想女人要嫁時還是嫁農民幸福些,一生相守著。先妻生的小孩子又有這樣大了,不比三歲五歲的小孩子,隻當他們兄弟看待就好了,沒有什麽不容易相處。”美瓊總覺失了婚期,又在性的煩悶期中的姊姊還是早點兒嫁出去的好。一年多不見人來問年庚,再把說一家放過了去後恐怕再沒有人來問了。作算再等一年半年有人來問,也恐怕沒有更好的人家了吧。
“我也這樣想,不過……”美瑛聽見妹妹的話,沉默了一會後顫聲的說。
“姊姊不嫌徐家,徐家當然很願意的。就打發一個人去叫那個媒婆回來不好麽?”
“姻緣是有定數的,勉強不來。已經拒絕了她了,再叫回來,有點難為情。”
“那不見得。是他那邊來求婚的。又不比做買賣。叫她回來,還怕她叫我們讓價麽?”美瓊笑著說。
美瑛心裏有點不以妹妹說的話為然了,因為她把姊姊的婚事看得太潦草了。妹妹美瓊的態度近半年來有點和從前不同了,在姊姊眼中看得出來的不同了。從前不愛修飾的她近來和姊姊一樣的——不,比姊姊更喜歡化妝了。
雖然是粗裙布衫,但對裁縫的式樣和色澤花樣也很注意的選擇,在報紙上或雜誌上登的化妝品的廣告,和美容術的記載,也特別留心的讀。從前每星期六很早回家裏來的,現在非到傍晚或入夜時分不回來了。有時竟以學校有事或功課繁忙為口實,星期六那天也不回家裏來了。
——近兩年來——自一班新教育家提倡婦女解放以來,女子的起居行動比從前自由得多了。像妹妹比我就自由得多了。怪不得近年的女學生們中發生出許多令人羨慕的事來。妹妹也怕是跟著她們在暗中飛躍吧。美瑛對妹妹的最近的行動很羨慕也很嫉妒,同時又暗恨自己太怯懦了,太不中用了。妹妹的行動給了她不少的刺激,母親的曖昧的行為也使她感著相當的興奮。她覺得煩悶的,孤冷的隻是自己一個人。
看看寒假又來臨了,美瓊由學校搬了回來。兩個月前還是天真爛漫的熱心從事校課的妹妹今年寒假回來,態度有點不尋常了。美瑛想,妹妹也到了性的煩悶期了。看她每天不論早晚,總有一二次一個人癡坐著凝思什麽事情般的。美瑛想,妹妹希望自己草草的快點結婚,不是偶然的忠告了。
過了幾天有個媒人來問美瓊的年庚了。美瑛聽母親說,男的是上海××大學生,明年就可以畢業。名字好像叫做黃廣勳。美瑛聽見黃廣勳的名字,像是個熟識的人。她再深深的回憶了一會才知道黃廣勳就是她十六歲那年向她求婚的比她小一歲的中學生。
“媽媽答應了沒有?”美瑛的鼻孔裏辣刺刺的難過,但她竭力的忍著問她的母親。
“要等你的妹子回來,問問她的意思怎麽樣。”
“約了她再來麽?”
“她說明天再轉來。”
美瑛不便往下問了。她知道母親的苦心了。母親明明知道黃廣勳是六年前向大女兒求過婚的,不過不便說出來,怕大女兒傷心。
黃廣勳向美瑛求婚的時候,美瓊隻十二歲,當然一點不知道。美瑛想,這怪不得妹妹,妹妹的運命是比自己好些。姻緣是有定數的,運命的幸不幸也是有定數的。
美瑛雖把運命的話來安慰自己,但她的精神還在固執著不容納這樣的無聊的安慰。她在中學時代,有一次的學年考試,代數教員出了一題應用問題,她最初把它解答出來了,演算也一點不錯。打算交卷了,她重新把那題的答案清查一回,查看完了後就望望教室壁上的掛鍾。該死的就是這個掛鍾,告訴她距限定的時間還有一點多鍾的餘裕。她覺得這個答案總有點不滿意,再提起鋼筆來把它修改,愈改愈得不出結果來,時間到了,她就繳了卷。出場之後才知道最初的演算,一點不曾錯,後悔不該把它改錯了。她愈後悔愈心痛,因為這件事有兩天沒有吃飯。她形式上雖然對朋友們說,算了算了,能及格就好了;但精神上還是受了一個重傷般的,許久都不能平複。美瑛想,現在對黃廣勳的心理完全和把答案改錯了那時候一樣的痛苦了——不,有千百倍於那時候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