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情形已是緊張到二十四分,國雄國威隻要有一分鍾的猶豫,山頂上的匪人,跑了過來,隻要將刺刀紮上兩下,就可以把山崖上的人,完全打了下去。他弟兄二人更知道這情形逼迫,雖然接連落下去幾個人,看也不回頭看去,連手和腳,很快地爬上山來。眼前一群匪軍,正扶了機關槍對著山下噗噗亂發,國雄大喊一聲,提起手榴彈,拔去保險機,向開機關槍的匪兵擲了過去。國威跟著兄長,也接連地拋過手榴彈去。頓時黑煙和塵土四處亂飛,機關槍聲,立刻停止。華氏兄弟,當然是不能稍微停頓的,各拿了手槍,向煙土叢中蠕蠕而動的黑影,緊緊地開著手槍。山下麵的華軍,看到山上的情形,料是暗襲的軍隊得了手,齊齊喊了一聲殺,一個衝鋒,大家就衝上了山頭。這裏守山頭的一批匪軍,也不知後方有多少人衝上山來,出其不意的,經手榴彈一番轟炸,早是手足無措,加之山坡上的華軍衝鋒上來,也不知道向哪方麵迎敵的是好,隻得由斜坡方麵退了下去。不到十分鍾的工夫,就把山頭搶了過來。正是時機湊巧,那大道上的匪軍,以為山頭上有同夥占據著,牽製了堡外的一支華軍,就向堡城大隊進攻。
這時,堡上的守城華軍,已經看到本軍占領了山頭,不必顧全右方,就全力向來軍迎敵。攻城的工作,本來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在兩峰夾峙之間,中間隻一條道,進攻的軍隊,恰是展放不開,拉了一字長形的散兵線向前進攻過去。山上的華軍,看得很清楚,就把奪過來的機關槍,向了那長形密集的地方,同時掃射。除了炸毀了一架機關槍外,加上原來的機關槍,共是四挺,有四挺機關槍在敵人後方猛射,當然是很有威力的,那進攻的匪軍,反受了兩麵的夾攻,如何站得住陣腳,自然是退了下去,直退到離山頂夠三千米方才止住了。匪軍突然受了夾攻退去,以為是中了伏兵之計,就隱伏在深草和土堆裏,同時,挖著臨時戰壕,以避免華軍的反攻。華軍方麵,一時也不知道匪軍的真相,而且子彈有限,不敢徒然耗費,沉默住了,並不反攻。剛才滿山滿穀,子彈橫飛,黑煙四散,到了現在,卻是煙消聲歇,山縫裏透下來的一片陽光,依然照著山縫下的草木,青翠如舊。一切的聲音,都已停止,隻有那草頭上和樹葉上的風過聲,瑟瑟作響,打破了這山中的沉寂。可是表麵如此,內容就緊張極了。這麵時時刻刻偵察匪軍的行動,那麵也到處偵察駐軍的實力。經過三四小時的支持局麵,匪軍已經知道華軍不多。
尤其是搶著山頭的華軍,不過是極少數一支兵,這在他們驚疑敗退之後,很是後悔。但極力忍耐著,到了山穀中沒有了太陽,兩山之間陰沉沉的,匪軍就分著兩路向華軍進攻,一路是進攻夾石堡,一路進攻堡對麵的山峰。那種來勢很猛,奪山頭的差不多有一營人,大大地展著散兵線,向山腳逼了過去。那山上向下看,本是清楚的,加之華軍早有死守的決心,緊緊對著進攻的路線,用機關槍掃射。匪軍是無故侵略土地而來的,比華軍殺身成仁的勇氣,差下去遠了,所以這邊猛烈的抵抗,他們就不能前進。隻是步槍與機槍,不斷地圍著山頭施放。在他們這樣的猛撲山頭,山頭上的華軍,自然也用全力抵禦,不能再分出力量去射擊,攻城堡匪軍的後路。於是擊城堡的匪軍,遙遙地將堡門封鎖了。山夾縫裏陽光既少,天色便如黑夜,放出來的子彈,在槍口上已經冒著火光,漫漫的長空裏的子彈,帶著一條條的火線,夜色更深沉了。從此山上山下,彼此都看不到人影,隻有山上的火線向下飛,山下的火線向上飛。城堡之外,比這邊更熱鬧,槍炮之聲,夾著山穀裏的回響,聲震天地。好在這山上的守軍銳氣很盛,山底下的匪軍攻了一晚,到天亮的時候,又退去了。
不過在山夾口外,許多大小石塊下,架了幾架機關槍,不時向堡門射去,切斷了堡中和堡上的聯絡,堡中想向山上增援,卻是不可能的。到了白天,雙方依然沉寂停戰,天色黑了,匪軍又開始進攻起來。戰到了半夜,滿山縫的星光,隱藏不見,樹木一陣呼呼作響,忽然一陣大雨,蓋頭淋將下來。山下的匪軍人多,以為這是個好機會,就趁勢向上衝鋒。大雨之後,山水向下流去,草皮泥土,都是滑的,山上的華軍,沉著應戰,隻等他們目標顯然的時候,就是一槍,衝鋒上來的人,一個也逃不下去。不過他們幾次衝鋒,華軍死力抵抗,風吹雨打,子彈撲擊,死傷也不少,戰到天明,隻有十八個人了。今天匪軍攻擊,和昨日不同,也是拚了死命來的,雖然天色已明,他們知道守軍更少,越是要用人命來拚奪這個山頭,前麵死了一批人,又調一批人到前線來增援。在匪軍這樣激烈攻擊的時候,連城堡裏的趙營長也感到極大的危險,就和熊營副一處,閃在堡上城垛子後,向山頭上打量。趙營長看了許久,皺著眉道:“堡門外的大路,被敵人火力封鎖著,弟兄們是出去不了的。在山上的弟兄們,有一天一夜,沒吃沒喝的送去,天氣又是這樣壞,他們怎麽支持得了呢?要命!”熊營副道:“敵人一步緊似一步地來幹,現在就覺得應付困難。若是山頭又失守了,我們更不好辦。那個山頭千萬放鬆不得。”趙營長道:“我也是這樣說。和他打旗語吧,叫他們死守這個山頭。總部約我們死守四十八個鍾頭,現在已經守了三十六個鍾頭了,無論如何,我們要掙紮過去。”於是熊營副就傳了兩個旗手上來,讓他們藏在城垛子後麵,向那方麵打旗語。趙營長寫了兩個字條,交給旗手,上麵寫的是:“務須堅守待援,趙。”一個旗手,照字翻號碼,口裏報著數目;一個旗手,照數字在牆頭上層弄著兩麵旗子,向山頭上報告過去。那邊的國雄,看到這方麵的旗子招動,立刻拿了兩麵旗子,照著這麵的旗子,同樣指揮,口裏報著數目,讓同行的兵士,在日記本子上寫下,一麵讓人翻譯。譯完了,自己告訴兵士,將“決死守,士氣甚旺”七個字翻成號碼,向他報告,他就向城堡守軍回複過去。
他們這樣打旗語,匪軍當然是看得很清楚,便以兩邊旗子招展的所在做目的地,子彈集中,射擊過來。尤其是對山頭上,以為是向堡中報告什麽秘密,拚命地向國雄附近射擊。國雄人藏在一塊石頭後,兩手隻管伸了出來揮著旗子。那子彈在石頭前後,紛紛亂落,而且打在石頭上,火星亂濺,石屑子直撲到國雄的臉上來。國雄一切不管,將旗語打完,把旗子向石縫裏一插,跑到一挺機關槍邊,和國威二人移下去十幾丈路,正對著射擊的敵人,噗噗噗掃射過去。原來這個時候,他們這十幾個弟兄又陸續地傷亡,隻能兩個人管領一挺機關槍了。山上越是人少,越不能讓敵人知道虛實,所以對著山下,更是極力地發揚威力,四挺機關槍一架也不停止一息。偏是天不與人方便,在這十幾個熱血男兒拚命抗敵的時候,雨更下得如竹編簾子一般,大風一卷,嘩啦作響,山搖地動,著實怕人,加之人已經作戰一晝兩夜了,精神也十分疲倦,所以在大雨中掙紮之下,慢慢地把機關槍聲減少,山下的匪軍,有了這樣的情勢,也是不肯放鬆,一次兩次的,隻管向山頭上衝將上來。
國雄兄弟的機關槍排列最前麵,自然是緊對著山下施放。弟兄二人隻管靜伏在泥草裏,那泥草上的流水,順著人身上的衣服,向下麵流去,滿身都是泥漿。國威手扶了機槍,不免將頭垂了下去。國雄喊道:“國威國威!抬起頭來,有一口氣,也不許倒下去。”國威咬著牙,對了山下,又噗噗噗地開著槍。但是在這個時候,其餘的三挺機關槍,已陸續停止了響聲,不知道他們是子彈用盡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受傷或陣亡了?在這樣天氣之下,恐怕是不能讓弟兄們再支持了。國雄就大聲喊道:“弟兄們開槍,援軍快到了,殺呀。”因又對國威道:“在四十八小時的限期以內,我們死也要掙紮過去。”國威手扶了機槍,又放了一陣,然而實在是疲倦了,頭垂下來,浸到水草裏去,半邊臉都是水泥染著。國雄搖撼著他的身體道:“兄弟,你必得打起精神來幹。這個山頭,就是我弟兄兩人的責任,你若懈怠起來,不是讓我一個人來負責嗎?幹!死都不怕,還知道什麽疲倦。現在到限期隻有五分鍾了。五分鍾以內,不能讓敵人衝上這個山頭。
五分鍾以外,支持一分鍾,就是一分鍾,萬一支持不了,我弟兄兩個最後一滴熱血,就灑在這山上。這是最後的五分鍾,我們幹!幹!”國威猛然抬起頭來說:“好!幹!”於是弟兄二人緊對山下的匪軍,一陣陣又掃射起來。匪軍絕料不到山上隻有兩個華兵,山上大水下流,更是油滑不能衝上,也隻好極力地掙紮著,不放鬆而已。隻相持到十分鍾的光景,山下喊聲大起,援軍由後麵趕過來了。匪軍經過兩晝夜的鏖戰,自然也有些疲倦,突然讓生力軍一衝,便有些抵抗不住,紛紛後退。國雄跳了起來,兩手一拍道:“好了!好了!大功告成了。”隻在他這樣一跳的時候,腳下站立不住,向山上倒將下來,人就昏暈過去了。及至醒來,睜眼看時,大雨大風聲,槍聲炮聲,都沒有了,自己已是睡在城堡中的病房裏頭了。這病房有二三十架行軍床,各躺著受傷的兵士,他最近的一張**,躺的是他兄弟國威。當他醒來之時,國威已經蘇醒許久了。他看到哥哥醒過來,首先微笑。國雄道:“怎麽著,我們掛彩了嗎?”國威道:“沒有!我們是疲勞過分了。軍醫吩咐讓我們都休息休息。”國雄道:“敵人怎麽樣了?”國威道:“他們敗了。我們的援軍有一旅人,已經追了過去,非把他們殲滅了不回來。大概他們要全軍覆沒的。”國雄將蓋的軍用毯子一掀,跳了起來道:“什麽?他們全軍覆沒了。”光了雙腳,在地上一頓亂跳。軍醫跑了過來,將他按到**,問道:“華連長,你可知道這是病室裏,不許擾亂秩序的。”國雄道:“但是我沒有病,你讓我睡在病室裏做什麽?”軍醫道:“你的精神剛剛恢複過來,還應當休息一會子。”國雄瞪了眼道:“你這就不對。你也是個軍人,應該勸軍人偷懶的嗎?”軍醫笑了,便道:“好吧,你出去。”國威跟著跳下床來道:“我也沒病。”軍醫笑道:“你也出去。”於是穿上幹淨的衣服,都出了病室,歸隊去了。到了次日,清晨的太陽,由山頂上照將下來,新雨之後,滿山皆綠,陽光一照,那新綠更是好看。操場上的早操,已經完畢,站隊還不曾散,趙營長熊營副穿了整齊的軍服,在隊伍麵前站定。
趙營長向眾人注視著,從容地道:“弟兄們,這次夾石口的戰事,幸得各位一片熱血,死守了四十八小時,把敵人打退,這是我們全軍引為一件榮譽的事情,總部已經來了電報,獎勵我們,各法團也有許多電報來感謝我們,我們總算對得起軍人兩個字。不過海盜原是十分狡詐的,不定什麽時候再來侵犯我們,我們還要謀長期的抵抗。我們已經得了全國同胞的信仰,總部的獎勵,在長期抵抗的時候,我們更二十四分的勇敢,二十四分的慎重,保持著我們的榮譽。總部的犒賞,一兩天內,就要下來。唯有華國雄連長,和學生軍上士華國威,把守對麵山頭,功勞太大,總部已經來了電報,給予他們一等榮譽獎章。現在,由我親自和他們佩戴起來。”說著,便叫了一聲華國雄。國雄在隊伍前走出來,和趙營長舉手立正。
趙營長在熊營副手上,取過一麵銀質獎章,親自掛在他胸襟上,舉著手行禮,讓他退去。對國威,也是照樣的辦理。趙營長大聲道:“你們看,天氣這樣好,大家精神也非常的興奮,我來引導你們喊幾聲口號。”便喊道,“中華民國萬歲,愛國義勇軍萬歲,華氏弟兄萬歲!”大家喊著,聲震山穀,就在這時散隊了。散隊之後,趙營長在營房裏,把華氏弟兄叫進來,學生軍的隊長,也坐在一處。趙營長笑道:“你看看,今天你們弟兄所得的榮譽,有多麽偉大,精神上的安慰,也就不必說,這比吃酒打牌,以及談愛情,卻高尚多了吧!現在,我給予你們兩個星期的假,讓你們回家去看看父母……或者二位的情人。”學生隊隊長笑道:“營長剛才說了,談愛情不大高尚,何以又讓二位去談愛情。”趙營長笑道:“出發以前的軍人,戰勝回來的軍人,我想愛情也是需要的。
不過不要為了愛情忘了愛國就是了。我還沒有了我的責任,將來……也許……”於是都微笑了。趙營長道:“天氣很好,你二人馬上就可以走。”華氏兄弟,就舉手行禮告退。正在前線鏖戰之後,忽然得了官假回家一次,這是軍人最快活不過的事了。二人匆匆忙忙,收拾了兩個小包裹,就走出夾石口來。那人行大路上,經雨洗過一次,清潔極了,一絲飛塵沒有。路邊的山澗,流水潺潺作響,在深草裏時現時沒。山坡上的綠草叢中,許多不知名的野花,也有紫的,也有黃的,也有白的,都開得十分爛漫,好像對這一對健兒,含笑歡迎著。弟兄二人馳步騁懷,一路唱著軍歌,向火車站而去。趙營長在城堡上望了他弟兄二人並排開步而行,直繞過了山彎子,還有歌聲傳過來,那歌聲是:好男兒,把山河重擔一肩挑。趙營長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養兒子不應該都像這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