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坐在家裏,忽然有人送錢來,這自是一樁幸運的事。像楊月容正在窮苦得當當買米的時候,有人送了大把銀錢上門,這更是幸運的事,但這決不能是天上落下來的一筆財喜,所以猜著是信生父親送來的運動費。那人笑道:“楊老板,你也善忘吧?昨天你不是坐了人家的汽車回來的嗎?”月容道:“哦,你是郎司令派來的?我和他並不認識,昨天蒙他的好意,送我到東城,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他並不知道我住在這裏。”那人笑道:“別說你已經告訴他住在東城,你就不告訴他住在東城,有名有姓兒的人,他要找,沒有個找不著的。昨天晚上,我們司令,就把你的情形打聽清楚了,說你生活很困難,他很願幫你一點忙。這桌上的大小紙包兒,是替你買的衣料,這錢,你拿著零花。你快一點兒把衣服作好,郎司令還要帶你出去逛昵。我姓李,你有什麽事,打電話找李副官,我立刻就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月容。
她對桌上的東西看看,又對李副官看看,便搖頭道:“我又不認識郎司令,怎好平白的收他這些東西?”李副官笑道:“昨天你們不是認識了嗎?”月容道:“也不能那樣見一麵,就收人家這些東西。東西罷了,這現錢……”李副官笑著搖搖頭道:“沒關係,漫說是這一點兒,就再多些,他也不在乎。你別客氣,幹脆就收下來罷。再見,再見。”他說著話,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兩手捧著,連連作了幾個揖,就推門走了出去。月容跟在後麵,緊緊地跟出了大門外來,叫道:“喂,李副官,你倒是把東西帶著呀!”她說這話時,李副官已是坐上了他那漂亮的馬車,前坐的一位馬車夫,加上一鞭,唰的一聲,就把馬車趕著走了。他坐在馬車裏,隔了玻璃窗戶,倒是向她微笑著點了幾點頭。月容隻管叫,那車子隻管走,眼望著那馬車子轉過了胡同角,也就無法再叫他了。
關上了大門,回到屋子裏來,那些送來的東西,道先送進了眼裏。胡媽站在桌子角邊,原是在用手去撫摸那裝東西的紙盒子,當月容走進來的時候,她猛可的將手向後一縮,倒是向她笑道:“你不用發愁了,衣服也有了,錢也有了,早曉得是這麽著,就不該去當當。”月容也沒有理會她,索性坐在椅子上,對了桌上那些紙包和洋錢隻管發呆。胡媽以為她嫌自己動過手了,隻得低了頭,緩緩地走出去。月容呆坐了有十分鍾之久,自言自語地道:“我也要看看到底有些什麽玩藝。”於是走向前,先把大紙包透開,裏麵卻是一件新式的呢大衣,拿出來穿著試試,竟是不肥不瘦,恰恰可以穿得。另有比這小一點的一個紙盒,猜著必是衣料了。也來不及脫下身上這件大衣了,一剪刀把繩子剪斷,揭開蓋子來看,卻是一套雪白的羊毛衫褲。在那上麵,放著一張綢緞莊的禮券,標明了五十塊。既是紙包裏東西,不容易猜,索性一包包的都打開來看看罷,看時,如絲襪,綢手絹,香胰子,脂胭膏,香粉,大概自回北京以來,手邊所感到缺乏的日用東西,現在都有了。再數一數桌上所放的那兩疊現洋錢,共是四十塊。
在計數的時候,不免撞了叮當作響。胡媽在院子裏走得叮當有聲,月容回看時,她那打滿了皺紋的臉上,所有的皺紋,都伸縮著活動起來,正偏了臉向裏麵張望。月容道:“這樣鬼頭鬼腦的幹什麽?進來就進來罷。這桌上的東西,還怕你搶了去嗎?”胡媽手扶著門,顫巍巍地進來了,把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張開合不攏來。因低聲道:“就是什麽事情也不幹,好好兒的過,桌上這些錢,也可以湊付兩個月了。”月容搖搖頭道:“這個錢,我還不知道怎麽對付是好呢!你想,世界上,有把洋錢白舍的嗎?我是唱過戲的人,我就知道花了人家的錢,不大好對付。”胡媽道:“你怎麽啦,怕花了人家的錢,會把你吃下去嗎?錢是他送來的,又不是你和他借的,你和他要的,你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怕什麽?來的那個人說,花錢的人要同你出去逛逛罷?你讓姓宋的那小子把你騙夠了,他也不要你了,你還同他守什麽身份?趁早找個有錢的主兒,終身有靠,比這樣天天過三十晚強吧?天可越來越涼了,今天屋子裏沒有火,就有點兒待不住。你當的那幾件衣服,也該去贖出來了。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身上穿得好一點,見人說話,也有一點精神。”
月容把整疊銀元,依然放在桌上,卻拿了一塊錢在手,緩緩的輕輕的在桌上敲著,帶了一些微笑道:“這也是合了那句話,肥豬拱廟門,十分好的運氣,趁著這好運氣,我倒要去想一點兒出路。”胡媽把桌上的大小紙包,全都給她搬到裏麵屋子裏去,走近了她的身邊,微彎著腰道:“姑娘,不是我又要多嘴,你應該趁了身上有錢的時候,製幾件衣服穿著。你就出去找找朋友,請大家幫一點忙,人家看到你穿著不壞,也許念起舊情來,真會替你找出一條路來。譬如就說是唱戲罷,你穿得破破爛爛的去找朋友,人家疑心你是無路可走了,又回來唱戲,先帶了三分瞧不起意思。你要是穿得好好兒的去,他就說你有唱戲的癮,也許你唱紅了,他要來請求著你,還得巴結你呢。”月容同她說話,又把放在桌上的銀元抓了起來,翻覆著隻管在手上算,算了十幾遍,不知不覺的,就揣到口袋裏去。胡媽跟著走進房來,見炕上放的那些大小紙包,皺起了眼角的魚尾紋,彎了兩個手指,哆嗦著指了道:“你瞧,準值個百來塊錢吧?”月容淡淡的一笑道:“別說是這麽些個東西,就是比這多十倍我也見過。見過又怎麽樣?有出無進的一口氣,到了總是窮。”她說這了這話,把一條腿直伸在炕沿上,背靠了炕頭的牆,微閉了眼,把頭歪斜到一邊去。胡媽看看這樣子,已是不能把話續下去,就自言自語的走出去,嘰咕著道:“不能因為發過財的,把東西就不看在眼裏。誰教你現在窮著呢?人要到什麽地步說什麽話。”
月容坐在炕上,卻是把話聽到了,心裏想著:別瞧著這老媽子糊塗得不懂什麽,可是她這幾句話,是說的很對。瞧不起這些東西怎麽樣?現在窮著呢,想要這麽些東西十分之一,還想不到呢!想到了這裏,把眼睛睜開來,向炕上放的東西看了一看,再估計值得多少錢。由東西上又看到了身上的大衣,將手撫摸著,看看沒有什麽髒跡,還折過來一隻衣裳角看看,看到那衣服裏子還是緞子做的。點了兩點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個郎司令做事倒是很大方的,這個日子,要他幫一點忙,大概是可以的。”於是站在地上,牽牽自己的衣服,在屋子裏來回的走了幾次。
胡媽二次進屋子來,手握了門框,偏了頭,向月容身上看看,點著頭笑道:“這位司令,待你很不錯,這個好機會,你可別錯過了。”月容道:“話雖如此,但是我也受過教訓的。男人要捧哪個女人,在沒有到手的時候,你要他的腦袋,他也肯割給你的,可是等他把你弄到手之後,你就是孫子了。你好好地伺候著他,他還可以帶著你玩兩天,你要是伺候得不好,他一腳把你踢得老遠。那個時候,你掉在泥裏也好,掉在水裏也好,誰也不來管你,那就讓你吃一輩子苦了。”胡媽跨過門檻,把頭伸過來,向她臉上望著道:“姑娘,你還得想想呀,在你的意思,以為姓宋的是把你踢到泥裏水裏來了罷,可是現在不有人又來拉你了嗎?可也見得就是跌到泥裏去了,還是有人把你拉了起來。”月容笑笑道:“對了,將來我跌到泥裏水裏了,還圖著第三個人把我拉起來呢!那末,我這一輩子就是在泥裏水裏滾著罷。我想回來了,我不能上當。”說著,兩手將大衣領子一扒,反著脫了下來,就向炕上一扔,還把腳頓了兩頓。
胡媽也沒有理會到她是什麽意思,笑道:“你瞧,東西堆了滿炕,我來歸理歸理罷。”月容道:“對了,歸理歸理罷,等他們有人來的時候,這些東西,完全讓他們拿了回去。我反正不能為了這點東西,自賣自身。胡媽你當了多少錢?”胡媽道:“我因為你睡著沒有告訴你,當了五錢銀子。要贖的當,多著呢,一塊兒贖罷。”月容道:“哼,贖當,這郎司令送來的幾十塊錢,我一個也不動的。當的五錢銀子,大概還可以花一兩天吧?”胡媽正把東西向炕頭上的破木箱子裏送了進去,聽了這話,手扶箱子蓋,兩腿跪在炕沿上,回頭望了她,簡直不知道移動。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撐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也是懶懶地向她望著道:“你發什麽愣?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胡媽道:“你什麽意思?不願花人家送來的錢?”月容道:“我為什麽不願花?我有那樣傻?覺得關起門來挨餓好些嗎?可是花了人家的錢,一定要想法子報答人家的。我報答人家隻有這一條身子,要是我見錢就賣,那不如我厚著臉去見師傅,我去唱我的戲。”胡媽這才蓋好了箱子,走下炕來向她一拍手道:“我說什麽?早就這樣勸過你的,還是去唱戲。”月容那隻手還是撐了頭,抬起另一隻手,向她搖了幾搖道:“你先別嚷,讓我仔細地想上一遍。”胡媽是真的依了她就不再提此話。
當天晚上,大風二次的刮起,這就不像前日的情形,已是很冷,月容將一床被卷得緊緊的,在大炕上縮成一團。次日早上起來,穿上了那件薄棉袍子,隻覺得背上像冷水澆洗過了,由骨頭裏麵冷出來。便隔了窗子問道:“胡媽,你把火攏上了沒有?今天可真冷。你把爐子搬到屋子裏來做飯罷。”胡媽把一隻小的白泥爐子,戰戰兢兢地搬到屋子裏來,向她做了苦臉子道:“就剩這一爐子煤了,錢是有限的,我也沒敢去叫煤。你身上冷得很罷?兩隻手胳膀,就這樣抱在胸麵前。你不會把那件大衣穿起來,先暖和暖和嗎?”月容道:“現錢放在箱子裏,我也不花他一個呢,怎能穿他送的大衣?”胡媽向她看看,也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