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另有個年老的老媽子在屋裏收拾東西,弄得東西亂響。月容坐正了,將手理著鬢發。她笑道:“喲,小姐,您醒啦!床鋪得好好兒的,你幹嗎在椅子上睡?”月容口裏隨便的答她,眼光向通裏麵的旁門看去,見是半掩著門的,於是問著這老媽子的姓名年歲,很不在意的,向裏麵走來。等著靠近了那門,猛可的向前跑上兩步,伸手將門向懷裏一拉,可是失敗了,那外麵挺立著一個扛了槍的衛兵,直瞪了眼向屋子裏看來。月容也不必和他說什麽,依然把門掩上。這收拾屋子的老媽子,看到她突然伸手開步,倒是嚇了一跳,跟著追了上來。月容笑道:“你什麽意思?以為我要跑嗎?”老媽子望了她道:“小姐,要您是出這屋子的話,得先回稟司令,我可承擔不起。”月容道:“那個要你承擔什麽?我是要開開門,透一下屋子裏的空氣。”她雖這樣說了,那老媽子望著她,顫巍巍地走了,以後便換了一個勤務兵進來伺候茶水。月容隻當沒有看見,隻管坐在一邊垂淚。

九、十點鍾的時候,勤務兵送過一套牛乳餅幹來,十二點鍾的時候,又送了一桌飯菜來。月容全不理會,怎麽樣子端來,還是怎麽樣子讓他們端了回去。

又過了一小時之久,那劉媽打開後壁門走進來了,還沒有坐下來,先喊了一聲,接著道:“我的姑娘,你這是怎麽回事?不吃不喝,就是這樣淌著眼淚,這不消三天,你還是個人嗎?”說著,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偏了頭向她臉上看來。月容道:“不是人就不是人罷,活著有什麽意思?倒不如死了幹淨!”劉媽道:“你這樣年輕,又長得這副好模樣,你還有唱戲的那種能耐,到哪裏去沒有飯吃?幹嗎尋死?”月容道:“你說錯了,你說的這三樣好處,全是我的毛病,我沒有這三項毛病,我也不至於受許多折磨了。”劉媽點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有道是紅顏女子多薄命。不過,你也不是犯了甚麽大罪,坐著死囚牢了,隻要有人替你出那一千塊錢還給姓趙的,也許他就放你走了。昨晚上我和他燒煙的時候,提到了你的事,他很有點後悔。他說,以為你放著戲不唱,跟了宋信生那敗家子逃跑,也不是甚麽好女人,趁著前兩天推牌九贏了錢,送了宋信生一千塊錢……”月容忽然站起來,向她望著道:“甚麽?他真花了一千塊錢?他花得太多了!是的,我不是甚麽好女人,花這麽些個錢把我買來,又不稱他的心,太冤了!是的,我……我……我不是個好女人。”說著向沙發上一倒,伏在椅子扶靠上,又放聲大哭。

劉媽勸了好久,才把她勸住。因道:“姓趙的這班東西,全是些怪種,高起興來,花個一萬八千,毫不在乎,不高興的事,一個大子兒也不白花。你要是稱他的心,他也許會拿出個三千五千的來給你製衣服、製首飾,你這樣和他一別扭,他就很後悔花了那一千塊錢。他說,想不到花這麽些個錢,找一場麻煩。所以我說,有一千塊錢還他,你也許有救了。”月容道:“誰給我出一千塊錢還債?有那樣的人,我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了。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哭死拉倒!死了,也就不用還債了。”說著嘴一動,又流下淚來。劉媽對她呆望著一陣,搖搖頭走出去了。

月容一人坐在這屋子裏,把劉媽的話,仔細玩味了一番。“不是好女人”,“不是好女人”,這五個字深深地印在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想著。就憑這樣一個壞蛋,也瞧我不起,我還有一個錢的身份?傷心一陣子,還是垂下眼淚來。但是這眼淚經她擠榨過了這久,就沒有昨日那樣來得洶湧,隻是兩行眼淚淺淺地在臉腮上掛著。也惟其是這樣,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澀了,頭腦昏沉了,人又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二次醒來,還是劉媽坐在麵前。她手裏捧著一條白毛絨手巾,兀自熱氣騰騰的,低聲道:“我的姑奶奶,你怎這麽樣想不開?現在受點委屈,你熬著罷,遲早終有個出頭之日。哭死了,才冤呢!你瞧,你這一雙眼睛,腫得桃兒似的了。你先擦把臉,喝口水。”說到了這裏,更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我還有好消息告訴你呢。”月容看她這樣殷勤,總是一番好意,隻得伸手把那手巾接過來,道了一聲勞駕,劉媽又起身斟了杯熱茶,雙手捧著送過來,月容連連說著不敢當,將茶杯接過。“她這樣客氣,恐怕這裏麵不懷什麽好意吧?”這樣一轉念,不免又向劉媽看了一看。劉媽見她眼珠兒一轉,也就了解她的意思,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別向我身上估量著了。我同你無冤無仇,反正不能在茶裏放上毒藥吧?”月容道:“不是那樣說……”她把這話聲音拖得很長,而又很細,劉媽牽著她的衣襟,連連扯了幾下,讓她坐著。月容看她臉上笑得很自然,想著她也犯不上做害人的事,便笑道:“劉嫂不是那樣說,我……”劉媽向她連連搖手道:“誰管這些,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呢。你先把這杯茶喝完了。”月容真個把那杯茶喝了,將杯子放下來。

劉媽挨著她,在沙發椅子上一同坐下,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挽了她的肩膀,對了她的耳朵低聲道:“姓趙的這小子,今天下午要出去耍錢,大概晚上兩三點鍾才能回來。這有好大一段時光呢。在這時候,可以想法子讓你脫身。”月容猛可的回轉身來,兩手握住劉媽兩隻手,失聲問道:“真的嗎?”劉媽輕輕的道:“別嚷,別嚷,讓別人知道了,那不但是你走不了,我還落個吃不了兜著呢。”月容低聲道:“劉嫂,您要是有那好意,將來我寫個長生祿位牌子供奉著您。”劉媽將手向窗戶一指道:“你瞧,這外麵有一道走廊,走廊外有個影子直晃動,你說那是什麽?”月容道:“那是棵樹。”劉媽道:“對了。打開這窗戶,跨過這走廊的欄杆,順著樹向下落著,那就是樓下的大院子。沿著廊子向北,有一個小跨院門,進了那跨院,有幾問廂房,是堆舊木器家具的,晚上,誰也不向那裏去。你扶著梯子爬上牆,再扯起梯子放到牆外,你順著梯子下去。那裏是條小胡同,不容易碰到人,走出了胡同,誰知道你是翻牆頭出來的?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月容讓她一口氣說完了,倒忍不住微微一笑。因道:“你說的這麽容易,根本這窗子就……”劉媽在衣袋裏掏出一把長柄鑰匙,塞在她手上。因道:“這還用得著你費心嗎?什麽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那欄杆邊我會給你預備下一根繩,跨院門鎖著的,我會給你先開著。在屋犄角裏,先藏好一張梯子在那裏。你不用多費勁,扶著梯子就爬出去了,這還不會嗎?”月容道:“劉嫂,你這樣替我想得周到,我真不知道怎樣答謝你才好。”劉媽道:“現在你什麽形跡也不用露,一切照常。那缺德鬼起來還要過癮的,我會纏住他。等到他過足了癮,也就快有三點鍾了,陪著督辦耍錢,也是公事在身,他不能不滾蛋。你少見他一麵,少心裏難過一陣,你說好不好?”月容還有什麽話可說,兩手握住劉媽的手,隻是搖撼著。劉媽站起身來,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道:“你沉住氣,好好地待著,當吃的就吃,當喝的就喝,別哭,哭算哪一家子事?哭就把事情辦得了嗎?”月容點點頭低聲道:“好,我明白了,我要不吃飽了,怎麽能做事呢?”劉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咳,可憐的孩子。”說著,悄悄的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