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和這一副眼淚,在劉經理眼裏看來,自然是感激涕零了。但是二和伸手去接那封介紹信時,周身都跟了顫抖著,把信接過來以後,未免向劉經理瞪了一眼,立刻低了頭下去。劉經理站起來笑道:“我們後會有期。”說時,伸出手來向二和握著。二和也來不及去看他的臉,也照樣的伸出手來和他握著。當劉經理燙熱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的時候,就恨不得將他由座位裏麵直拖出來。勉強放著手,說了一聲多謝經理,這就扭轉身來向外走去。仿佛自己是吃了什麽興奮劑,步子開得特別大。一直走到公司大門外麵,才回轉頭來向公司裏凶狠狠的瞪眼望著,自言自語的道:“總有一天,我可以看到你們滅亡!”說著,氣憤地向前走了去。
走了有兩條街,自己突然站住了腳,失聲道:“怎麽回事?他發給我兩個月的薪水,我完全不要了嗎?雖然不是勞力去換來的,反正他們公司裏這種大企業,剝削得人民很可以,分他幾文用用,有什麽要緊!”於是回到公司裏,在會計股把錢取到手,雇著車子,坦然地坐著,一路唱了皮黃回家去。進到院子裏以後,口裏還在哼著。
二姑娘在屋子裏迎了出來,笑問道:“這早就回來了?今天在路上撿著鈔票了吧?這樣歡喜。”二和笑道:“你真會猜,一猜就猜著了。這不是鈔票?”說著,由懷裏掏出來,一把捏住,高高舉著。二姑娘看著,倒有些愕然。
二和也不理會她,一直走到老太太屋子裏去,高叫了一聲媽,接著昂起頭來,不住地哈哈大笑。丁老太正坐在屋子裏念佛,心是很靜的,聽他笑聲裏不住的帶著慘音,便仰了臉問道:“什麽事?又給誰鬧了別扭了吧?你這孩子,脾氣總不肯改。”二和道:“給誰鬧別扭?人家向我頭上找是非,我也沒有法子躲了吧?”丁老太道:“誰向你找是非?我猜著了,又是你聽清唱的時候,同捧角的人發生衝突了吧?”二和道:“那何至於。我要出門了。”說著,又嗬嗬笑了一陣。
丁老太隻管仰著臉,把話聽得呆了,很久才點點頭道:“我知道,遲早你會走上一條路的,你在公司裏辭過了職嗎?”二和道:“用不著辭職,人家先動手了。”丁老太道:“那未是公司裏把你辭了?本來,你進公司去,就是一件僥幸的事。現在人家把你歇了,這叫來也容易,去也容易,你也不必怎麽放在心上。這個月剩下沒有用了的錢,大概還可以支持十天半月的。我知道新娘子手邊,還很有幾文,稍微拿出來補貼幾文,我想一個月之內,還不會餓飯。”二和道:“公司裏沒有辭我,而且還發了兩個月的恩薪呢。隻是劉經理給我寫了一封薦信,好端端的要我到濟南去找官作。”丁老太道:“這亦奇了。事先並沒有聽到他提過一個字呀。”二和道:“你怎麽會知道?就是我本人在接到這信的前一秒鍾,我也不知道。他給我的時候,就說已經吩咐了會計股,給我預備下兩個月的薪水,馬上可以去拿。同時,又叮囑我說,自明天起,不必再到公司去了。”丁老太點著頭,哦了一聲。二和道:“這兩個月薪水,我本來打算不要,但是我若不要,那是白不要,我就拿回來了。這封介紹信,我恨不得立刻就撕碎了,可是轉念一想,留著做一項紀念品也好。”丁老太默然了很久問道:“把你介紹給誰?”二和道:“是一個姓袁的,現時在山東當民政廳長。據姓劉的說,也是在我們老爺子手下作過事的。”丁老太道:“是袁木鐸吧?是有這樣一個人,他和劉經理是聯手。他介紹你去,你跟著去就是了,也許他真是一番提拔你的意思。”
二和在矮凳上,兩手撐了腿,將眼望了地麵上的磚塊,隻管出神。許久,才哼了一聲道:“他提拔我,那犯得上嗎?你是個慈善的人,決不猜人家有什麽壞心眼。這是人家一條調虎離山之計,要把我轟出北京去。”丁老太道:“那不至於吧?因為你已經夠受委屈的了。你在北京也好,你離開北京也好,礙不著姓劉的什麽事,他又何必要把你轟出北京去呢?”二和道:“你有什麽不知道的,有錢的人,專門就愛糟踏女人取樂兒。你說的話,是指著他糟踏第一個女人說的;他現在又要糟蹋第二個女人,大概嫌我礙事,要把我轟起跑。其實我握在人家手掌心裏,又能礙著人家什麽事呢?”丁老太道:“第二個女人嗎?”說時,微微的搖著頭,繼續著道:“不會,不會,哪有第二個女人?幹你什麽事?”二和淡笑道:“當然你猜不著,就是我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女人身上出了問題。月容不是在賣清唱嗎?他又看上了。大概知道月容和我以往的關係,覺著老為了女人和我過不去,是不大好的事,所以給我一塊肥肉吃。讓我走開。我不吃這肥肉,我得瞧瞧這究竟!這小子倚恃他有幾個臭錢,無惡不作,有一天,他別犯在我手上,犯在了我手上,哼!我要討飯,拿著棍子走遠些,也不能受他這種冤枉氣。”說著,在懷裏掏出那封介紹信來,嗤嗤幾聲,撕成了幾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