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在下午兩點鍾,正是衙門裏當值的時候。吳碧波的親戚梁子誠,是一個老部員。除了上衙門,也沒有別的事情,他是天天必到的。吳碧波要找他,到衙門來找,比到他家裏去找,還要準些,所以毫不躊躇,一直找到部裏來。到了他這一科,隔著玻璃窗戶一看,隻見俯在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人,戴著大框眼鏡,拿著筆,文不加點的寫下去,好象在擬什麽稿子。仔細看時,並不是擬稿,是將一張報,疊了放在麵前,對於報上一篇什麽文字,在那裏圈點。口裏念著,頭是擺著,好象很有趣。這鄰近一張桌上,有兩個人,對坐在那裏談話。一個笑道:“今天我得早些下衙門,東安市場有一個飯局。”又一個說道:“是誰請客?”那個道:“是同鄉一個姓吳的,在劉省長那裏當機要秘書。那回劉省長出京,他是再三要我走,可惜我沒有跟了去,不然,現在也抖起來了。”這個道:“我這兩天的口福也不壞,明天上午有一個飯局,後天下午是兩個飯局。”他們說到這裏,回頭一看見吳碧波在窗外,便道:“子誠子誠,有人找你的來了。”梁子誠正伏在桌上打噸,聽見有人叫他,連忙將頭向上一抬。那枕著手的半邊臉,睡得紅紅的,而且被衣服折印了兩道直痕,嘴上的口水,直望下淋。他伸了一個懶腰,又哎呀了一聲。
那兩個人都笑道:“好睡好睡。”梁子誠揉著眼睛,笑道:“科長呢,下衙門了嗎?”
一個人道:“今天總次長沒來,他坐了一會子也就走了。”又一個向窗外一擺頭,笑道:“沒有走,到對過打詩條子去了。”說這話時,吳碧波早已走了進來。梁子誠笑道:“你才來,我正等得不耐煩了。”吳碧波道:“這是怪話了。你辦你的公,我來遲來早,和你並沒有什麽關係。”梁子誠道:“我要知道對過打詩條子,我早就過去趕熱鬧去了,還等你嗎?”說到這裏,和吳碧波丟了一個眼色說道:“晚上你到我家裏去一趟罷。”吳碧波道:“那就更好,哪裏打詩條子,你引我先看看去。”
梁子誠道:“不大便罷,引了一個生人去,他們要見怪的。”吳碧波道:“他們也不會知道,我不是部裏人,關起門來,都是一家。誰還瞞得了誰嗎?”梁子誠道:“就怕科長在那裏,他認得你,其餘的人,倒是不要緊。”吳碧波道:“科長若在那裏,我不停留,馬上走開得了。”梁子誠也是急於要去看,就不再問,取了一根煙卷,燃著吸了,背著手,對吳碧波道:“走,我們瞧瞧去。”
這對麵屋子,和這邊隔一個院子,也是一科,和這邊的情形,正差不多。梁子誠口裏抽著煙卷,背了手慢慢的走過來。到了這時,先隔著窗戶,向裏麵看了一看,果然各人桌上,都幹幹淨淨,墨盒也蓋上了,筆也插好了,不見放著一件公事紙,倒有一張桌上,兩個人在那裏下象棋,其餘的人,便擁在西邊犄角上。梁子誠、吳碧波一路走了進去,一直就奔西邊桌上。果然七八個人,圍住一張桌子。正位上坐著一個人,口裏撒著一根假琥珀煙嘴,向上蹺著,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靜望著眾人微笑。桌上有一個印著官署銜的信封,正中卻用墨筆寫了四個字,乃是“鉤心鬥角”,信封敞著口,套了一疊字條,露著大半在外,乃是用部裏公用信箋,裁開來的。麵上那張字條,寫著“風風雨雨落花時”,一句詩,五六兩個字,沒有寫出,畫兩個圈來替代,這句詩一邊,寫著暮春,落花,太平,勸農,嫩寒,一共十個字,是每兩個字作一組,這就是讓人猜的了。梁子誠一見,便笑道:“喲!今天學海兄的寶官,一定不弱。”文學海道:“湊湊趣罷了。子誠兄何妨也試一試?”
梁子誠挨身向前,靠住桌子,口裏便哼哼的吟道:“風風雨雨暮春時,風風雨雨落花時,好,落花時好。”說時,又擺了一擺頭。在他身邊,站著一個老頭子,用手摸著胡子笑道:“不然吧?據我看,應該是太平時好,五風十雨為堯天舜日之時。
風風雨雨,就是風吹得不大不小,雨下得不多不少,這豈不是太平之時?風風雨雨太平時,好,這很有涵蓄,我就押太平這兩個字。”又有一個酒糟鼻子小胡子的人,笑道:“這樣說來,勸農時更好了。風調雨順,天時順利,豈不是勸農之時嗎?”
先那個胡子點點頭道:“學曾兄這一猜也很有理。”當時你一句我一句,就亂七八糟,亂評了一頓。吳碧波聽了,覺得都不大對勁兒。這時,卻有一個人笑著說道:“無論如何,風風雨雨嫩寒時是對的。不是這樣,這詩的價值,也要減除一半了。”
說著,在身上掏了一塊現洋出來,啪的一聲,向桌上一扔,卻用兩個指頭,將洋錢按住,笑道:“我押定嫩寒兩個字了。學海兄,你讓我押這多的錢嗎?”文學海道:“我們都是好玩,並不是賭錢,何必下那大的注於。呂端明兄,少押一點,留著慢慢的玩罷。”呂端明見文學海一定不讓他下許多錢的注,便猜死了,這詩條子一定隱著嫩寒兩個字。便道:“那就下一半的注罷。”文學海道:“大家都是三毛兩毛的,目的都隻在取樂,並幾個錢,好買東西吃吃。惟有你這個人特別,偏要幹大的。
我現在可聲明,隻有一回,下不為例。”呂端明笑道:“別廢話了,你開詩條子罷,我猜就是我中了。”說到這裏,大家都已下了注。呂端明也是非下嫩寒兩個字不可,多少錢,都不在乎,無非是現一現自己的手腕。文學海看各人的款子都押定了,便抽出詩條來,大家看詩,卻是“落花”兩個字。呂端明一團高興,以為文學海心虛,見自己押中了,所以不讓下那許多錢。誰知道他偏偏不是的呢,這也怪了。當時便問道:“學海兄,你既然看到我所猜的不對,為什麽不讓我押了,你好收錢呢?”
文學海道:“我為人不圖眼前便宜的。贏了你的錢,你還要押的,這個例就是由我而破了,我又何必呢?”吳碧波心裏想道:“怎麽都是些窮酸?很風雅的事,這樣一鬧,就無味了。”梁子誠卻站在那裏,不住的點頭,口裏說道:“我就猜這風風雨雨之下,應該是落花時。風風雨雨,不見落花之時,是什麽之時呢?”說時,把腦袋畫圈圈兒搖著,十分得意。在這個時候,文學海揭過去一個詩條,上麵一張,乃是人與黃花瘦一秋。旁邊注比,與,共,似,愛,五個字。這一下子,大家的議論又出來了,那個酒糟鼻子道:“這句詩是很熟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誰不知道。”梁子城道:“那是兩句詞,分作九個字,那樣念好聽。現在七個字並攏一處,用比字不妥當。”說時,比著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卻不住搖頭念道:“人與黃花瘦一秋呀,人愛黃花瘦一秋呀。共字好,人共黃花瘦一秋罷。”說到這裏,猛一抬頭,笑道:“劉科長來了。”大家昂頭一看,果然,見劉科長從外麵進來。劉科長笑道:“你們下象棋打詩條子,我倒是不反對,不過你們要斯文些才好。
這樣議論紛壇,鬧得裏外皆知,卻不大好。”大家聽見科長說,望著他笑笑,科長也不說什麽,在身上取出一隻眼鏡盒子,拿出一副大框眼鏡,就向鼻梁上一架,於是坐在公事桌去,拿了一份報,映著陽光來看。吳碧波對梁子誠輕輕的說道:“倒是好好先生,大有無為而治之勢。”梁子誠笑道:“實在也沒有事可辦,他不讓科裏的人,找一點事消遣,大家怎樣坐得住呢?作官上衙門,無非是這麽一回事。”
吳碧波笑道:“國家造了這大一個衙門,又花了許多薪水,專門養活你們這班人,來消磨光陰嗎?”梁子誠連連搖手,叫吳碧波不要說,免得大家聽見了。
吳碧波一回頭時,見一群人後麵,有一張小桌子,有一個人獨坐在那裏,比較沉靜。心想這個人倒也是鐵中錚錚的一個。但是他也執著筆,好像在寫什麽似的,不定也是在圈點報紙呢!因慢慢的繞到那人身後,看他寫些什麽。隻見他麵前鋪著一張紙,正在那裏一行一行的寫著,文前麵寫了一個題目,乃是《花城一夕記》。
後麵隨寫了幾行小題目,乃是《李紅寶多病多愁》,《史香雲有情有義》,《走花街笑逢王老騷》,《過柳城巧遇張小腳》,文下署名是“。冶紅公子”。再看那正文是:星期六之夜,雨窗寂寞,甚覺無聊。乃電約雙人、九二、長弓、口天諸君,作八埠之遊。先王蓮香部畫到,訪紅寶校書,校書雖為北地胭脂,麵似梨花,身如楊柳,蓮步盈盈,纖腰楚楚,真個是多愁多病,令人魂消。月裏嫦娥,不過如是。而校書九二之心頭肉也。
吳碧波看到這裏,那人猛一抬頭,見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將稿子紙一翻,把字覆在桌上,將白紙朝著外。吳碧波也覺自己冒失一點,便掉過臉去,再看桌上打詩條子。一直看了半點鍾,忽然想起何劍塵還等著回信,便別了梁子誠回去。梁子誠一直送出重門,輕輕的對他說道:“晚上我在家裏候你得了。我還等著錢用,最好是快一點進行。”吳碧波道:“這又不是作買賣,可以想法子拉攏。這是國家獎勵人民的事。”梁子城連連說道:“得了,得了,不要說官話罷。過兩天,我請你吃小館子,報答你這一番盛情,那還不成嗎?”吳碧波道:“你既然請客,我就不用客氣。是哪一天,請你說明,我也有個指望。”梁子誠笑道:“你真是厲害,一點也不饒人。就是明天下午罷,至於什麽地點,由你和那位何先生商議好了,我們晚上再定,你以為如何?”吳碧波道:“天氣熱,我們上公園逛去,惟有那樣吃,才能夠痛快。”梁子誠點頭道:“好!就是這樣辦,可是你也要把事情湊成功,才好意思去吃我的哩。”吳碧波一笑而去。
到了楊杏園這裏,何劍塵和他買了一大包蟹殼黃燒餅,在那裏一麵閑談,一麵喝茶吃著。吳碧波一看,就連挑了兩個蔥油椒鹽的吃了。笑道:“這種燒餅,在上海的時候是很容易有得吃。北京城裏,卻很稀奇,隻有南城八大胡同裏,有兩三處有得賣。我們住在東城的人,很不容易碰著了。”何劍塵道:“胡同裏的江蘇人多,他們是專做燒餅給江蘇人吃的。他要到內城去,到哪裏去找這種吃燒餅的知音?”
楊杏園笑道:“不是我說句刻薄話,自從北京有了南班子以後,對於南北人情風俗,他0倒是溝通不少。”吳碧波道:“何以見得?就在這蟹殼黃燒餅上,能看出若幹嗎?”
楊杏園笑道:“可不是!現在有許多北方人,吃了蟹殼黃之後,覺得酥薄香美,遠在北方燒餅硬厚糊淡之上,於是也常常派人到胡同裏買蟹殼黃吃,這豈不是一證?
其他如拆爛汙揩油種種名詞,也是由胡同裏傳出的。南班子能溝通南北人情風俗,於是大可見了。”何劍塵道:“幸而我們都是南邊人,若有北方人在此,南方人究竟以此事為榮呢,還以此事為辱呢?”楊杏園道:“這南方兩個字,在北京說出來,太廣闊了。他們對於各省的人分法,隻有幾:其一,東三省的人,都叫奉天人,三特區的人,叫口外人,山東叫老杆或叫山東兒,山西叫老西兒,陝西甘肅人,都不大理會。此外無論是那一省,都叫南邊人,連河南江北都歸入南邊之列。這其間有一省有不漂亮的事,其餘各省,遠如雲貴,近如豫皖,都要沾光,未免說不過去。
所以人家說南邊人怎樣,我是不在意。”何劍塵道:“這樣分法,固然是不對,但是南方人也未嚐不承認。你看那江蘇人挑擔子賣南菜的,他是遇到大江以南的人的住宅,都要去撞一撞,他就是大南方主義。”吳碧波道:“我也知道他們那裏有南貨,全是稻香村販來的。就靠他那一口蘇腔,引起人家同鄉之念來賣錢罷了。”何劍塵道:“說你們不肯信,有一個賣南菜,發了幾萬銀子財哩?”吳碧波、楊杏園都不肯信。何劍塵道:“怎麽沒有?而且這個人的生意,還在做呢。這個人叫王阿六,是上海人,一個大字也不識。他不知道怎樣到北京來了,無以為生,就挑了一擔南貨,到南邊人家去賣。他走的人家,和別人不同。別人挑了南貨是到大宅門裏去賣,他挑了南貨,卻到南方姑娘小房子裏去瞎闖。無論人家買不買,他總說了一頓閑話再走。因此這些老鴇和龜奴,他認識的實在不少,熟悉了,生意自然也不壞。
後來他翻然改計,不幹這生意,卻花了一大筆運動費,在津滬海輪上,弄了一名茶房當著。靠著他在北京南班子裏人眼熟,就常替他們向上海帶東西。北京的南班子,和上海的長三堂子多是有關係的,東西帶來帶去,無非是班子堂子之間。日子一久,上海長三堂子,他又認識人不少了。這一來,南北跑的姑娘,沒有人不知道王阿六,來往坐船,也非等王阿六這條船不可。甚至有些老鴇子不能親送姑娘,簡直就送王阿六多少錢,請他包接包送。連北京到天津這一段火車,王阿六都代為照應。因為這樣子,他另請一個人替他茶房的職務,自己卻北京上海兩頭跑,帶販煙土私貨,帶為姑娘解款項珍寶。總而言之一句話,京滬之間,窯子裏的事,他無所不辦,無往不弄錢。”楊杏園道:“我仿佛聽見有個姓王的茶房,在北京蓋了兩幢房子,就是他嗎?”何劍塵道:“對了,就是他。蓋的兩幢房子,也是離不了吃窯子,全是賃給窯子裏的人住。據人說,他手上大概有兩萬多了。作一個茶房,能掙到兩三萬,我們衣冠楚楚之士,得不了他十分之一,說起來,豈不令人愧煞。”楊杏園道:“茶房掙兩三萬,你就覺得多嗎?我聽說,閔克玉家裏有一個聽差,家私快到十萬了,那不讓我們聽了,要恨無地縫可鑽嗎?”吳碧波道:“你兩個人說的,還不算奇。我倒知道一個最妙的財主。不知道你二位,有銀行界的朋友沒有?若是有,應該知道銀行界裏有一個甄廚子。”
說話時,茶幾上一大包蟹殼黃已經吃完,隻剩一個椒鹽的。楊杏園是坐著,吳碧波是站著,不約而同的,兩個人都伸手來拿這個燒餅。楊杏園坐得近,就先拿到了。因笑道:“我倒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名人,真是枉為新聞記者。你既知道,我很願聞其詳,這個燒餅,我就算是報酬罷。”說時就站了起來,把這個燒餅塞在吳碧波手上。吳碧波也就接著,笑道:“這要加點作料做一篇稿子,投到上海各報上去登,準可以弄個塊兒八毛的稿費,還不止一個燒餅吃著的價值呢。”說著,用兩個指頭鉗了燒餅吃著。楊杏園讓他將燒餅吃完,笑道:“不管酬金多少,你既然無法退還,當然要給我們新聞了。”吳碧波笑道:“實在我說得高興,你就不行賄賂,我也是要說的,你又何必多送一個燒餅給我吃呢!我這就告訴你罷。這個甄廚子,他向來是在大華銀行包廚的。行裏有上百行員,都是由他開上等夥食。他們可放著正餐飯不吃,每人又湊出十塊錢,另辦夥食吃。他們總裁的夥食,每席是十二塊錢。
總裁一高興,也許不要現成的,另外開了菜單子去辦。你想,要辦的不必辦,卻又來辦菜可以掙錢,這樣雙倍的進款,豈有不發財之理。而銀行裏的錢,都是現款,什麽時候要,什麽時候有,甚至於菜還沒辦,錢還可以先支。此外有些闊人,慕甄廚子之名,家裏辦酒,以得甄廚子辦的為有麵子。”楊杏園道:“你先是鄭而重之的說,這甄廚子有趣,現在說了一大串,一點也不趣。”吳碧波道:“先要不趣的,才有趣的,你慢慢聽呀。這甄廚子是不好聽,但是你見他本人,卻看不出來。上年有個林總裁,就任還沒有多久,一天,自己行裏辦公已畢,剛出門口,隻見一輛光亮的大汽車,又快又穩,一點聲音沒有,便停在大門口。汽車門開了,走出一個大胖子,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罩著玄呢嗶嘰馬褂,胸麵前鈕扣上,掛著一串金表鏈。
頭上戴著厚呢帽子,臉上架著玳瑁邊大框眼鏡,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克。”吳碧波說時,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當一根手杖拿著,走出客廳門去,一擺一擺的走進來。楊杏園笑道:“這為什麽?這就是那闊人走路嗎?”吳碧波且不答複這個問題,依然搖搖擺擺的走著,笑道:“林總裁一見他這種情形,以為是什麽闊主顧到了,不免全副的精神望著他。那大胖子頂頭碰到了林總裁,先要躲閃來不及,隻得取下帽子,對他微微一鞠躬。林總裁正想回禮時,恰好他的聽差,站在身邊,因搶上前一步,輕輕的說道:“這是甄廚子。’林總裁聽了這話,立時把笑容收起,板著麵孔,隻望了他一望。到了次日,林總裁到行裏來了,就和李副總裁說:“這還了得,我們行裏的廚子,都要坐汽車跑來跑去,我們這應該坐什麽車子呢?‘這位李副總裁,名聲不如林總裁,家私比他就大的多,很見過一些奢華的場麵。因道:’那有什麽法子呢?他有錢,他自然可以坐汽車。‘林總裁道:“雖然這樣說,他究竟是我們行裏一個廚子。外麵人看見他這樣舉止闊綽,豈不要疑心我們奢侈無度嗎?’副總裁覺得他這話有理,就不好怎樣再駁他,隻笑一笑。這話被甄廚子聽見了,嚇得有半個月不敢坐汽車。這些行員,知道他得罪了總裁,故意和他找岔。甄廚子怕火上加油,把事真弄僵了,因此對於各項夥食,一例加厚,就是極普通的飯,間個三餐兩餐的,就有紅燒魚翅或烤肥鴨。有一次我去找朋友,還擾了他一餐哩。”
何劍塵道:“我聽說銀行界裏的人,喜歡在觀音寺吃福興居。捧甄廚子倒沒有聽見過。”吳碧波道:“也不見大家喜歡吃福興居。不過有一批小行員,專在那裏聚會,聚會之後,貪一個逛窯子聽戲都方便。好比傳說教育部的人喜歡到穆桂英家去,其實也隻有一小班人。”楊杏園道:“我也仿佛聽見說,有一家穆桂英牛肉莊,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吳碧波道:“怎麽著,穆桂英這個地方,你都沒有去過?
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算白待了。”楊杏園道:“聽這個招牌的名字,好象居停是異性,而且很漂亮。”何劍塵也笑道:“漂亮極了,現在雖然有幾家新開的商店,用女店員來招待,究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的多。不能象穆小姐那樣弱不勝衣,幽嫻貞靜。”楊杏園笑道:“你不用往下說,我全明白了。她那家館子所以膾炙人口,原因就在於此,未必菜好吃。”吳碧波道:“那可有些冤枉了,她那裏的菜,都是家傳秘訣,穆小姐按著食譜,分別弄出來。”楊杏園道:“這穆小姐認得字嗎?”
何劍塵道:“怎樣不認得字,還當小學教員呢。”楊杏園笑道:“此教育部部員所以光顧之由來乎?也可以說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這樣說來,那館子裏,一定陳設得很雅致的。”何劍塵道:“可不是!就是一層,地方小一點。”吳碧波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的說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館子不在大,有女主人則成。”楊杏園道:“我看二位,也是捧她的,何妨請我到那裏去吃一餐。”
何劍塵笑道:“我想你的目的,未必在於吃,恐怕是要看一看這位穆柯寨的女大王吧?”楊杏園道:“我不敢說是風雅。但是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聽到說有這樣一個以異性為主幹的館子,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吳碧波笑著對何劍塵道:“他既這般高興,我們何妨陪他去吃一餐。”何劍塵道:“好罷,馬上就去。”
楊杏園真也是好奇心重,說走就走。當時三個人坐了車一直就到穆桂英家來。
下了車,楊杏園一抬頭,隻見是一個小小的窄門麵,窗門洞開。門內一列土灶菜案子,油味煤氣熏天。七八個人在那裏搓麵切菜,原來是一家純粹的北方小館子。楊杏園把一腔欽慕風雅的念頭,早已減了一半。走進屋子去,首先便見幾個夥計中間,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人不過三尺多高,倒有五尺來肥的腰圍。
額頭前麵,荒著大半邊頭發,後麵打疙瘩似的,挽了一個髻。她雖上了年紀,卻還是麵大如盆,腮上兩塊肉,向上一擁,把一雙單皮眼,擠成了一條縫。耳朵邊下,又印著一搭黃疤。她身上穿一件深藍布褂子,兩隻衫袖,卷得高高的,露出兩隻胳膊,有碗來粗細,一隻手拿手巾在頭上擦汗,一隻手拿著鐵勺。卻不住的向頭上揩汗。他們進去,正走她身後經過。她卻回轉臉來笑著歡迎道:“您來啦。”大家點了頭,就進去了。走進去,是一個大敞座,人都坐滿了。夥計一見是三位主顧,不願讓他走了,便道:“三位請上樓罷,樓上有雅座。”三人也是既來之,則安之,便一同登樓。上得樓來,原來是個灰房頂,倒也開闊涼爽。屋頂靠後有兩個小屋子,一排列著,大概那就是雅座了。那裏麵都有人說話,已經也坐滿了人,就不必進去。
隻有這屋頂平台上,擺了四張桌子,倒有一張桌子是空的。三人坐下,何劍塵笑道:“你看這兒怎樣?不亞於真光開明的屋頂花園吧?”吳碧波也笑道:“你瞧見穆桂英沒有?小鳥依人,多麽美麗呀!”楊杏園笑道:“不就是那位老太太嗎?你們也夠冤我的了。女居停這一個啞謎,算我打破了。我再來嚐嚐這裏的菜怎樣?”何劍塵道:“這裏的炒麵片有名,我們一個人來半斤。此外便是燉牛肉,炒疙瘩,炒牛肉絲,酸辣湯。還有一個拌粉皮,不必要了,留作他們作敬菜。”夥計站在一邊,也笑起來。說道:“這位先生,真是老主顧,全知道了。”吳碧波道:“不,你們這裏還有一樣,我喜歡的,就是醬牛肉。”夥計笑道:“是,切一盤尖子來下酒,很不錯。”何劍塵道:“我們就是這樣吃,你去辦罷。”楊杏園道:“舊式館子裏敬菜的習氣,實在不好。有一次在鮮魚口吃烤鴨,夥計敬了一碗鴨雜樣,我們另外給五毛錢小賬,他還不以為多。”何劍塵道:“此非論於穆桂英。穆桂英敬菜是真敬,不算錢的。”楊杏園笑道:“照這樣說,也許這是以廣招徠之一道。人都是貪小便宜的,隻要有點小便宜,花了大錢去趕,也是願意的。譬如中央公園的門票,不過一二十子,隻要一開放,準有人花五六十個字的車錢來白逛的,這不是一個例子嗎?”大家一麵閑談,一麵候菜。不料一候不來,再候不來,一直候過去一個鍾頭,夥計才端了一壺酒,一盤醬牛肉來。大家將酒喝完,將牛肉吃光,又繼續的等著,還不見動靜。楊杏園笑道:“這樣的等法,恐怕不上館子還不見得餓,一上了館子,就一輩子也不會飽。”夥計聽了,在一邊笑道:“您四五點鍾來就好了。這個時候,可是正上座哩。”何劍塵輕輕的說道:“你瞧,樓上樓下,這些個主顧,全憑女大王一雙巧手去辦,怎樣不要等?”楊杏園道:“北京人吃館於,真是有毅力,隻要看中那家館子,等座兒也行,等菜也行,非達到目的不可。而且隻要中意,館子還不論大小。這在南方,無論什麽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說了半個鍾頭的話,這才等到酒菜齊上。雖然吃得還有」白味,究竟等得過久,也就樂不敵苦了。
楊杏園吃飽,便問道:“該誰會東,我可要走了。”吳碧波道:“你望有事,你就請罷。”楊杏園不耐煩再坐,真個走了。吳碧波道:“杏園為人,現在變了,事業心很重,不象從前那樣逍遙自在了。”何劍塵道:“他哪是事業心重,他是因情場屢次失敗,有些灰心了。”吳碧波笑道:“失敗乃成功之母,也許將來結果十分圓滿呢。”何劍塵道:“你這叫胡說了。別的事,失敗了可以再來,情場失敗了再來,是沒有意思的。譬如一麵鏡子,把它來打破了,你雖想盡了法子,將它粘在一處,然而總留下一道裂痕了。”何劍塵又笑道:“我聽說你有一位膩友,熱度很高,大概將來是一麵又平又滑,又圓又亮的鏡子了。”吳碧波道:“你有什麽根據造我這種謠言?”何劍塵道:“大概不至於假,我在電影院碰見過兩回哩。”吳碧波笑道:“你大概是認錯了人吧?”說到這裏,你就說些閑話,把話扯了開去。何劍塵也是高興,要話裏套話,把他的話套出來。於是會了飯賬,要吳碧波到家裏去坐坐。吳碧波不知是計,而且有請褒揚的事要接洽。果然到何劍塵家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