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馬路上,依然歸於沉寂了。競存住的這條小胡同裏,更不會有什麽異樣的情形。競存扶著小馬肩膀,一拐一跛地走了回來。剛到大門口,小馬就大聲嚷起來道:“劉媽快開門吧。我們得勝回來了。”劉媽一麵開門,一麵埋怨道:“怎麽去了這樣久?這是鬧著玩的嗎?不定什麽時候有日本鬼子衝過來打仗。”小馬道:“好哇!你還全不知道呢。我們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他們來八十個人,隻回去一個。就是我小馬,也砍了他們鬼子兩個,真不含糊。”劉媽道:“夜深了,休息一會兒,咱們趁著天亮好走,別吹了。”說話時,已走到了院子裏。小馬跳著腳道:“什麽,我是吹嗎?你問張先生看,是不是打了一仗。張先生腳上還受了傷呢。你快點弄盆冷開水來,讓張先生洗一洗傷口。”劉媽這才理會到競存是扶了小馬進來的。喲了一聲,立刻忙亂起來。競存倒不怎麽介意,將傷口洗幹淨了,在燈下看去,隻有二三分深,一寸多長,家裏現成的繃布藥棉花,細紮好了,到屋子裏去睡覺。劉媽知道真的打了仗,就盤問小馬的情形。小馬和她在院子裏乘涼,將二十分鍾的衝鋒肉搏,連比畫帶說,足鬧了兩個鍾頭。

劉媽坐在椅子上一會兒叫爹叫天,一會兒念佛。小馬說得有個差不多了,陳老先生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孫子,一同進來,問道:“小馬,你剛才說的話,全是真的嗎?”小馬道:“你去問問別人,街坊一塊兒去打仗的,也不止我一個。”劉媽道:“嚇!你瞧瞧,隻管說話,我們也忘了關大門。”陳老先生道:“關大門做什麽?天一亮咱們走了,扔下這個家,人家愛拿咱們什麽就拿什麽。”劉媽歎了一口氣道:“這話倒是真的。教我們怎舍得扔下這些東西呢?”小馬道:“舍不得有什麽法子呢?飛機大炮滿天飛,守著東西不走,也許同東西一塊兒完吧?”陳老先生一聽飛機兩個字,就增加了他的心事,抬起頭來,向天空望著道:“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時候了。假如天快亮了,我們就該預備走。”小馬道:“四處都是戰場,天不亮向哪兒走,糊裏糊塗鑽進了火線裏去了,那才冤枉呢。”陳老先生道:“要是照你這樣說,天一亮四處的戰場都收起來嗎?”小馬道:“可不是?我和他們兵談過的。他說,天亮了,敵人的隊伍飛機就要出動,這可教他們不好對付,隻有把隊伍收回去。”陳老先生道:“咱們的隊伍收了,日本的隊伍收不收呢?”小馬道:“打仗是對比著的。咱們不在戰線上挺著,他們不是追過來,也就收回隊去,他們還在那裏耗著幹什麽呢?”陳老先生:“那我們該預備了。把張先生喊起來吧。”劉媽道:“老先生,你隻顧逃命,也不體貼別人一點。我們張先生打了兩個鍾頭仗,腿上受了傷,剛剛睡著,也讓他休息一會兒。反正現在也走不了,叫他起來幹什麽?”陳老先生道:“我仿佛這一夜,比著過一年還要長久些,還不天亮,真怪!”他說時,手裏亂搖了一把扇子,隻管在院子裏來來去去地走著。小馬道:“這會子,老先生也就舍得把這幾所好房產扔下不管了。滿心都是打算著什麽時候能走。”陳老先生道:“這孩子,你也笑我,我也是沒奈何罷了。小兄弟,一生心血換來的產業,誰又舍得白白地扔下呢?”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昂頭望了天,將扇子不住揮動,對他大兒道:“朝漢,你們帶了家眷,隨著張先生走吧,我還是在這裏看守著房子。不見得一炸彈就扔在這上麵。若是扔在我家,我這大年紀了,還惦記著什麽,隨一生的心血完了吧。”小馬怕自己幾句話說重了,真引著老先生不走,默然地向大門外走去。劉媽道:“老先生,你別睬他,他是個小孩子,懂得什麽。”陳老先生道:“可是我的產業,我也真舍不得。回去和大家商量商量吧。”他說著這話,好像是決定了不走,立刻跑回家去。可是當他還沒有走進大門,卻聽到後麵有人輕輕叫道:“是六爺嗎?”陳老先生站住腳時,胡同口上幾個人搖晃著身體,走了向前。陳老先生等著他到了麵前,看見第一個像是孫老頭子,第二個人是王七爺,後麵幾個人,也都是左右胡同的老街坊。他們好像是約好了來問話的,異口同聲地問著,打算怎麽辦呢?陳老先生說:“要不是為著軍隊攔了去路,剛天黑,我就走了。據說,天亮了,軍隊就要撤防,那個時候走吧。”孫老頭子道:“我瞧,不走也不行了。你沒瞧見,馬路上全是日本兵的屍首。他們能夠不來報仇嗎?王七爺說了,現在就是出來組織維持會,他也不敢保那份險。”那王七爺果然在人後麵擠向前,他手上拿了一把長柄板扇,點著陳老先生道:“日本人不抓住天津就算了。

抓住天津,這筆賬可不好算,這胡同前前後後的街坊,向二十九軍送茶送水不算,還幫著他們打了一仗。這樣一來,我在這裏也待不住,隻好跟著你們走了。”陳老先生道:“什麽?你原來還沒有打算走的嗎?炸彈可沒有長眼睛。”說話時,在月光下看到王七爺眼珠轉動著,帶了微笑,表示著他那份得意勁,鼻子裏哼一聲道:“雖說日本飛機扔炸彈是不問青紅皂白的,可是和他們通得上消息的,就不會受彈。”小馬正在胡同裏站著,就在一旁插嘴道:“這日子,誰和日本通消息呢?除非是漢奸。”王先生身子挺了出來問道:“誰在一邊搭話?”小馬道:“我叫小馬。不含糊!你打聽打聽吧。剛才在馬路上衝鋒,就有我在內。數目也不多,殺了兩個半日本鬼子。怎麽有半個呢?別人把他打著躺下了,我加上一刀。日本鬼子兵都不是我的對手,漢奸能把我怎麽樣?”他說著,把兩手叉了腰,挺起肚皮囊子擠向前來。孫老頭子橫攔著他道:“回去睡覺吧。”小馬曉得這老頭子有兩手,隻好緩緩地向後退著,退到大門洞子裏,手拍著大門咚咚有聲喊道:“打倒日本,打倒漢奸。”陳老先生連連拱手道:“各位請家裏頭坐吧,別理這傻小子。明天告訴張先生,得重重教訓他一頓。”小馬道:“明天,明天是殺漢奸的日子,也不知誰在誰不在呢。”他盡管說著,這些人已經到陳家去了。倒是睡著半迷糊的競存,聽到打倒漢奸這口號,立刻由**跳了起來,直到院子裏,並沒有看到什麽特殊情形,才定了神,先是將小馬申斥了幾句,及至他說出理由,倒是好笑,便道:“天快亮了,這次我們決計走。你東西預備好了沒有?”小馬道:“我自己有一隻小箱子,一個鋪蓋卷。張先生要有什麽給我拿,這鋪蓋卷我就不要了。大熱的天,反正用不著。”競存道:“你們自己盡量帶自己的東西吧。我的東西多得很,帶了一兩樣出去也無用,幹脆,全送給日本人了。唉!”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到屋子裏去,見木器家具,還整齊地擺著,這每一項都是心血錢換著來的。複跑到書房裏去看看,總還有三四百本書淩亂地堆在書架上,不曾搬得走。每一個角落裏,都不免發了呆,多看上一看,於是就發現到玻璃窗戶外,有一群黑影子搖撼不定,正是自己手栽的盆景,被風搖著閃動,也許是她們在說,我們再會吧。競存不由得呆坐下來,對了那花影子發癡。

心想,大家都向安全地帶走了,誰來守住這天津?可是,不走又怎麽辦呢,沉沉地想著,不知道停止,卻聽到院子裏有雜亂的腳步聲。自己出來看時,卻是陳老先生引了一大班人進來。競存對這些年老的街坊,已經是領教過兩次的了,便道:“各位有什麽計議,不必把我算在內,我馬上要走。”陳老先生道:“誰說不走呢,晚上這一次巷戰,打死日本許多人,這禍事惹得不小。咱們軍隊要是退出了這地方,日本鬼子,不找咱們老百姓算賬嗎?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都離開這裏吧。”競存哈哈笑道:“這樣說起來,還是和日本打的好。一來得著一個勝仗,二來把想跟著日本人走的,也都拉過來了。各位還有什麽打算沒有?若是沒有打算,就回去收拾東西吧。天已經快亮,我們是不能等著路上看見人,就要離開的。”陳老先生聽說,又作起揖來,央告著道:“無論如何,你必帶著我去的。”競存笑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麽保障。不過各位街坊願意同我一塊走,我一定在前麵引路。不過有一點,現在是抓著機會就走,誰也不能等誰。”陳老先生道:“那當然,我們都把東西理好了,放在手邊。幹脆就在胡同裏等著張先生。你一動身,我們就跟著後麵追。你別看我們是老天津,這兩天讓飛機大炮一鬧,全成了昏頭雞,哪裏能走,哪裏不能走,真不知道。唉!家完了不算什麽,我這大大小小的十四口,要逃不出去,可真的。”競存道:“老先生,不用發愁,我一定帶你走就是。一不用我背,二不用我馱,讓你們在後麵跟著。我為什麽不肯?”大家聽說,似乎得了一層保障,紛紛回去收拾包裹。競存自己,也開始感到一些焦躁,背了兩手在身後,不住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抬了頭隻管向天上看看。那歪斜在天上的大半輪明月,似乎減少了她的光輝。綠青色的天空,慢慢兒地,帶了一些灰白色。天上的星星,本來就不少,現在可隻剩著兩三粒比較明亮一點的,伴著月亮下沉。天空裏並沒有什麽風,可是全身都感到涼陰陰的,便道:“劉媽,預備走吧。這天氣是將要天亮的樣子了。”偏是夜闌聞遠語,他道一句話,門外候駕的那批街坊,首先聽到了,大家哄然一聲,擠進院子來。競存向大家搖著手道:“別亂別亂,天還沒有亮呢。咱們先得向大街上去打聽打聽。若是軍隊沒有撤防,我們還是不能走。”早有兩個年紀輕一點的街坊,應著他的話,就向胡同外麵跑去。

不多大一會子,他們又跑了回來,老遠地招著手道:“我們走吧。大街上已經有人在走了。”在胡同裏等著的人,這就不需要競存引路,把放在地麵上的東西,背著扛著,一巢蜂似的就向胡同外擁了去。陳老先生一家人,看到大家向外走,扶老攜幼地也都扛著背著細軟,隨了排擠著的街坊,搶上大街去。小馬找了一根棍子,挑著一隻柳條籃同手提皮箱,在大門洞裏叫道:“你們不是要跟著張先生走嗎?張先生還沒有出大門呢。”他隻管這樣嚷著,可沒有人聽到。競存肋下夾著一個皮包,手裏提著一隻箱子,走到院子裏,向天空上看去,已經有大半邊天變了魚肚色。正想對他們說,可以走了,猛然間,一陣嗡嗡軋軋的聲音,從東南角響上前來。小馬叫道:“張先生,這是飛機響嗎?”競存道:“等一等走吧。”小馬道:“不能這樣早就扔炸彈,我們冒險走吧。”競存道:“你聽!”隨了這句話,轟隆轟隆,就有好幾下炸彈爆烈聲。最後一聲,就是相距不遠。抬頭看時,有四架飛機,前一後三地,正在當頭天空兜著圈子。兩三個圈子以後,飛機已是低飛著離屋頂不遠,啪啪啪地,幾次向下麵放著機關槍。原來預備逃走的人,都撞撞跌跌地跑回來。因為逃到馬路上,目標顯然,日機已用機關槍掃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