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聽了這話,隻管在屋子裏來回地轉著,眼睛隻瞧那牆角豎著的一隻麵口袋,隨後就叫道:“媽,我還是找著王大傻子談談罷。”丁老太道:“他倒是說了,假如你不樂意到那大雜院裏去,可以到大酒缸去等著他。”二和道:“不樂意到大雜院去,行嗎?大概要求大雜院裏人幫忙的事,還多著呢。”丁老太道:“既是那麽說,下午由公司裏回來,你親到田老大那裏去一趟罷。”二和鼻子裏哼了答應著,就匆匆忙忙地陪著母親吃過了午飯,然後就到大雜院裏來找王傻子。
隻見王大嫂自靠了房門坐著,在納鞋底子,遠遠地看到了,就站起來道:“傻子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來,出去作生意去了,你來坐一會子。”二和還沒有答言呢,卻看到二姑娘由王大嫂屋子裏搶了出來。遠遠的看去,沒有看清楚她是什麽顏色,然而她頸脖子紅紅的,是得看出來的。二和愣了一愣,依然走到王大嫂子身邊來,她低聲笑道:“你現在也急了?我真替你可惜,煮熟的鴨子會給飛了。”她帶說著話,帶走進屋子去,二和自然也是跟著。
王大嫂這就把嘴向西邊屋子一努,因道:“她已經有個主兒了。”二和笑道:“這幹我什麽事?”王大嫂把臉一扳道:“你跑了來幹什麽?我知道你是聽到公司裏要裁人,來找他替你想法子的。”說時,向他伸了個大拇指,又接著說道:“你也不摸著心想想,人家找你的事,你瞧不上眼,這會予你有了事了,你就來找她,她睬你嗎?”二和雖然有點驚慌,但是態度還很鎮靜,低聲問道:“你說我有事,我有什麽事?”王大嫂道:“你沒聽到嗎?我再說一句,你公司裏要裁員,你可得留神點。”二和道:“你也知道這消息嗎。”王大嫂道:“剛才她在這裏聊天,就談起了這件事,我正要問一個究竟,你就來了,可見得她討厭著你。”二和道:“也許人家是害臊吧?”王大嫂道:“全是熟極了的街坊,人家還害什麽臊?說明白一點,人家是生你的氣。”二和猶豫了一會子,便道:“既是那麽著,我就晚上再來罷,這時候我要到公司裏上工去了。”說著話,溜了出來,遠遠地對了田家的窗戶看了去,果然的,二姑娘一張臉子是在玻璃窗子裏張望的,等到二和向她看了去,她立刻就把頭低了去。二和雖不知道她是什麽原因,反正她不樂意見麵,那是真實的,心裏頭總算打了一個疙瘩。
走到公司裏,留心看看進出的人,果然臉色都有些慌張。自己也就把心房提著,向辦公的地方走去。這一留心,事兒全出來了,隻見各股辦事的頭兒,全先後地向經理室裏去。這屋子裏幾個同事的,全都交頭接耳的說話,仿佛聽到對過座位上,有一位同事說:“在公司裏年月久一點的人,那總好些。因為這不是衙門,用人總得論一點勞績。”二和聽說,心裏更是不免撲撲亂跳,等著向經理室問話的人全走光了,自己也就一鼓作氣的,挺了胸脯上,向經理室走去。可是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把鈕,停了一停,不曾推門,這兩條腿又縮回來了,依然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來寫字。看那兩位同事,也是瞪了大眼睛向自己看著。過了十來分鍾,自己心事,實在按捺不住,本待起身走著,可是看看別人的臉色,膽子也就小下來了。最後到了六點鍾,大家下班的時候,實在不能再忍了,這就把抄的文件放到桌子抽屜裏去,牽牽衣襟,摸摸領子,又走到經理屋子去。
那劉經理正把衣架上的大衣取下,向身上加著,隨手拿了帽子,一轉身看到二和帶上門站定,便問道:“你也為了公司裏有裁員的話,要來向我打聽消息嗎?”二和笑道:“不,不,我沒有這資格。前次蒙經理的好意,替我提的那頭親事,到今曰,無論如何,我是該給你一個答複了。”劉經理笑道:“怎麽,現在你覺得非答複不可了?那末,你就告訴我你所答複的話。”二和道:“以先我所考量著不敢應承下來的,就是我想著我家裏的生活費現在還是自顧不暇,怎能再添一口人?可是最後轉念一想,像田家二姑娘,她不是不會勞作的人,到了我家裏,當然她可以出分力量來幫助,不至於白添一口人。”劉經理將手摸摸自己的胡子,微笑道:“據你這樣說,你是可以俯允的了?”二和聽說,隻好站著,捧了拳頭,連連拱了兩下,笑道:“經理說這話,我就不敢當。像我這樣窮,隻能說是人家對我俯允,怎能說是我對人家俯允?”劉經理笑道:“憑我的良心,田老大夫婦對你母子二人很好,你實在不應當過拂人家的意思。”二和躬身道:“是,我也很知道的。”劉經理道:“既是你已經明白了,那就好辦。我這月老作成功了,也總算你給了我三分麵子,我也很感謝的。回頭我對田老大說一聲,讓他找出正式的媒人來。”二和笑道:“經理不作介紹人也好,為了兩家體麵的關係,還要請經理作證婚人呢。”劉經理對於他這話,倒不以為怎樣刺耳,將手連連地摸了幾下胡子,點點頭道:“好罷,明天再說罷,今天應付公司許多人,我累了,有話明天談罷。”他一麵說著,一麵戴了帽子起身向外走。
二和不能反留在經理室裏,自然是跟著他一塊走出來,心裏也就猶豫不定地沉思著:說到經理沒有見怪的意思吧,他老早的就說過了,算是碰過我三個釘子;說是他見怪吧,可是相見的時候,他的態度又很自然。這樣自己給自己難題做的時候,肩膀上卻讓人拍了兩下,回頭看時,是收款股的一個小辦事員。二和笑道:“又是什麽事高興了?走來嚇我一跳。”那人正色道:“還說我高興呢,我是整天地在這裏發愁啦。”二和道:“為了公司裏要裁人的事嗎?”那人道:“可不是,你是經理看得起的人,大概不要緊。據我所聽到說的,大概要裁去五分之二的人。五個人裏麵裁兩個,差不多就是對半留,我這飯碗恐怕靠不住了,我沒有什麽,我一個光人,有兩條粗臂胳,每天能混一毛錢,我就能買兩頓窩頭啃。可是我還有一個女人,三個孩子,他們怎麽辦?”二和道:“我和你同犯著一樣的毛病呀。”那人道:“你也是一個女人三個孩子嗎?”二和道:“不,我的情形,比你更重大,我有個六旬老母,而且是個雙目不明的人。我母親很可憐,在死亡線上掙紮著把養大的。我實在不忍看著她把我養大了,正盼望著有個結果的時候,又回到死亡線上去。”那人道:“你有這樣的情形,應該對經理說說去,經理不是同你很好嗎?我想他知道你這種情形,一定可以把你留住。”二和道:“我最近有一件事,經理不大願意我。”那人笑道:“那你就不對了。你這不是和經理鬧別扭,你是同飯碗鬧別扭。”二和道:“並不是鬧別扭,他倒是一番好意,想替我辦一件事,不過我覺得我這窮小子受不了那抬舉,我推諉著沒有立刻答應。”那人道:“什麽事?”二和搖搖頭笑著,沒有答複。那人歎了一口氣道:“世界上真有這些怪事,有的想巴結經理巴結不上,有的經理來巴結,反透著自己不夠抬舉。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是生定了窮骨頭。”
他一麵說著一麵走,二和聽在心裏,緩步走了回家去。到了以後,在院子裏就很沉著地高聲叫了一句媽,丁老太在屋子裏聽到,心裏頭就是一怔。二和進來了,便道:“媽,王傻子來的不錯,公司裏果然有了變動。”丁老太本來坐著的,這就站了起來道:“什麽,公司裏有了變動?”你沒有來得及和田老大說嗎?”二和道:“找田老大有什麽用?公司裏這回裁人要裁一半呢。我大著膽子直截了當的,就去找經理。”丁老太道:“你難道倚恃著劉經理是咱們的舊人,簡直不讓他裁你嗎?”二和笑道:“我雖不懂事,也不能那樣的冒昧。”丁老太走近了一步,問道:“那麽,你怎樣對經理說的呢?”二和扶著丁老太道:“你老人家坐下,讓我慢慢地報告,大概我的飯碗還打破不了。”丁老太坐下了,二和就把對經理說話的情形,報告了一番。
丁老太很高興的站了起來,抓住二和的手,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你要是能這樣辦,那就好極了。田家那女孩子,待我早就不壞,要是能到咱們家來,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二和道:“雖然劉經理已然答應出來作主,可是田老大已經對這事另打主意了。究竟是不是已經另說妥了人家,那還不得而知呢。”丁老太道:“咱們既是把公司裏經理說好了,先穩定了這飯碗再說。到了明天,我親自去找大嫂子一趟罷,有道是求親求親。”二和道:“這樣說,倒成了我們求親了。”丁老太道:“那有什麽法子呢?”二和聽說之後,卻沒有作聲,自在屋子裏去作瑣碎的事情,丁老太也已覺到了他那不高興的樣子,就沒有再提到這事。
到了上燈的時候,母子們正在屋子裏籌備著晚飯,卻聽到田大嫂在院子裏叫道:“丁老太,我們那位二姑爺在家嗎?”“二姑爺”這個稱呼突然而來,他母子兩個人都聽著答應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