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上所載的消息,和老百姓口裏所傳的消息,往往是兩樣的。這幾日天津報紙上所載的,還是和平未曾絕望,而且隱隱約約之間,說到日本方麵所提的條件,天津當局,可以完全接受。競存將報看完了,心裏頭似乎得著一些安慰,又似乎得著一些煩惱,放下報,銜了一根煙卷在嘴裏,不免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個轉轉。小馬站在門外頭,伸頭向裏麵望了好幾次,問道:“張先生,東西收拾得差不離了,我們就搬上英國地去嗎?”

競存笑道:“你比我還急,咱們空著肚子就搬家嗎?”

小馬走近了一步,瞪了兩眼,向競存望著,低聲道:“聽說日本兵,今天駕了四五輛鐵甲車,還有兩輛坦克車,耀武揚威地,一大早就在市政府門前擺著隊伍,那情形,恨不得一下就衝進市政府去。大街上的老百姓駭著亂跑,恐怕今天有事。”

競存道:“沒事幹,你就到胡同口上去站著,聽了那些洋車夫的謊言,到家裏來,就自己嚇著自己。”

小馬道:“有人瞧見的,並不是謊言。現在日本人印著許多小太陽旗子,一毛錢一麵,滿街賣,說是拿了這旗子在手上,碰到日本兵可以講交情。

剛才我在胡同口上,親自瞧見有人拿著,你瞧,中國巡警看到,隻當沒事,簡直當漢奸的都公開起來了,這還了得!”

競存也沒理會他的話,徑直地就走上大街去。果然地,隻一夜的工夫,河北街上,又變得嚴重了許多,每個巡警崗位上,都加了雙崗,五馬路斜拐彎遙對了車站的所在,沙包堆得又高又寬。在街上走路的,沒一個邁著安閑步子的。人力車,馬車,大車,不斷地拖著行李向租界上或到鄉下去。競存站在街邊樹下很出神地看了一會。恰有一個巡邏警士,由麵前經過。彼此是胡同口上常見麵的人,他先點了一點頭,走近來,低聲道:“張先生,你還在這兒啦?”

競存皺了眉道:“我們苦於不知道真消息,今天市麵上……”

巡警道:“自然嚴重多啦。可是上麵一道兩道的命令傳下來,總叫弟兄們別亂動。”

競存道:“你打算怎麽樣?”

巡警道:“不管上頭的命令怎樣,我們決計不投降。唉!天津恐怕要變成九?一八的沈陽,用不著打就完了。”

他說完,忽然走了。競存一時的情感緊張,仿佛也抑製不了自己。

覺得光是鎮定,那是無濟於事的,他轉了一轉念,到三點鍾的時候,便把細軟東西,完全都搬到法租界去藏起來。租界上的消息,和內地完全兩樣,不是說中央軍已到了楊柳青,就是北平要關起四城來捕捉日本人,雖然消息是樂觀的,然而同時表示了戰禍已迫在眉睫。競存為了好奇心,特意由英界跑上法界,再前進到日本租界不遠的梨棧去。這裏情形果然是兩樣,那極熱鬧的十字街口,隻有很稀少的人走路。法國兵,安南兵,全副武裝,十個八個的,排班在路邊站著。緊接日租界的邊境,沙包堆得人樣高,在外麵密層層地掛著鐵網絲。中國便衣偵探,不時地在街上攔住了行人,伸著兩手在人肋下撫摸,隔著沙包遠遠地看那日租界旭街,兩邊夾立著的樓房,沒有人出入,也沒有了布質的布招,中間馬路上,更沒有一輛車子走過。偶然地,有一輛坦克車在馬路橫角衝出來,車前麵伸出來那小鋼炮的腦袋左右晃動。競存一麵看,一麵想,覺得這事情真不妥,隻得匆匆地趕回家去。一腳踏進河北地段,那情形更是不同。除了每個崗位上站著三五個巡警,街心上簡直沒有人。

上午還有不斷的車子,拖著行李,現在連這一種點綴也沒有了。走到自己家門口,有一大部分人家,是大門緊閉,上麵釘著橫木條。有幾處門戶洞開的,卻又在外麵看到他們院子裏滿地堆著大小包件,卻沒有一個人。倒是那住小家的,還沒有多大的變動,在屋牆轉角的所在,兩三個人站在一處,喁喁地談話。看見人來,他們又悄悄散開了。胡同口上,向來是停著幾輛人力車的,這時隻有兩輛車子,相對地停著,倒有四五個車夫,站在車子邊,七言八語地談話。看到競存過來,有個叫快嘴劉的,伸著尖下巴頦,向他笑道:“張先生,英國地回來,還是法國地回來?”

競存笑道:“你就準知道我上租界來著嗎?我臉上也沒有貼著到租界上去的護照。”

快嘴劉道:“我們這窮小子窮命一條,算事嗎。你們當先生的人,還不早早兒地在外國地安家。”

競存也隻笑笑,沒有說什麽。在這些車夫背後,站著一個人,身穿白府綢的短褂子,手裏拿了一把長柄白折扇,有一下沒有一下地扇著,那短褂子的出手,長過了手脈,在每次搖扇子之時,可以看到他的袖子,也微微地拂上一下。

柿子形的臉,有兩撇短胡子,活現著他那鎮定不驚的神氣。競存覺得他是恐怖氣氛裏最安閑的一個人,倒不由得連看了他兩眼。他倒笑著點了兩下頭道:“你打算怎麽辦?”

競存想起來了,他是這附近的混混王七爺,倒不可得罪他,便道:“我們老百姓,手無寸鐵,有什麽辦法?到了不得已的時候,當然是要離開這裏。”

他收起那搖著的折扇,啪地一下,在手心裏打了一下響,隨著一點頭道:“這話對極了。老百姓手無寸鐵,有什麽法子?可是你說要搬著離開這裏,那倒不必。”

說著,把脖子一伸,低了聲音道,“真要有事的話,巡警還不是跑了一個光嗎?那時候,應當出來維持維持。”

競存笑道:“我出來維持?笑話!我一個老百姓,維持什麽?”

那人道:“你沒有懂到我的話,回頭我到你府上談談。你房東陳先生知道我。”

競存覺得他這話很是有點尷尬,在他臉上掛著一分陰險笑容的當兒,向他點了個頭,自回家來。走到院子裏,房東陳先生,帶了幾位上年紀的鄰居,跟著進來。那個王七爺就在內。競存一回頭看到,便知道有事,因點頭問道:“各位有什麽事見教,屋子裏坐吧。”

陳老先生道:“倒不必客氣。你瞧,這些人全是走不了的。有人勸我們組織個小小的維持會,先維持這幾條胡同的治安,也有人代咱們向日本接洽……”

競存將臉向下一沉,瞪了眼道:“什麽話?大家全打算當漢奸嗎?這地方還是在青天白日旗底下呢。”

陳老先生紅了臉,發愣站著。王七爺微微一笑,其他的人也默然不做聲。其中有個蒼白胡子的,穿了一件大襟的紫花布短褂子,紐扣上掛著銀牙簽,右手大拇指上戴著漢玉環指,臉腮上透出紅暈,雖老卻不現衰朽之氣。他一抱拳道:“張先生,你先別急,誰也不願意做漢奸,隻是大家瞧著大禍臨頭,不能不想一個辦法。我也是不願意他們這主意的,讓他們拉著來和張先生商量商量。”

競存道:“事情是很嚴重了,今天晚上怕真有事。各位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前輩,萬一有事,恐怕跑不動。我想這個時候能搬走一點東西的話,就搬走吧!這兒離火車站很近,在附近開火,那是免不了的。”

大家聽了此話,又是一愣。

陳老先生對他呆望了很久,隨後才問道:“既是這樣,張先生你自己打什麽主意呢?”

競存道:“我前昨兩天,就同陳先生說過了,搬完了東西我就走。無奈這零碎東西,實在太多,今天還是走不了。大概有明天一天,可以結束了。”

陳老先生抱了拳頭,向他連拱了兩下手道:“張先生,你若是要走的話,務必帶著我一塊兒。”

說時,歪了頸脖子,把頭靠在肩膀上,透出那無精打采的樣子。競存看到這一群迷途的老山羊,很是可憐,極力地答應帶他們走,他們才分散了。日子在茫無頭緒的情景中,是最容易把時光混過的,客人散了,已經是五點多鍾了。天色正有些陰沉,屋頂上抹著一片血色的斜陽,表示著淒慘的時間,業已來到。在緊鄰著馬路的胡同,聽不到一點車馬聲,也聽不到一點小販的叫喚聲,還不曾到黃昏的時候,就像在深夜一般地靜止了。但偶然也會聽到一種沙沙的皮鞋聲,在馬路上經過,料想著是整排保安隊由這裏過去。為了這緣故,在屋子裏說話的聲音,也都低細了。在屋頭的陽光,由血紅色變成了灰色。屋子外麵,更聽不到一點聲音,很久很久,可以聽到隔壁人家細細的說話聲。競存也感到坐立有些不安,隻管取煙卷兒抽。

自己覺得糧草有些不夠,便走出胡同來,要到煙店裏去買煙。腳步隻是剛踏上大街,便感到事情出乎尋常,所有兩旁店家,完全閉了鋪門,正躊躇著,兩個穿黃製服的巡警,各拿著上刺刀的槍,由人家屋簷下鑽了出來,有一個喝道:“幹嗎的?”

競存道:“我是在這裏住家的,出門買東西來了。”

一個巡警道:“張先生,我認得你,你就住在這胡同裏的,快回去吧,六點鍾起,就特別戒嚴了。”

競存也不便再說什麽,悄悄地轉身回家了。這時,聽不到叫賣號外的聲音,也聽不到叫賣晚報的聲音,每晚黃昏時候,能找到的一點新刺激,這時也沒有了。競存背了兩手,隻管在院子裏踱來踱去,抬頭看看天色,雲層密密地布著,有幾點零落的星星,在暗空裏不住地閃爍。小馬累了整天,睡在屋簷下藤椅子上,不斷地打呼。胡同外麵,有好幾窪水坑,在這一陣子大雨之後,處處水是滿滿的。青蛙在自由的環境裏,咕嚕咕嚕,唱著夏之夜的短歌。這是平常不大理會的,反過去一想,天津的今夜,是多麽沉寂,人的聲音退出了宇宙,卻讓這蛙聲來占領了。八點鍾,劉媽做好了晚飯菜,送到書房裏桌上,在桌子旁邊,放了一把小小的錫壺。

競存笑道:“還預備了酒?劉媽,你替我壯著膽子呢。”

劉媽站在桌子邊,隻是微笑。競存看桌上,有一碟黃瓜拌粉皮,一碟雪裏紅炒豆腐幹,一碟鹹雞,一大碗火腿白菜湯。笑道:“吃得這樣好,幹什麽?”

劉媽笑道:“剩著醃鴨和火腿,再要不吃……”

競存點頭道:“對!什麽都犯不上留著。”

劉媽取過高腳玻璃杯,斟上一杯白酒,放在他麵前。競存道:“你也去和小馬吃飯,不用管我,我慢慢地喝著。”

劉媽果然走了。競存端了杯子,眼睛隻管向屋子四周打量著。書架子上不曾收起的那些書,牆上掛的字畫,甚至於桌上放的鎮紙的小石獅子,全都看上兩三分鍾。電燈發出慘白的光,在沒有聲音的環境裏,讓人說不出是淒涼,是悲痛,或者是恐怖?情緒毫無所主的時候,隻管喝酒,並不感到醉意。喝了大半壺酒的時候,不鳴汽笛的火車,由遠而近,嘩啦嘩啦地響著以後,這聲音,又由近而遠。這車聲過去,兩隻耳朵又像聾了,但不久,火車再跑過去。於是由此開始,火車不斷地響著,想象到這火車是怎樣地在黑夜裏奔馳?火車上裝著什麽?新站老站,在日兵占據之下,在幹著什麽?夜盡管沒有一點變動,這情形是更嚴肅了。“不能喝醉呀!”

競存突然喊出來,推杯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