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和這天搬家,是大雜院裏的全院鄰所不及料的,碰上又是雨天,不出去的人,也都躺在炕上睡覺,這時田二姑娘一聲嚷著,把在屋子裏的人全驚動了,伸著頭向外看來。
那時候,二姑娘已是一陣風似的,跑到馬車旁邊,手扶了馬車道:“丁老太,您……您……怎麽好好兒的搬家了?”說話時,那雨向下淋著,由頭發上直淋到身上,由身上直淋到鞋襪上。二和道:“你瞧,淋這一身的雨。”說著這話,趕緊向雨地裏跳下來,牽了車上的油布,拉得開的,蓋了二姑娘的頭。丁老太道:“下著雨啦,二姑娘,你進屋子去罷。”二姑娘道:“你什麽事這樣忙,冒著大雨,就搬東西呢?”丁老太微笑道:“沒什麽,不過有點家事。”田大嫂先是老遠的站著,看到二和牽開了雨布,在二姑娘頭上蓋著,也跑了過來,同躲在雨布下麵,把頭直伸進車裏來,問道:“老太,也沒有聽到你言語一聲,怎麽就搬了?”二和道:“大嫂子,你回去罷,雨正來的猛呢!”他說完了這話,不管這姑嫂倆了,放下雨布,跳上車子去,口裏哇嘟著一聲,兜韁繩就走了。丁老太覺得車子一震**,就在車上叫道:“二姑娘,大嫂子,再見,再見!”隨著這話,車子已經是出了大門。二姑娘追到大門洞子裏來,卻隻見四隻馬蹄,四個車輪子,滾著踏著,泥漿亂飛亂濺。
二姑娘兩手撐了門框,歪斜了身體,向去路望著。這雖是一條很長的胡同,可是雨下得很大,稍微遠些的地方,那雨就密緊成了煙霧,遮掩了去路,自己好像身體失去了主宰似的,隻是這樣站著。忽然有人在身後牽扯了一下,低聲說道:“二妹,了不得,你身上謝得像水淋雞似的。”二姑娘回頭看時,田大嫂披著的頭發,在臉腮上貼住,在頭發梢上,還不住的向下滴著雨點,那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油缸裏撈出來的玩藝,層層粘貼著。便笑道:“你說我身上弄得水淋雞似的,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身上,那才是水淋雞呢。”田大嫂低頭一看,“呀”了一聲,笑道:“咱們這副形象,讓人看到,那真會笑掉了牙。”說著,拉了二姑娘的手,就向家裏跑了去,直到回家以後,這才感到身上有些涼浸浸的。
二姑娘鑽向屋子裏去,趕快關上門來,悄悄的把衣服換了。那濕衣服卻是捏成了個團子,堆在破舊的椅子上,自己倒交叉了十指,在炕沿坐下,隻管對那堆濕衣服出神。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房門咚咚地響,田大嫂可在外麵屋子裏叫了起來道:“二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到了現在,你的衣服,還沒有換下來嗎?”二姑娘緩緩的開著門,隻對著她笑了~笑。田大嫂且不進房,伸頭向屋子裏望望,撇了兩下嘴,眼望了二姑娘,也報之一笑。二姑娘笑道:“大嫂子,你笑什麽?我這屋子裏還有什麽可笑的事嗎?”田大嫂道:“就因為你屋子裏沒有什麽,我才透著新鮮。剛才你關門老不出來,是什麽意思昵?我想你一定在屋子裏發愣。”二姑娘道:“我發愣幹什麽?難道搬走了一家院鄰,我就有些舍不得嗎?”田大嫂笑道:“憑你這話,那就是為了這件事。要不什麽別的不提,就單單的提著二和搬家的事上去呢?”二姑娘紅著臉道:“大嫂,你可別這樣鬧著玩笑,大哥回來要聽到了,那又同我沒結沒完。”田大嫂的臉色,立刻也沉落下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二姑娘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既不是真像大嫂子所說的,可也不是受著委屈;既不是心裏難受,又仿佛帶著一點病,鬧得自己倒反是沒有了主張。在自己屋子裏是發呆坐著,到外麵屋子來,也是發呆坐著。到嫂嫂屋子裏去,見了嫂嫂並不說什麽,還是發呆坐著。這天的雨,下得時間是極長,由早上到下午三四點鍾,兀自滴滴答答地在簷瓦上流著下來。二姑娘是靠著裏麵的牆,手拐撐了桌子沿,托住頭,隻是對了門外的雨陣出神。那下的雨,正如牽繩子一般,向地麵上落著,看久了,把眼睛看花了,隻好將手臂橫在桌沿上,自己將額頭朝下枕了手臂,將眼睛閉著養一養神。
大嫂子拿了一雙襪子,坐在攔門的矮椅子上,有一針沒一針地繚著。始而二姑娘坐在這裏發愣,她沒有言語什麽,這會子二姑娘已是枕了手臂睡覺了,便笑道:“二妹,你倒是怎麽了?”二姑娘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眼,又低下去,笑道:“我有點頭沉沉的,大概以先淋了點雨,準是受了感冒了。”大嫂子連忙起身,伸手摸了兩摸她的額頭,笑道:“你可真有點兒發燒,你是害上了……”二姑娘抬頭向她看了一眼,她微笑著把話忍下去了,站著呆了一呆。二姑娘抬起手來,緩緩的理著鬢發,不笑也不生氣,把大眼睛向大嫂子看看。大嫂子道:“下雨的天,也出去不了,你就到炕上去躺躺罷,飯得了,我會叫你起來的。”二姑娘手扶了牆壁,站將起來,因道:“我本不要睡的,讓你這樣一說,可就引起我的覺癮來了。”於是就扶了牆走到裏麵屋子裏去,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框,莫名其妙的,回頭向田大嫂看了一眼,接著微微一笑。田大嫂原來是改變了觀念,不和二姑娘說笑話了,現在經過了她這麽一笑,倒又把她一番心事重新勾引起來,於是也坐在她那原來的椅子上,手扶了頭,向門外看了去。隔著院子裏的雨陣,便是二和以先住的那個跨院門,在跨院門外,左一條右一條,全是馬車輪子在泥地上拖的痕跡。
正是這樣看著出神呢,她丈夫田老大,正踏著那車輪跡子,走了進來。到了自己門口,將身上的油布雨衣脫了下來,抖了幾下水,向牆上的鉤子上掛著。田大嫂也沒理他,自撐了頭,向門外看了出神。田老大在頭上取下破呢帽,在門框上打打撲撲的,彈去上麵的水,皺了眉道:“下了一天不睜眼,這雨下得也真夠膩人。有熱水沒有?打盆水我洗個腳。”田大嫂依然那樣坐著並不理會。田老大回轉身來向她瞪著眼道:“聽見沒有?問你話啦!”田大嫂這才望了他道:“你是對我說話嗎?人生在天地間,總也有個名兒姓兒的,像你所說的話,好像同壁子說話似的,我哪裏知道是對我說話呢?”田老大望了她笑道:“我知道,你還是記著昨日晚上的事。這沒甚麽,昨天我多喝了兩杯酒,不免說了幾句過分的話,過去了就也過去了,你還老提著幹嗎?”田大嫂點點頭道:“嗬,你說過去了就過去了,沒事了?我一個作婦道的,讓人家說了這樣的閑話,還有什麽臉見人?”田老大笑道:“你別胡扯了,誰是人家?我同你同床共枕的人,私下說這樣幾句閑話,也沒有什麽關係。咱們家裏,就是一個二妹,我就說了幾句酒後的言語,她聽到了她明白,不能把這話來疑心你。”田大嫂道:“你才是油炸焦的卷子燒糊了人心呢!你在深更半夜的,那樣大聲嚷著,誰聽不出來?”田老大笑道:“你別冤我,誰聽到?”田大嫂道:“你到二和家裏去瞧瞧,人家不願同你這渾小子住街坊,已經搬了家了。那麽大的雨,人家都不肯多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