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劍花見餘鶴鳴很不高興地走去,料著這件案子,一定沒有好結果的。隻是自己立定了主意,死也不賣國,這就用不著害怕。若是害怕,徒然把自己的豪興打消了。所以又取了一根煙卷,斜躺在睡榻上抽起來。煙卷這樣東西,雖是很微小,而且吸到口裏,也沒有什麽味。但是一個人在愁苦,匆忙,恐怖,各種不良好的環境裏麵,它多少都能給你一種安慰。所以劍花雖是個精明強幹的女郎,到了這個時候,倒也不能不求助於煙卷。不過自己抽了一根煙卷之後,思想便有些變遷,心裏想著,怕固然是不必怕,可是有法子求活的話,我也未嚐不可以想法子求活。餘鶴鳴對我,依然是很依戀的,我就可以利用他這一個弱點去找出生路來,慢來慢來,這種手腕,拿去救國,犧牲個人,救了許多人,那是很值得的。若是用美人計去求生,犧牲個人,也不過是救了個人,這有什麽價值。自己為了國家不得未婚夫華國雄的諒解,正不知怎樣去解釋才好,怎麽自己真個走上了那條路呢?幹就幹到底,我決不應當怕死。如此想著,猛然將手上的半截煙頭,向痰盂子裏一擲,然後站起身來,兩手環抱在胸前,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心裏想著,我是不屈服定了。

然而我果不肯屈服的話,我的性命,不知道還能保持著若幹時候,假使並不能保持若幹時候,我……想到這裏,不能向下再想了,依然倒在椅子上靠背坐著,兩手反到脖子後麵去,枕了自己的頭。兩眼直射著樓上的天花板,眼珠並不轉動一下,似乎這天花板上,就有一條求生的出路一般。她如此望著,很靜默地凝想著,聽到房門噗噗幾下響,心裏就隻管怦怦地亂跳起來。這時心裏可就想著,不要是帶出去執行死刑吧。這樣想著,敲門的究竟是誰,就不曾去理會。那敲門的將門敲了一陣,不聽到裏麵有答應之聲,自推了門走將進來。劍花看時,是一個隨從兵,他手上提了食盒子,很從容地走進來。將食盒子放下,揭開蓋來,將裏麵的東西,一樣一樣放到桌上。劍花看時,乃是一個酒瓶,一個大玻璃杯,一雙牙筷。另外三盆菜,一碗湯,還有一大堆盤饅頭。那兵向她微笑道:“這位小姐,我們隊長說了,你要吃用什麽東西,隻管說出來,我們好去辦。”劍花笑道:“你對你隊長說,多謝他,我在這兒等死的人,也不要什麽了,你出去吧。”那兵答應了一聲是,反帶著門走出去了。

劍花看了桌上的酒菜,心想,他這樣客氣,樂得吃他一頓,反正是他來巴結我,又不是我去求他,他送來我就吃,他真放我,我也就走。她想畢,立刻坐到桌子邊大吃大喝起來。這與五分鍾以前的思想和態度,完全都不同了。這桌上的酒菜,固然是光供她一人吃喝的。而她的意思,卻不在於吃喝,覺得他既肯有東西給我吃喝,當然不是出門時候,意思那樣惡劣,必定是還想和我合作,我有這個出路,大可以不死。她得了這一線希望,心中立刻痛快起來,酒能喝,菜也能吃了,心裏寬展了許多。不過她想是如此想,那左手端著玻璃杯子,送到鼻邊,要飲不飲的,隻管注視著。猛然看到那玻璃杯子裏的酒,卻有些震**,心裏想著,這是什麽原因,難道我心虛膽怯,手上還有些抖顫嗎?於是故意將杯子舉得高高的,用眼睛仔細看著。嗬!可不是在抖嗎?而且抖得非常厲害呢!於是將酒杯一放,用手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地自言自語道:“舒劍花,你是一個女英雄,你是一個忠於職守的軍人,你所要的是人格,所為的是國家。

除此以外,你還管些什麽利害?”她雖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話,可是這樣一來,她提起了不少的精神。人向著窗子外,恰好太陽西偏,陽光射了進來,將她的人影子,斜射著倒在樓板上,眼睛注視著自己的影子,搖了搖頭道:“舒劍花,你是多麽怯懦呀!假使這個影子是個人,她看見了你害怕抖顫的樣子,恐怕也不好意思見你了。影子,我真有些慚愧對著你了。但是我醒悟過來了,我現在決計不怕。喝!我對著你幹三杯,把膽子壯起來。”於是將玻璃杯子高高舉起,仰起脖子,將那杯酒一飲而盡。飲畢,放下酒杯來,又倒滿了杯子,接連飲了三杯之後,將杯子用力向桌上放下,桌上啪地一下響,昂著頭笑道:“影子,這沒有什麽可羞的,我雖然有點可恥的舉動,我立刻自己就醒悟過來了。我和他們,決計不妥協,決計不妥協。”說時,拿起酒杯子,當的一聲,向牆上砸了去。碎玻璃片子,因之紛飛四散,落了滿樓板。劍花又嚷道:“不妥協,決計不妥協!”兩手端了桌沿,向前一翻,把碗和盤子,全打翻了。這種響聲,驚動了屋外監視的衛兵,推開門來,探頭向裏張望。

劍花喝道:“你望什麽?小姐吃得不高興,喝得不高興,把碗打了。要我不鬧,就給我換好吃好喝的來。”說時,在樓板上撿起一片碎碗有向他拋去的意思。那匪兵看勢頭不好,趕快就把門關上了。劍花將碎碗又在牆上砸了一下響,倒在藤椅子上躺著,哈哈大笑起來。在門外的匪兵,看她有這種發狂的樣子,怕出別的情形,立刻就向餘鶴鳴報告。他聽了,皺眉了許久,也說不出一句別的話來,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著大步子走來走去,然後他向匪兵道:“你們隻管守著那房門,屋子裏的事,你不必理會就是了。”匪兵答應著去了。這時,劍花心裏坦然了,躺在屋子裏,很自在的,慢慢哼著皮黃戲。約莫有一小時的樣子,房門敲著響。劍花道:“你們為什麽這樣裝模作樣,要進來就進來,難道還有什麽人攔阻得住你們嗎?”她說著,門開了。向外看時,形勢比以前卻嚴重得多。現在是四個扛槍的兵,在門外站著,另外兩個徒手兵,走進來請她出去。她微笑著點點頭道:“走!我也知道你們是不能再容忍的了。”站起身來,就跟了四個衛兵走。

這四個扛槍的衛兵,擺梅花陣似的,將她困在中間,圍了向前走。所到的地方,依然是先前那個大廳,不過形勢卻嚴重得多了。上麵三張長桌子,一字列著,共坐有七個穿軍服的軍官,正著麵孔,在那裏坐著。桌子後麵,一直到兩邊靠牆,齊齊地站著二三十名兵士,身上都掛了手槍。大廳門口,已經有八個扛快槍的兵,再加上押人來的兵,便是十二個了。劍花料定這是軍法會審,倒也無所用其躊躇,挺著胸脯,就站到桌子麵前來。那餘鶴鳴到了這裏,地位可就矮下去多了。坐在桌子最末的一個座位上。劍花走進來時,一雙眼睛射到他臉上,而且微微地一笑,他立刻將目光向下垂著。那上麵海盜的軍官,早是聽到舒劍花這個名字,聽說她既美麗又厲害,各人也就要看她一個究竟。她進來,把所有在場人的視線,都歸結到她一個人身上。她並不理會,一隻腳微伸上前,隻管挺了胸脯,昂著頭看四周的屋頂,仿佛目中無人,這裏乃是一所空屋。正中坐了一個尖角胡子的老軍官,眼睛閃閃有光,由劍花身上射到餘鶴鳴身上去。他很沉著地道:“餘隊長先請你報告一遍。”餘鶴鳴聽了這話,他的臉色,立刻變了,由許多軍官的麵孔上,更看到劍花的身上來,他現出了無限的猶豫之色。靜默了約兩分鍾,然後他從容地向上報告道:“這個女間諜,她叫舒劍花,是中國有名的偵探領袖。她……她……”眼睛看了劍花,繼續著道,“她很厲害。我們在中國的華北總機關,就壞在她的手上。這次她又化裝做難民,混到這裏來,大概又有些什麽不利於我們的計劃。”那匪軍官說:“我們在夾石口打一個敗仗,不就是因為她查得了我們秘密文件的緣故嗎?”劍花不等餘鶴鳴答話,笑著肩膀顫動起來,向匪軍官道:“你瞧,這件事我不很足以自豪嗎?哈哈!”她如此一笑,全席的軍官,臉上都不免變了顏色,覺得這個女子的膽,真是大得無可形容了。匪軍官問道:“以前的事,不去管了,這次你到這裏來幹什麽?”劍花搖著頭道:“事關軍事秘密,這個我不能奉告。”匪軍官道:“你要知道,我們的辦法,和中國不同。捉到了間諜,不一定處死刑,隻要肯聽我們的話就行了。我們不但不法辦,也許可以重用的。”劍花道:“處死刑不處死刑,那在於你。我是不能把我來的使命告訴你的。”匪軍官沉吟著問道:“你是怎樣混到我們境界裏來的?”劍花笑道:“你還坐在上麵,用話來審問人呢,不如走下來,讓我來教訓你吧。一個人由這邊到那邊去,不是用兩腳走了來的,還有什麽法子過來。”那老軍官被她訕笑了幾句,惱羞成怒,紅了臉道:“這果然是個刁滑的女子。”說著話時,氣得他的嘴唇皮隻管抖顫,兩手不住地微微拍了桌子,和老軍官鄰近的兩位軍官,於是彼此輕輕地互商了一會,然後那老軍官挺著胸脯道:“舒劍花,你是屢次破壞我們軍事的女間諜,判你的死刑。”他這樣說著時,四周的兵士,都做個走上前的樣子,怕她有什麽意外的舉動。她倒聽之坦然,點點頭微笑道:“那是當然的,請你們快些執行吧。”幾個兵士,就搶上前,挽著她的手臂,向大廳門外走,劍花站定了腳,將身子一扭,橫著眼睛道:“你們這算什麽?難道我會飛嗎?你們睜開眼睛看看,我可是個怕死的人,要你們來挽著我走。”餘鶴鳴早已跟過來了,向兵士們丟了個眼色,還搖搖頭。兵士們知道是不必挽著,就讓她一個人走去。

她也不動聲色,眼光可注視在門口扛槍的一個兵士身上,因停住了腳向他微笑道:“這位老總,非常地像我哥哥。我是要死的人了,哥哥,你能不能和我說兩句話。”這個匪兵,被她兩聲哥哥叫著,已是骨軟心酥,而且她說的是那樣可憐,怎好不理會人家。可是在這種軍事法庭上,也不敢和她亂開口,隻向她微笑。她慢慢走到他身邊,低聲下氣地道:“哥哥,你我是手足多年,就此要分手了。你能讓我和你親個嘴嗎?”這句話說出來,聽到的人,心都酥了。中國人向來沒有這種禮節的,這個女子,想哥哥真想得可憐了。大家的思想如此,那個被她叫著哥哥的人,當然是魂不附體。劍花一直站到他身邊,出其不意地,將他手上的快槍就搶了過來。立刻身子一跳,跳到庭門中間,端了槍向正麵就亂開了去。口裏喊道:“殺賊呀!”那些軍事法官審案以後,站了起來要走,看到劍花認著一個衛兵做哥哥,正也是在這裏奇怪。猛然由人群中飛來幾顆子彈,他們何曾防備得到,早有兩個不幸的軍官中彈而倒。那個審她的老軍官,便是飲彈的一個。劍花一陣開槍,出其不意地,這些軍官兵士都慌了。

直等她將子彈放完了,她大聲喊著道:“痛快極了,替中國人又殺了幾個仇人了。”她如此說著,旁邊的兵士,早有一個人拔出刺刀,向她手腕上直紮了過來。劍花身子一閃,還待要用槍去還擊,這時後麵已經有個人用槍在她腿上橫掃了過來。她中了一槍,身子向後一倒,第三個兵士,舉了手槍對準她的胸膛,便要放槍。餘鶴鳴在那人身後,伸腿一踢,將手槍踢了。口裏還喊道:“不要開槍,留著活口說話。”那個人的手槍,算是讓他踢過去了。可是那個拿刺刀的兵士,已經俯著身子,將刀插了下去。劍花人已暈倒了,不知道閃讓。

這一刀正插在她的手臂上,立刻鮮血暴流,由衣服裏直透出來。那人拔起刀,待要紮下第二刀時,餘鶴鳴才搶了過來,握住他的手道:“不要亂來,還要留著她審問呢。”於是另有幾個兵走上前,抬著劍花向樓上空房裏去,這場紛亂,才算告終。事後檢點,算出打死兩個軍官,一名兵士,打傷一個軍官,一名兵士,劍花在許多人裏麵,幹出這樣驚人的舉動,就是海盜的心胸,向來是偏狹的,也覺得這個女子,實在可以佩服。很有人主張,保全她的性命,鼓勵女子的勇敢精神。餘鶴鳴對這個主張,自然是站在讚成的一邊,不過劍花是拚了一死的,她接受不接受人家赦免她的罪,還依然是一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