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前後無人,才低聲笑道:“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老哥是個打抱不平的。我告訴你一句實話:月容在北平,我們小掌櫃,可不在這裏。”田老大道:“那就得了,我隻要找女的。”說著,跳起來兩手一拍。老夥計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兄,別嚷,別嚷,有話咱們好好的商量。”田老大道:“她在什麽地方?你帶我去見她。”老夥計道:“大哥,不是我說話過直,你今天的酒,大概喝的不少。像你這種形象,別說是她那種年輕的婦道,就是彪形大漢看到你這種樣子,也早早地躲到一邊去。你不是要去問她的話嗎?你問不著她的話,你見著她有什麽意思?這也不忙在今日一天,今天放過去,明天我帶你去,怎麽樣?”田老大道:“你準能帶我去嗎?”老夥計笑道:“你不用瞧別的,你就瞧我這把胡子,我能冤你嗎?”說著,用手摸了兩摸胡子。田老大道:“既是那麽說,你這話很在理上,我就明天再來找你罷。我們哪兒見?”老夥計想了一想道:“咱們要談心,櫃上究竟不大方便,我到你府上去奉訪罷。”田老大道:“你準去嗎?”老夥計拍拍他的肩膀道:“朋友,你我一見如故,誰幫誰一點忙,全算不了什麽。我生平喜歡的就是心直口快打抱不平的人,聽你所說的話,句句都打入我心坎上,我歡喜極了。”田老大道:“老先生,憑你這句話,我多你這個朋友了。”老夥計見他的話鋒一轉,立刻就大聲喊叫洋車。車子來了,他講明了價錢,就扶著田老大上車,車錢也掏出來,交給了車夫,還叮囑著道:“你好好的拉罷。”車子拉走了,老夥計算幹了一身汗。自言自語地道:“遇到了這麽一塊料,這是哪裏說起!”他說過了這句話,就不免在胡同中間站著,呆了一呆。左手捏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將帽子提了起來,右手就在光頭上連連的摸了兩把,口裏自言自語地道:“這事到底不能含糊,我應當出來料理一下。”自己又答複著道:“對對對,這件事應當這樣辦。”於是不走大街,在大小胡同裏轉。轉到兩扇小黑漆門下,連連地敲了幾下門環,很久很久,裏麵有個蒼老的聲音,很緩慢很緩慢地答應著道:“誰呀?”老夥計答複了一個我字,裏麵卻道:“我們這裏沒有人。”老夥計道:“我是櫃上來的。”有了這句話,那兩扇門打開了,一個彎了腰的蒼白頭發老媽子,閃到一邊,放了他進去。老夥計低聲問道:“她在家嗎?”老媽子噘了嘴,低聲道:“她坐在屋子裏掉眼淚呢。你瞧家裏一個人沒有,誰也勸不了她。”老夥計也低聲道:“你去對她說,是櫃上的人來了,請她出來和我談談。”
老媽子把他引到正麵屋子裏坐著,自己卻掀開門簾子,走到旁邊臥室裏去。喁喁地說了一陣,這卻聽到有人答道:“你先打一盆水進來讓我洗臉罷。”老夥計背了兩手,在正麵屋子裏來往的踱著。這是一連三間北屋,裏麵算了臥室,外麵兩間打通了,隨便擺了一張桌子,兩三把斷了靠背的椅子,兩三張方凳子。屋子裏空****的,那牆壁上雖然粉刷得雪白的,但是幹淨得上麵連一張紙條也沒有。老夥計也不免暗暗的點了兩點頭。老媽子將一盆臉水,送了進去了,老夥計猜著,女人洗臉,那是最費時間的,恐怕要在二十分鍾後,才能出來的,自己且在身上取出煙卷匣子,正待起身拿火柴,人已經出來了。
老夥計就點頭叫了一聲“楊老板”,偷看她時,已不是在戲台上的楊月容了。她蓬了一把頭發,隻有額前的劉海短發,是梳過了的,臉上黃黃的,並沒有擦胭脂粉,倒顯得兩隻眼睛格外的大。身上穿一件墨綠色的薄棉袍子,總有七八成新舊,倒是微微卷了兩條袖口,那棉袍子有兩三個紐不曾扣上,拖了一雙便鞋。看到老夥計手上拿了煙卷盒,又複走進臥室去,取了一盒火柴遞到他手上,然後倒退兩步,靠著房門站定。老夥計道:“楊老板,你請坐,咱們有話慢慢地談。”月容叫了一聲“胡媽倒茶”,自己就在門邊方凳子上坐了。
老夥計擦了火柴,口裏斜銜了一根煙卷,抬頭向屋子四周看看,因道:“這地方我還沒有進來過呢,那天我就隻在大門口站了一站。”月容抬起一隻手,理了兩理鬢發,因道:“是啊,就是那天,你交代過我這幾句話之後,我沒有敢向櫃上再去電話。信生杳無音信,老掌櫃還隻不依我。我唱不了戲,見不得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就這樣住下去嗎?”信生臨走以前,隻扔下十五塊,錢也快花光了,花光了怎辦?我本來不能雇老媽子,可是我一個人住下這所獨門獨院的房子,可有些害怕。兩口人吃飯,怎麽也得三四毛錢一天,錢打哪兒出?再說,房子已經住滿了月了,現在是在住茶錢(按即南方之押租),茶錢住滿了,我滿街討飯去嗎?你來得好,你要不來,我也得請櫃上人替我想想法子了。”
老夥計看她的樣子臉雖朝著人看,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隻看那眼毛簇擁出來一條粗的黑線,其眼光之低下可知。便道:“楊老板,有一位姓田的你認識嗎?他說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個大雜院子裏。”月容昂著頭想了一想,點點頭道:“不錯,有的,他家是姑嫂兩個。”老夥計道:“不,這是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說他同丁二和是把子。”月容低下頭去,撫弄著衣角,老夥計道:“那個人今天喝了個醺醺爛醉,到我們櫃上來要人,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姓丁的托他來的?”月容突然地站了起來,問道:“他們還記得我?”老夥計道:“怎麽會不記得你?才多少日子呢?我想最惦記的還是你師傅。上次我們櫃上不就托人對你說嗎,假使你願意回到你師傅那裏去,我們私人可以同你籌點款子。我們老東家,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你也別向我們老東家要人,兩下裏一扯直。現在既是丁家也找你,那更好了。可是你這位姑娘死心眼子,一定要等信生回來。你沒有想到他偷了家裏三四萬元的古董,全便宜賣掉了嗎?他搗了這樣一個大亂子,沒有法子彌補過來,他長了幾個腦袋,敢回家?你不知道,我們老東家的脾氣,可厲害著呢。”
月容道:“我也聽說你們老東家厲害,可是鋼刀不斬無罪的人。是他的兒子將我拐了出來,把我廢了,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萬塊錢。請問,我有什麽罪呢?不過我苦了這多日子,一點兒消息沒有,恐怕也熬不出甚麽來,再說,舉目一看,誰是我的親人?誰肯幫我的忙?若是丁家真還找我的話,我也願意回去。可是我就厚著臉去,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罷。”老夥計道:“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麽關係,我們不明白。不過你師傅楊五爺,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的意思,都勸你上楊五爺家去。師傅對徒弟,也無非老子對兒子一樣,你縱然作錯了事,對你一罵一打也就完了。”月容搖搖頭道:“我不願意再唱戲了。”老夥計道:“為甚麽?”月容道:“唱戲非要人捧不可,不捧紅不起來,要是再讓人捧我呀,我可害怕了。以往丁家待我很好,我若是回心轉意的話,我應當去伺候那一位殘疾的老太太。可是,我名聲鬧得這樣臭,稍微有誌氣的人,決不肯睬我的,我就是到了丁家去,他們肯收留我嗎?我記得走的那一天,他們家還作了吃的讓我去吃,買了水果,直送到戲館子後台來,他在前台還等著我。我可溜了,這是報應,我落到了這步田地。”說著,流下淚來。
她是低下頭來的,隻看到那墨綠袍子的衣褂上,一轉眼的工夫,滴下了幾粒黑點,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厲害。老夥計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煙卷,最後,三個指頭鉗住了煙卷頭,放到嘴裏吸一口,又取出來,噴上一口煙,眼睛倒是對那煙球望著,不住的出神。月容低頭垂了許久的淚,卻又將頭連搖了幾下,似乎她心裏想到了什麽,自己也是信任不過。老夥計把煙卷頭扔在地上,將腳踏了幾下,表示他沉著的樣子,兩手按了大腿,向月容望了道:“楊老板,並不是我們多事,你和丁家到底是怎麽一段關係呢?原聽說你是個六親無靠的人,你可以隨便愛上哪裏就到哪裏。據今天那個姓田的說,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幹兄妹,又好像是親戚。聽你自己的口音,仿佛也是親戚,你這樣荒唐,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緣找散了似的。你何妨同我說說,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緣再恢複起來,我們這兒了卻一重案子,你也有了著落,兩好湊一好。你瞧我這麽長的胡子,早是見了孫子的人了,決不能拿你打哈哈。”
月容在右肋衣襟紐扣上,抽出一條白綢子手絹,兩手捧著,在眼睛上各按了兩按,這才道:“唉,提起來,可就話長著啦。老先生,你喝一杯水,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關係告訴你。”說時,正是那個彎腰的白發老媽子,兩手捧了缺口瓷壺進來,她斟上了一杯茶,一同放在桌上。老夥計斜坐在桌子角邊,喝喝茶,抽抽煙,把一壺茶斟完了,地麵扔了七八個煙頭,月容也就坐在門邊,口不停講,把過去報告完畢。
老夥計摸了兩摸胡子,點點頭道:“若是照你這種說法,丁家果然待你不錯,怎麽你又隨隨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月容道:“那自然是怪我不好,想發洋財。可是也難為宋信生這良心喪盡的人,實在能騙人,我一個沒見過世麵的窮女孩子,哪裏見過這些?誰也免不了上他的當呀。”老夥計反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麵前,很和緩地道:“楊老板,你先潤潤口。不妨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把你這些話,轉告訴老東家,也許他會發點慈悲,幫你一點忙的。”月容接著那杯茶,站起來道過了謝謝,於是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把她上當的經過說出來,以下便是她由戲院子逃出後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