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班長站在月光地裏,扛住上了刺刀的槍,側著臉,凝神去聽敵人的響動,兩眼卻看著拿家夥的那些人。等著各人把家夥拿好了,他便道:“連我們弟兄同各位老鄉,共有二十七人。恰好是九個一組,可以分成三組。一二兩組,三個弟兄,六位老鄉。第三組可是兩位弟兄,七位老鄉。我的意思:一二兩組,隱伏在胡同兩麵,敵人來了,就各攻左右翼。由三位弟兄在前麵領著,各位老鄉,跟著後麵殺上去就是了。第三組由我自己領著,由正麵進攻,先藏在那堵短牆突出來的犄角上,敵人一到就撲出去。但是老鄉都是生手,必得一個領著兩個人向前,張先生顯然懂得國術,肉搏起來,最好不過,給我們一塊兒打中路,也交兩名老鄉給你領著,好嗎?”
競存取了那柄大砍刀在手,橫拿著刀麵在月光下麵審查了兩次,鋒口薄薄,寬寬的,一條水也似的雪白。用手掂了兩掂,又做了兩個姿勢,覺得很稱手。聽周班長這樣說,立刻很響亮地答應一個好字。周班長叫起了弟兄的名字,指示著每三個人帶了六名老百姓伏在胡同左右兩麵牆腳下,他自己和競存、王得標也帶了六名弟兄藏在牆犄角下。正好左邊有座八字門樓斜藏九個人。
右邊有一堵短院牆,又藏了九個人。正中這個牆犄角是在胡同裏第三戶人家大門邊,比隱藏的左右翼,略退後上十步。牆微聳著,挺起了個屋肚子,勉強可以掩蓋著人影。大家很快地照著命令行動,各人緊緊地拿了家夥站著,一點聲音也沒有。站在後麵的一個人,可以把前麵一個人的呼吸聲,聽得清清楚楚。抬頭看去大天中一鉤涼月,配了幾顆稀疏的星宿,正在胡同頭上。人家院牆裏伸出來的老槐樹,於月光下麵,露出一個很大的黑影子,透著這環境相當的肅靜,因為遠一些地方的槍炮聲已是完全停止了。回頭看那邊小胡同口上,那三個守住機關槍的,已伏在那因陋就簡的防禦工事下麵,那份緊張,不亞於這方麵。競存低聲道:“周班長,把那挺機關槍移到這大胡同口上來,不更穩當些嗎?”
周班長道:“那裏放一挺機關槍,我還嫌著不夠呢。我們這裏一動手,那紗廠裏的日本兵就難免出來救他的隊伍。我們不把一挺機關槍在那裏截住,豈不受著敵人前後夾攻?我們……啊!別做聲,聽著,大概來了。”
本來大家就夠鎮靜的,被周班長這樣叮囑過後,大家益發的鎮靜,鎮靜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下來。
周班長回轉頭來,望著站在牆陰下那幾位老弱的百姓輕輕地道:“喂!老鄉,你們也別閑著,假若我們動起手來了,你們大聲嚷殺,給我們助助威。”
站在那裏的人,也沒做聲,還是靜靜地站著。這時,所有在場的人,全可以聽到腳步響了,由遠而近。在兩麵牆腳下埋伏著的人,全都是血管緊張著,兩手握住手上的武器,瞪了大眼向前望去。有槍的兵士,各端起了槍,在牆陰外,微微露出槍口,朝著胡同口上。腳步聲越來越近,月亮下已看到一叢人影子。人影子近了,看清楚了是黃色的軍服、軍帽、皮鞋。不是日本兵是誰?競存左邊是周班長,右邊是王得標,全端起了槍,向前做一個瞄準姿勢。競存也就兩手緊握了刀柄,正看了前麵。這時,也不知道是憤怒,是恐懼,是焦躁,是安定,但很盼著敵人快到麵前,將刀砍了下去。但聽得周班長大喊一聲放!三方八支步槍,轟的一聲齊齊地放出去。接著槍聲便是震天震地地喊著:“殺呀,上!”
隨了殺呀之聲,人是不知不覺地發了瘋一般,飛步上前。眼見一群武裝齊全的日本兵,簇擁在胡同口上。麵前一陣人影晃動,前麵幾個,隨了槍聲倒下。
後麵的人,哄然一聲驚訝著,還來不及後退,把進了胡同的人,堵在胡同口上。左右兩翼的十八名埋伏,衝出了牆根和大門洞,剛剛是接近敵人。競存這支中路軍,來得更快,已飛步到了敵人麵前。因之窄窄一條胡同裏我敵已糾纏住一團,競存來不及去看別人了,兩手舉著大刀,對準了正對麵的一個敵人,作個大劈柴式,猛砍下去。刀擦著步槍當的一聲響,那人右膀被砍斷落地,人向右一倒。在他後麵一個日本兵更慌了手腳,兩手橫拿了槍,向競存的刀口擋著。競存本還是兩手捧住刀柄的,左右試砍了兩回,都不能下去,便身子一側,左手撒開來,右手單拿著刀,向左邊虛挑半刀,日兵果然兩手捧槍向左邊遮攔。競存早已收回刀來,再猛可地向敵人右肩橫削過去,毫不費力,那人隨了刀光倒地。競存還不曾收回刀來,在右邊空當裏,一條帶刺刀的槍倒插過來。競存待用刀背去挑開,刺刀紮到腳邊。可是刺刀過來了,那人身子也過來了,頭伸出來有一尺多遠。噗的一聲,月光下一個鋤頭影子,正對了他的腦袋猛砍下去,他便向前栽過來。競存不能放過這機會,連拖帶砍的一刀,很利落地,連軍帽帶腦袋全砍下來。
這時,後麵那群老弱的喊殺聲,陣前刀槍鋤鍬的碰砸聲,敵人的皮鞋奔走聲,鬧成一團。敵人始而不知這邊虛實,衝殺之後,立刻後退。因為自己人多退不出去,隻好肉搏向前衝。這胡同雖寬,也就隻好十人上下排立著,前麵砍殺了許多,後麵的人無法向前救濟。等到可以接近,我們的兩翼,已抄到他前鋒的後麵。在狹窄的戰地上,反是短小輕便的鍬鋤大刀,揮動自如,他們拿著步槍,胡亂遮擋。可是擋了正麵,左右兩方卻有十幾把鍬鎬在月光下飛舞了起來,敵人隻有且戰且退,不能再衝。越是這樣,他們的人越是紛紛倒地。進了胡同的敵人,沒有一個退出去。在胡同口上的一部分人,知事不妙,轉身向後麵便走。隻聽到周班長大喊道:“老鄉,千萬頂住敵人,不讓他離開我們,他離開我們,我們就是死,殺呀!”
他一麵喊著一麵向前進。競存隨了中隊,衝出了胡同口,見敵人還有四五十人,散在馬路上,覺得形勢還很是嚴重。他口裏大聲喊殺,將麵前回身舉槍的一個敵人,直撲了去。自己也不知道勇氣是哪裏來的,月下一條白光,在麵前落到敵人身上,敵人就隨刀落。
我軍方麵的老百姓,原來以為求生不得,隻好廝拚,並沒有希望打多大的勝仗。現在看到日軍紛紛敗退,原來他們的力量,也不過如此,就一同衝殺出來,各人都拿著手上的武器,各找一個日兵猛撲了去。到了大馬路上,地方展開,日軍本來可以整齊了陣線向我對比。但是他們退出胡同口來,就亂了陣線。剛回轉身來要抵抗,就讓我軍趕上去一頓砍殺。那些沒有接觸的,本待向前增援,恰好那些助威的老百姓,也喊著衝出胡同口來。他們以為胡同裏麵的中國軍隊,一定源源不斷的,掉過背來又跑。到了這次跑,他們的人數,已是和我軍不相上下,大家更壯了膽子,死命地追著。追得貼身了,他們又隻好回身接殺。他們對於拿鍬鋤刺刀的人,還有時回手,對於拿大刀的人,總是一個笨法子,橫端了槍上下遮攔。因之拿刀的人,從從容容地砍了一個,又可以去幫助別人。最後,他們剩下十幾個人,倒拖了步槍,將身子毛著向前,順了馬路飛奔。這裏的人不能追了,有槍的兵士們,在月光下麵看得真切,端起槍來,接連幾槍,隻見敵人紛紛倒地。遠遠地看去,隻有一個,俯著身子朝前奔。
他跑得很狡猾,跑個二三十步,找著一個掩蔽的所在,就把身子貼俯在那裏一會。聽到槍響過了,起身再跑。大家看到就隻這一個人,犯不上追趕,跑了就讓他跑了吧。敵人算是全部覆滅,喊殺聲也早已停止,清涼的月光,灑在馬路上,照著滿地的屍首,七橫八倒。步槍、刺刀、軍帽,散在四處。競存拿了那柄刀,站在馬路中間月光下,看看馬路兩頭,依然寂寞無人,仿佛是做了一個噩夢。倒是月光照著人影,斜倒在地麵,一個個地,黑白分明。這些廝殺過的人,連兵士帶老百姓,全是剛喘過一口氣,都呆呆地站住,鴉雀無聲。尤其是老百姓們,經過這一場生平所未經過的國際戰爭,不知道是怎樣經過了,也不知道是否有風波跟著來,所以大家都忍住一口氣,不知道做聲。因之地麵上躺著死人,月光下站著是呆人,全不會動。還是周班長站在一叢人前麵,兩手抱了槍,四麵全看了一番。然後昂起頭來,對著天上的月光道:“殺得痛快!不是我那槍瞄準差著一點兒,教這班小日本,最後一個也跑不了。”
競存也把精神安定過來了,左手拖著刀,迎了周班長握著手道:“恭喜恭喜,靠著班長的指揮,打了這一個大勝仗。”
周班長笑道:“要不是老百姓幫忙,我們十一個弟兄,那要全完。我還得謝謝你呢。”
競存道:“我們也當點點數目,到底打死了多少敵人。”
周班長道:“先查一查自己的吧。”
於是大聲叫道:“剛才我們三隊作戰的人,都站到一處來。”
大家本來站在一堆的,這就由王得標引著大家成單行站在一排,站好了,他也歸著隊。周班長道:“老鄉,你們會報名數嗎?”
大家說會。於是王得標由第一喊著,到末了一個,共是二十。周班長又叫再數過來,還是二十。周班長道:“連我在內是二十一,有六位沒歸隊了,弟兄們出來。”
他重叫一聲,兵士全走出來,隻有五個人。周班長道:“我點名吧。”
於是一個一個地喊著名字。喊到萬代光、夏永榮沒有人答應。周班長道:“大概兩位弟兄陣亡了。我親眼看到一位弟兄,前胸中了刺刀倒地。其餘的兄弟們都好嗎?”
有人道:“班長,我腿上掛了彩。”
隨著這話,競存在老百姓班裏哎呀一聲。周班長走過來問道:“張先生,你又怎麽樣了?”
競存已坐在地上,兩手抱住了右腿,因道:“這裏中了一刺刀,血流得太多,把褲腳全粘上了。不是這位老總說,我都忘記了。”
周班長道:“那大概傷不重。張先生不是有一位工友同來嗎?讓他攙你回去吧。”
小馬由馬路角上跑來,笑道:“我同小三子把胡同裏麵的死屍,查了一查,咱們自己死了兩名老百姓、兩名老總。敵人是四十一個。”
競存道:“哎!你和小三子查屍身去了。我們以為你們不歸隊了。敵人死了這樣多,再查查馬路上看。”
周班長道:“這位小兄弟,你攙你們先生回去吧,他掛了彩了。”
競存搖著手道:“不,我不痛,我得聽聽消息再走。小馬,再去點去。”
小馬一頭高興,果然不問競存的傷,又順著馬路向前查去。其間在場的老百姓,精神安定了,也都紛紛去查點死屍。後來大家報告,馬路上遠處還有三十八具敵屍,沒有自己人,共殺死敵人七十九個,連那跑掉的一個算起來,敵人是共來了八十個人了。數目大概不錯,但現在又有一位老百姓失蹤。大家正奇怪著,有一個人拖著鋤子,由胡同裏走出來。叫道:“我在這裏呢。我左肩膀上,傷了一刀,回家去,找點布,把傷口捆上了。”
小三子笑道:“嗬!是楊老七。”
老七道:“小三子,你平常總和我搶生意。剛才一個小日本,打你腰眼下伸過來一刺刀,不是我在他臉上使勁一鐵鍬,你就沒有了命。”
小三子道:“咱們都是中國人,誰吃一點虧,誰占誰一點便宜,那都沒有關係。
剛才要是小日本給你那樣一刺刀,我要得空,一樣幫著你的,幫別人也是幫自己,咱們歸裏包堆是這麽些個人,少一個,小日本的力量就強一分,自己也就加上一分危險。請張先生評評這個理,對是不對?”
競存笑著插嘴道:“對的。這會子,你們該明白過來,還不是中國人好?大家一齊心,咱們二十七個人,幹了人家七十九個人。”
小馬道:“怕日本幹什麽?幹這一回,把他們屎渣子全瞧出來了。”
周班長笑道:“肉搏,日本人是不行,可也別太瞧不起他們了。今天這八十人敗在我們手上,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們是在別個地方打敗下來的殘兵,想歸隊,不料讓我們在這兒截住。第二,他們是在鄉軍人新編的,並不是什麽正式軍隊,哪裏能衝鋒肉搏呢?”
競存道:“周班長怎麽知道他們是在鄉軍人呢?”
周班長笑道:“這裏頭有個前田藥房的二掌櫃我認得,他那藥房,不就開在北洋飯店斜對門兒嗎?喏!這位就是。”
周班長走近一個仰麵躺著的敵屍,用腳撥了兩腳。在月亮地上,周圍看看,大家都十分感慨。周班長說是這樣僥幸的事,可一不可再。恐怕再有什麽風波,勸大家回去。競存有了傷,也不敢耽擱。他和周班長握著手,緊緊地搖撼了幾下,然後說聲再會而去。他一走,大家也紛紛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