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士毅為了保證餘氏的錢,就在外麵屋子裏睡著。那常居士竟是到次日早上還不曾回來,士毅就問餘氏道:“老先生走的時候,他沒有說到哪裏去嗎?”餘氏道:“他說到小茶館子裏去坐一會兒,沒有說到哪裏去。”士毅道:“以前他在外麵,也有整宿不回來的時候嗎?”餘氏搖著頭道:“沒有過,他一個瞎子,誰能留他住呢?”士毅聽了這話,就不由得心裏撲通跳了幾下,問道:“你府上在城裏頭有親戚嗎?”餘氏道:“有是有,向來都不來往的,一來我們家窮,二來,老頭子脾氣又古怪。我是這樣想著,他必是到親戚家去了。今天我要去找找他呢。”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我又為那錢很焦急。我走了,把錢放在家裏,那是不放心的。把錢帶在身上到處跑,那也不像話。”說著說著,她又皺起眉毛來了。士毅看到她那神氣,實在也替她可憐,於是向她道:“這個你倒不必發愁,我陪你到銀行去把款子存放著就是了。”餘氏見他肯幫忙,又蹲著身子請了一回安。

這日上午,士毅似乎受著一種什麽人在暗中驅使,先陪餘氏到銀行裏去存上了款。然後又陪她東西城跑了幾個地方,去尋訪常居士,然而尋訪的結果,人家都顯著一分驚訝,說是一個瞎子,怎麽讓他在外麵漂流?趕快把他找回去吧。士毅陪著走了半天,要去向陳東海複命,就不能再陪著了,心裏也同時發生了疑慮,覺得常居士這個人,定是凶多吉少。我好好的要介紹陳東海和他女兒見麵,以至於鬧了這樣一件事;萬一有了什麽意外,我不能不負一點責任的了。他心裏思忖著,就坐了車子,趕向月宮飯店來。原來陳東海和小南,始終不曾離開這裏,不過由三層樓移到四層樓去了而已。士毅到了房門口,躊躇了一下,才向前敲著門。東海叫了一聲進去,推門而入。隻見東海坐在沙發上,將一隻手橫摟著小南的肩膀。小南隻把頭低著,用手玩弄著東海睡衣上的帶子。士毅看到這種樣子,雖不免受些刺激,但是刺激得太多了,也就有些麻木了。因之並不望著小南,隻管正了麵孔,向東海回話。東海先就笑道:“錢都給了她的母親了嗎?”說著,連連拍了小南兩下肩膀。士毅低了頭,略略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隻是將常居士失蹤的事,改為躲避開了,含糊地說著。東海笑道:“你很會辦事,交給你的事,隻要回來,總是交的整本卷子。這種人,我手下還真是缺乏呢。你既然這樣的給我辦事,我不能辜負你。在慈善會裏,至多不過拿五十塊錢一個月的薪水,不夠獎勵你的,明天我調你做慈善會工廠的廠長。薪水固然還是五十元,可是全廠有二三百工人,都聽你支配,這裏麵好處就大了,你懂嗎?”士毅笑了起來,一時卻找不出話來答複。東海道:“慈善會你今天就不必去了。我已經在尚誌胡同朋友家裏分租了一個院子,當作小公館,明天就得搬了去。我已經派了韋藹仁帶人去裱糊打掃,至於買辦東西,非你不可!你為人幹淨,做得又快。我這裏有一張買東西的單子,這是三百塊錢鈔票,你一齊拿去辦去,辦完了再來報帳。”說時,就在衣袋裏掏出單子和鈔票,一並交給了士毅,笑道:“你權給我們這位新太太,充當幾天買辦,將來她可以慢慢地提拔你呀。”士毅不由得看了小南一眼,見她斜靠了椅子坐著,臉上很有得色。心裏老大不高興,便向東海點了一個頭,轉身要走。東海道:“別忙,你要走,怎麽也不同我的新太太行一點規矩呢?”這可是給予士毅一個大難題了。這個時候,他對於小南,是恨她、鄙視她、妒嫉她,且又有一點可憐她。他一見了她,滿腔子便都是酸甜苦辣。雖然滿腔子都是酸甜苦辣,卻還是向她表示好感的成分少,表示惡意的成分多。若是在無人的所在,自己必得用那難堪的語言,咒罵一頓。

然而現在不但不許咒罵她,還要恭維她,這可是心所不服的事。但是東海說了給自己一個廠長做,這是如何的大恩?他是不能違抗的。不能違抗他,也就不能不向她表示敬意了。於是拿著帽子在手,點了個頭道:“再見了。”他好容易掙出這三個字,以為可以敷衍過去了。

東海卻站起身來,連連搖著手笑道:“老洪,這一層,你這人真不行。一個手下人對於上司太太,有這樣子說話的嗎?你必得先稱呼她一聲,然後說,明天再來請安。你必以為是她父親的朋友,不肯下身分,你要知道,你恭維了她,比恭維了我還要好得多呢。你若是不恭維她,你就是瞧不起我。”東海隻管要圖這位新少奶奶的歡心,把這一番話對士毅說了,士毅是大僵而特僵。不這樣辦,那是對不起四爺,要那樣辦,可對不住自己。可是這回算是小南給他解了圍了,站起來向東海肩上輕輕地打了一拳,道:“你這人豈有此理?別人和我起哄罷了,怎麽你也跟我起哄呢?”扭身子就跑開了。東海這就哈哈大笑道:“老洪,得了,你去辦事吧,等我們搬進小公館裏去了以後,你再給新少奶奶道喜吧。”

士毅這才拿了采辦東西的單子,由大的床,以至於小的茶杯,都照著單子買了。可是這裏麵有一樣東西,讓他大費躊躇了一下。不是別的,乃是這位新少奶奶用的瓷器馬桶。店裏對於這東西,盡管出賣,然而卻不管送。自從買了來了,勢必放在自己坐的車子上,一個年少先生帶了一隻馬桶滿街溜達,這可讓人家笑話了。因為如此,所以把單子上東西買全了,就單獨的放下了這一樣東西沒有買。到了次日早上,再到月宮飯店去向陳東海報告。東海接著單子看了一看,問道:“東西都買全了嗎?”士毅道:“都買全了,而且我還在屋子裏,將東西布置妥當了,才到這裏來的。”東海道:“我一會兒就到新公館裏去的,布置得好,我另外還有獎賞,你也跟著我到新公館裏瞧瞧去。”士毅沒有說什麽,隻唯唯地答應了兩聲是。東海說著話,就在抽屜裏取出一個公函式的信封來,雙手交給土毅道:“這是慈善總會的一封聘函,你拿了這一封信,馬上就可以到工廠裏就事。就事以後,你再到新公館給我們新少奶奶道喜吧。”士毅兩手接著那封聘函,也像餘氏接了那幾疊鈔票一樣,兩隻手隻管抖顫個不定。東海笑道:“別泄氣了,幹這麽一點小事,就支持不住,放大器一點吧,在街上可以找一輛幹淨油亮的新車,坐到工廠裏去。好好兒地幹,別辜負了你新少奶奶栽培你這一番恩典。”說這話時,那位新少奶奶正靠了一張桌子站定,半斜了身子,向著士毅微笑。士毅這次為了四爺給他特別的恩典,隻得向著小南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小南並沒有回禮,隻是把那微笑的時間,展得更長一點而已。

這一下子,士毅趾高氣揚,得意極了,果然坐了一輛新的人力車子,直奔慈善工廠而去。這地方,他也來過幾回的,裏麵辦事的人,自然也有熟識的。他到了這工廠門口,有兩樁事情,不由他不大大的吃驚一下。其一點,就是大門口,高高地豎著一麵慈善會的旗幟。

其二點,便是他所認得的那個熟人,正帶了三四十名工友,在大門口站著,一見他下車,就劈劈啪啪的一陣鼓掌。士毅一看這情形,就知道是歡迎自己的。心裏這就想著,他們的消息真快,怎麽就知道我就到這裏來就職呢?早有兩個辦事的,點頭相迎,說是接了陳四爺的電話,知道洪廠長來了。一麵說著,一麵將他向裏引。那一群工友,自然是像眾星捧月一般,緊緊地在後麵跟隨。進了幾重院子,見正麵走廊柱上,高高地釘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三個大字,廠長室,一看之下,心裏不免一動。不想洪士毅苦了一輩子,也有今日。雖然說是一個小職務,然而畢竟是一廠之長。古人說,寧為雞口,毋為牛後,這也就是雞口呢。士毅得意之下,挺著胸脯子走進了屋子去。那屋子竟是頂大的一間,裏麵有沙發,有寫字台、寫字椅,有盛公文帳簿的玻璃櫥子,牆壁上也張掛著字書。這和慈善會總幹事曹老先生的屋子竟是一樣,不料一個在滿街想撿皮包夾的人,居然也得著一個領袖的位子了。他這樣想著,一個相識的辦事員,早是將圖章表冊等項東西,一一地點交給他收著,說是受了前任廠長的委托,來辦交代的。士毅還能說什麽?見了這些東西,隻有心裏得意,臉上傻笑。至於接收以後,應當怎樣的應付?有什麽任務要支配沒有?卻是完全不知道。辦事員就笑著問:“廠長來了,工友都表示歡迎,廠長要不要召集他們訓話?”士毅聽著,倒是愣了,這應該怎樣的答複呢?辦事員似乎知道了他有為難的意思,便接著道:“以前幾個廠長,隻有一個廠長在禮堂訓話一次。因為工友太多,禮堂裏容納不下,其餘的廠長,初來就事的時候,也不過是召集各班的工頭,一個一個的介紹著就是了。”土毅覺得是一廠之長了,也該自己把態度放大方一些,所以也就不猶豫了,在辦公桌邊那張太師椅子上坐了下來。早有專門伺候廠長的聽差,端了一杯釅茶,放到他麵前。他手扶了茶杯,點點頭道:“那也好,就是那樣子的辦。”這個辦事員,得了廠長的命令,立刻精神煥發,於是走出屋子去,大聲喊道:“廠長傳見各班工友頭目。”說畢,他走了進來,站在桌子邊。就有人拿著名片走進來向士毅一鞠躬,呈上一張名片,然後退去。那辦事員就在一邊介紹著,是哪一組工程的人,簡單的履曆怎麽樣。這個去了,一個再來,這樣的介紹著十幾位,又介紹了十幾位辦事員,隨便地混混,也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那個辦事員的領袖,又引著士毅到飯廳上去吃飯,自然,他又是坐在首席的了。

士毅吃過了飯,再回到公事房裏去坐了一會。猛然上任,也不知道辦哪一件事好?而且心裏惦記著陳四爺的話,說是趕快到他新公館裏去看看。他說去看看新屋子,那都是假話,其實他是要對一對辦的東西,有沒有缺少。這是非去不可的。照著自己說法,所辦的東西,隻有更齊全的,不能有什麽挑剔。隻要自己向陳四爺態度表示和緩一點,一定可以吃得獎賞的。好在這工廠裏自己是一廠之長,愛在什麽時候走,就是什麽時候走,決沒有什麽人出來攔阻的。於是大大方方的,出了廠長室,向大門口走來。這大門口有兩個值班的工友,遠遠望見廠長走來,都直挺挺地站著。士毅學著那大官出門,向守衛軍警回禮的辦法,微微地點了一個頭。門外有停在那裏等生意的人力車子,一腳踏上車去,仿佛是自己的自用車子一樣,說聲到尚誌胡同,也不曾講得價錢,車子拉著飛跑。到了陳四爺的新公館,正見七八個工人在那裏忙碌著,有的是裝電話的,有的是接電燈的,好像是奉了陳四爺的命令,要在今日一天辦完,所以這樣忙碌。自己作事,向來不肯拖延,說辦就辦。這個習慣,正對了陳四爺的勁兒。正向裏走,忽然有人在半空裏叫道:“老洪,你怎麽這時候才來?我正要打電話去催你呢。”士毅抬頭看時,陳東海站在樓上欄杆邊下,不住地向著他招手呢。土毅在樓下就是一鞠躬,然後趕著跑上樓去,遠遠的就向東海一鞠躬道:“多謝四爺的栽培,我已經到工廠裏就事了。”東海皺了眉道:“老洪,你東西都辦得很好,怎麽把最要緊的一樣東西,給忘了沒有辦呢?”士毅道:“缺什麽呀?是要緊的東西,我都差不多辦全了呀。”東海道:“你很細心的人,不應該想不到。怎麽把我們少奶奶要用的馬桶,會沒給辦來呢?這東西也是片刻都少不了的吧?”士毅不敢說是買了不好拿回來,隻微笑道:“忙著把這一樣東西忘了。”東海道:“沒有開在單子上的東西,你買了一個齊全。開在單子上的東西,你倒是忘了。這東西等著用呢,趕快去買了來吧。”說著,用手連連揮了幾下。

士毅知道四爺的脾氣,怎麽敢違抗他的話?隻得掉轉頭去,就向外麵走。好在坐來的那輛人力車子,依然停在門口,坐上車子就走了。也不過三十分鍾,他就坐著車子回來了。天本來是晴的,這人力車子,卻把雨篷子撐起來,車子一停,士毅先由篷裏鑽將出來,然後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遍。於是伸手在篷子裏麵,提出一樣東西,向屋子裏樓上就飛跑。他手裏所提的東西,乃是一個鐵條的柄,下麵渾圓一圈,好像是一隻大燈籠,但是燈籠是蔑紮紙糊的,當然很輕。現在他所提的呢,沉顛顛的,卻是很笨。不過這東西外麵,層層疊疊的,已經用報紙包著,便是猜,也猜不出是什麽,好在士毅為了要得陳四爺的歡心起見,一切犧牲,在所不計,提了那東西,隻管低頭向裏走。那些裝設電燈電話的工人,看了他那情形,也不免納悶,這人拿了什麽東西,這般慌裏慌張地向前走。都有些疑心,睜大眼睛向他望著。士毅心裏,本來就夠恐慌的了,許多隻眼睛射在他身上,這就讓他更加恐慌,兩邊臉上幾乎都讓熱血脹破了。偏是當他上樓梯的時候,那新的老媽子迎上前來道:“洪先生,你買了馬桶回來了嗎?”她如此一說,在院子裏正納悶的工人,就恍然大悟,轟的一聲,同時哈哈大笑起來。而且有一個人輕輕地道:“剛才這裏聽差說,他還是新到任的廠長呢,怎麽會給姨奶提這個東西?”又有一個道:“不提這個東西,也許當不上廠長呢?在外麵混差事,不懂這一手,那還紅得起來嗎?”於是那些人又哈哈大笑了。

士毅在這個時候,隻恨無地縫可鑽,對於這些工人的話,隻好裝著聽不見,趕快地將東西交給老媽子,就打算下樓要走。卻聽到房門裏有人嬌滴滴地叫了一聲洪士毅。這分明是小南的聲音。好!她學著主人翁的口吻,連名帶姓一齊叫起來了。心裏大不高興之下,就不肯答應她這種喚聲。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錯了,接著第二聲洪士毅又叫了出來。不但是隨便的就叫出來,而且那聲比第一聲要高過去若幹倍。士毅知道陳東海也在屋子裏的,若是再不答應,陳東海就要生氣的了。於是向著房門先答應一聲來了,然後才輕輕地推門,伸了頭進去看著。卻見小南斜躺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隻茶杯,東海口銜了雪茄,靠著椅子來望著她。

士毅遠遠地站著向東海道:“已經買來了。”小南瞅了他一眼道:“恭喜你做了廠長了,闊起來了。”士毅笑道:“這都是四爺的栽培。”小南鼻子裏哼了一聲,笑道:“你不知道樹從根起嗎?要不是為著我,四爺幹嗎待你這樣好呢?”士毅還不曾說什麽哩,東海就聳了兩聳肩膀笑道:“對了,你別謝我,以後多伺候伺候她就得了。”小南一麵呷著茶,一麵微笑。將茶喝完了,她正待起身去放下茶杯子,東海將嘴向士毅一努道:“喂!交給他不就結了。”小南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真個就一伸手,把茶杯子伸出來。士毅若是不接那茶杯的話,事情就太僵了,因之他自己不容考慮,一彎腰,兩隻手就捧了那隻空杯子,放到桌子上去。他把事情是做了,心裏卻恨著小南十二分。他想,你這小丫頭,忘了每天向我伸手要銅錢的時候了,於今卻把我當你的聽差。我本當不遵從你的吩咐,無奈我這新得的飯碗,驅使著我非巴結東海不可,我沒有法子反抗你。但是在我心裏,是決計看不起你的。他如此想著,在放下了那隻杯子之後,轉身就要走開。東海卻向他連連招了兩下手道:“別忙走,我還有話和你說呢。”隻這一句,又把士毅的身體吸引住了。東海道:“這幾天,我新成立這個小家庭,少不得要添這樣補那樣,希望你每天多來兩次。今天呢,我們要出去看電影,你不必來了,明天早上,你沒有到工廠去之先,到我這裏來一趟。”

士毅看了他二人的顏色,答應著是,也就走了。他走下樓來,那些工人,還有一部分不曾走的,看了他那樣子,都帶了一些笑容望著他。他想,若是低了頭走出去,分明表示自己的怯懦,他們更要笑得厲害,於是就挺了胸脯,昂著頭,一直衝了過去,衝是衝過去了,然而身後那些工人,依然吃吃吃,笑出聲來。他好容易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心裏這就想著,他們幸而不曾知道的我的姓名,否則傳說出去了,我是給人家姨奶奶提馬桶的廠長,這不成了絕大的笑話了嗎?唉!這都罷了,是陳四爺的命令。陳四爺的父親是我的上司,他就委屈我一點,也就說不得了。最可悲的是小南,他總共做了幾天的貴人,就這樣地瞧不起我了。照說,她沒有我,也不能有今日,我應當要算她一個恩人。可是她現在忘其所以了,居然要在東海麵前充我的恩人,讓我去巴結她,我能巴結她嗎?不,她不過是個出賣身體的人,有甚價值,我決計不睬她了。

士毅十二分懊喪地走回了公館。隻一進門,就把他的愁悶打破,原來所有在公館裏的同鄉,見了麵都笑嘻嘻地說著恭喜。士毅正很驚訝著,他們怎麽會知道自己做了廠長了?這時,以前曾把剩飯菜救濟他的劉朗山先生,也走向前來,笑著執住了他的手道:“老洪,你這兩個禮拜,真是運氣透頂了。一回升了辦事員,二回又升了工廠的廠長。事先為什麽那樣守著秘密?你怕同鄉們沾你的光嗎?說時,臉上表示著很親熱的樣子,把他拉到自己屋子裏去坐著。士毅笑道:“實不相滿,就是我自己,在今天早上出會館門以前,我也不知道有這件事呢。”劉朗山道:“怎麽會突然的發表出來呢?”士毅道:“我們會長的四少爺與我素無來往,近來有點私人小事相往還,他對我大為賞識,一再提拔我。今天我到他公館去拜訪,他一見麵,就交了慈善工廠廠長的聘書給我,而且要我馬上就職。這是天上落下來的財喜,叫我怎麽樣先通知各位呢?”劉朗山道:“那就怪不得了。今天有貴工廠一位工友,也是同鄉,特意跑來攀鄉親,把你今日就職的情形,竭力地描摹一陣。我們雖同你喜歡,可是也怪你太守秘密了。既然像你所說,這位陳四少爺,可是你的風塵知己。你還常對我說,餓得不得了的時候,吃過我幾頓飯,一定要報答我。其實這算什麽?現在人家將你一把提拔到平地升天,這才是大恩大德,你不能忘了人家呀。”士毅皺了眉道:“在外麵混事,現在並不講真本領,隻談些吹拍功夫,我恐怕有些幹不下去。”劉朗山一昂頭兼著一仰身子,表示著二十分不以為然的神氣,接著道:“哎!你果真是個愚夫子嗎?就是做官做到特任,發財到了千萬,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吹者須吹,拍者須拍,你剛剛有三天飽飯吃,就打算鬧你這大爺脾氣嗎?”這樣說著,讓士毅想起了以前,剛吃三天飽飯,就追逐女性那一件錯誤上去,於是就默然的微笑了。正說著呢,還有從前送飯疙疤給士毅吃的唐友梅也來道著恭喜,走進來了。笑道:“嗬,老洪是運氣來了,門杠擋不祝”士毅想到以前得人家的好處,今天要報答一下子,於是約了兩個人到小館子裏去吃晚飯。唐、劉二人,因為士毅有了美差,當然也願意叨擾他這一頓,就一同地進館子裏來。找好了座頭,三人分賓主坐下。夥計就恭恭敬敬,送上菜牌子來。士毅笑道:“今天請二位不必客氣,想什麽菜,就點什麽菜。”唐劉二人謙遜了一會,才點了幾個菜。唐友梅後來看到菜牌子上有一個一聲雷的名目,下麵定的價錢,又不過是三角二分,便笑道:“這很有意思,什麽菜這樣響法?別是大家夥吧?”士毅笑道:“飯館子裏反正不會給炸彈別人吃。夥計,你先別說是什麽,來一個吧!”夥計答應笑著去了。一會兒工夫,上過幾樣菜之後,夥計端了一碗口蘑湯,和一大盤子油炸鍋巴來,將那鍋巴向湯裏一傾,便嗤溜一聲響著。劉朗山笑道:“這不過作耗子叫罷了,怎會是一聲雷?”唐友梅卻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劉朗山笑道:“這也犯不上害臊,你以為這是叫錯了菜嗎?”士毅搖著頭微笑道:“非也,唐先生以前給過疙疤我吃。他以為點了這菜,未免有點諷刺我的意味。其實那要什麽緊?這樣記起以前的事,我更要好好去幹。劉先生,不瞞你說,那次你留我吃飯,你不在屋子裏,桌上放著白菜煮豆腐,我就恨不得先偷吃兩塊。於今相隔幾天,我就能夠忘了嗎?吃,我先來一下。”說著,就舀了一勺子,先吃喝起來。正說著,夥計進來了,士毅笑著問道:“你這有白菜嗎?”夥計道:“有,火腿燒白菜,蝦子燒白菜,白菜燒肉……”士毅搖搖頭道:“都不要,豆腐熬白菜得了。”夥計聽說,就不由微笑。士毅笑道:“你不用笑,你瞧我現在身上帶了錢來吃館子,可是在以前,我有個時候,想吃豆腐還吃不著呢?”那夥計聽他如此說著,就真的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來。

士毅吃完了這一餐酒飯。迎麵一個老者,高舉兩手,向他連作了幾個揖道:“洪廠長,恭喜恭喜呀。”士毅起初愕然,後來看清楚了,卻是慈善會的老門房,便笑嘻嘻地向他回禮道:“你老來了,怎麽不早說一聲?”老門房笑道:“咱們應該有個上下之別呀,難道我還敢叨擾你不成?我到你會館裏去的時候,你剛出門,所以我就一路跟著到這裏來,你在裏麵吃喜酒,我就在外麵吃了一碗素麵。你的話,我都聽見了,這就好。”士毅道:“你這樣跟著我,有什麽話說嗎?”老門房望了劉、唐二人,微笑了一笑。這二人一見,就知道裏麵多少還有問題,於是向士毅點著頭道:“我們先告辭一步吧。”他們也不等主人翁的同意,已經就走了。士毅料著門房有事,就重新引他到雅座裏麵來說話。老門房不及坐下,就站著向他道:“洪廠長,你是一步登天了。我看到你老實,有幾句話,不能不和你說一說。我原先也是在陳家當聽差的,而且前後當了十幾年聽差。紅也紅過,黑也黑過,可是我情願在慈善會做一分清苦的事,不願回宅去了。陳家幾位少爺,都難伺候,四爺更不易說話。你既然得了廠長這一分事,可得來容易,去也容易,得好好地維持著。要怎樣維持呢?沒有別的,你隻記著給我打過替工了,那就好辦。我的話,好像重一點,你想想吧。”說畢,連連拱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