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新野看到於水村那種樣子,料著他是受了什麽刺激,便笑道:“你在這兩天,似乎有點哭不得笑不得的樣子,那是為了什麽?莫非是李老板有事得罪了你嗎?”水村道:“她有什麽事得罪我,就是得罪了我,她幹她的,我幹我的,也無所謂。”新野笑道:“憑你這句話,就知道是有所謂了。我也看出一點破綻來了,這兩天李老板突然中止不來,這裏頭多少有點關係吧?”水村斟了一杯酒,又端起來喝了一口,微笑了一笑。新野道:“若是沒有多大的衝突,僅僅是一方麵的冷淡,這沒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和你加油,振作起來。”水村才笑道:“喝酒罷,加酒比加油好得多,這是實惠呀。”他說著話,拿起酒瓶子,又要向酒杯子裏倒酒,然而瓶口朝著杯子裏滴了許久,卻是一點酒也不朝下滴了出來。將酒瓶子向下重重的一放,歎了一口氣道:“酒也沒有了!”新野笑道:“我可以和你接上一句,朋友也不來往了。”水村哈哈大笑起來,盛著飯,將菜碗裏的菜連渣帶汁向飯碗子一倒,唏哩呼嚕,一陣亂啖,將飯吃完。然後放著碗站起身來,一拍肚子道:“今天不辜負你了。”他這樣說著話,身子已有些不能挺立,左右晃了幾晃。新野笑道:“你有點醉意了,要不要我扶你進房去睡?”水村笑道:“笑話!我何至於醉到那種樣子。”說話時,因為一張木椅子擋了去路,於是手提著椅子向旁邊一移,不料這椅子象會拉人一般,順勢將他一帶,帶得向前一栽,把他栽倒在地。新野連忙跑了過來,將他扶起。他笑道:“你不要以為我是醉了,我是不留心的栽了一個跟頭。”新野笑道:“你說你沒有醉,我也沒有說你醉呀。”於是扶了他進房,躺到**。他連鞋子也不曾脫下,兩腳一縮便側著身子睡了。新野見他兩隻沾滿了黑泥的皮鞋放在白被單上,有點兒看不過去,就替他把鞋子脫了。他閉了眼睛,口裏嘰咕著道:“隨它去罷,不要緊的。我要痛痛快快的睡一場。”新野笑著搖了一搖頭,自走開了。
水村這一場好睡,直睡到第二日清早方醒,自己也知道是昨晚喝醉了。於是自舀了一盆涼水漱洗一陣,覺得神誌一新。心想我是有點糊塗,憑著我向來為人,何至於為了這事,喝一個大醉哩?回頭一看,桌上堆了一堆畫稿,記起昨天的吃喝,都是這畫的好處。今天還應當送稿去賣,隻要將賣了畫的錢,拿回來,鬧個醉飽,也就是人生一大樂事,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女子,鬧得自己神魂顛倒。自己一振作,將畫稿理了一理,就包成一包,再分送到三家書店裏去。據書店裏人說,買畫的已經打聽過好幾回,約了明天早上來買,你有作品,隻管送來罷。水村聽到,甚是歡喜,將畫分存三家,高興而回。次日帶著畫再到書店裏去,果然是昨日送來的又賣完了。這樣下去,有一個星期,約莫賣了七八十元的畫。在這一星期之內,桃枝不曾來,自己安心作畫,也不曾到夫子廟去。其間李太湖曾來過一次,他報告的消息,是看到桃枝、小香和兩個男子同坐一乘汽車,笑洋洋的過市。水村道:“不要提了,我們迷途未遠,還不能走回來嗎?”太湖根本上就覺得迷戀小香為過分,自然也就不再談了。
這一天,太湖在照相館閑著,拿了一本小說看,桃枝為著取相片,就到屋子裏來看他。太湖和以前一樣,很客氣的招待。桃枝笑道:“這兩天照了秦老板的相沒有?”太湖搖頭笑道:“那是一時高興,偶然照幾張玩玩,那裏能夠常照呢。”桃枝道:“於先生好久不見了,這裏不常來嗎?”太湖道:“他的生意太好了,一天到晚在家裏畫畫,沒有工夫出門了。”桃枝微笑道:“我很替他歡喜,他沒有說買他畫的是些什麽人嗎?”太湖道:“他是存在書店裏賣的,又不是他自己經手,他怎麽會知道?南京是首善之區,賞鑒藝木的人,當然不少,我想倒不限定是那一種人。”桃枝點著頭,又微笑。太湖道:“我也隻去看過他一回,怕耽誤他的工作呢。”桃枝道:“我也是窮忙一點,沒有去看他。不過一兩天內,我要去看看他的。”太湖道:“你若是忙,不去看他也罷,路太遠了。”
桃枝聽說,心裏很奇怪,他怎麽倒讚成我不去,莫非水村因為我幾天沒去,他有些疑心嗎?這本來是我疏忽一點了。心裏如此想著,對於太湖的話,隻唯唯答應。當天回得家去便有些不樂,躺在睡椅上,手裏夾一根點著了的香煙,隻管拿著燃燒,卻不曾吸一口。孫氏看見,便問道:‘你又是什麽事發愁呢?這幾天,我看你有點玩出了奇,怎麽會買上許多張畫回來?你還是收起來作古董呢?還是要開裱畫鋪?’桃枝這才吸了一口煙,笑道:“我父親是個畫師,我買幾張畫,有什麽奇怪?而且這些畫,也就不大花錢,是人家半賣半送的。”孫氏道:“半賣半送,多少錢一張呢?”挑枝道:“兩三角錢一張罷了。”孫一氏道:“你買了好幾千張了,就是兩角錢一張,這也值好幾塊錢呢。”桃枝將煙頭向痰盂子裏一拋,跳了起來道:“我就花幾塊錢玩玩,也不算多吧?”孫氏嚇得向後退了兩步,笑道:“你就是這個脾氣,說話就說話,還要帶個架子幹什麽?”桃枝笑道:“你們對自己打算盤是麻麻糊糊的,對我打算盤,就丁是丁卯是卯。你說我應不應該生氣?”孫氏笑道:“並不是我對你打算盤,因為我看到你買了許多張畫,不知道是作什麽用的,所以閑問一聲。”桃枝笑道:“我本打算不買了,現在我倒還要買幾十張,好在我這個錢不是包銀,也不是嬸娘拿給我的,我再花多些,也不會礙嬸娘的事。這一個禮拜,我差不多交了二百塊錢到嬸娘手上了,還嫌不夠嗎?”孫氏笑道:“就算我說錯了,我也不過說錯一句話罷了,大老板就談論上這樣多了,我讓你罷。”她說畢,就躲開了。
桃枝一想,引起孫氏如此注意,畫大概也是買的不少,於是將她自己的衣櫥打開,取出一個布包袱來。打開這包袱,裏麵全是一卷一卷的畫稿,點了一點數目,共是五十六張,若是裱褙起來掛在屋子裏,的確成了一家畫店,也怪不得嬸娘注意了。她心裏想著,手上便打開一卷畫來,慢慢的看。忽然有人笑道:“李老板風雅得很。桃枝回頭一看,卻是萬有光,他笑嘻嘻的在房門口站著。桃枝道。”請進來坐呀!為什麽在那裏站著?萬有光笑道:“我沒有得李老板的許可,怎好進來呢?不是自找釘子碰嗎?”一麵說,一麵將桃枝手上的畫拿了過去,看了看,點點頭道:“這是一幅《平沙落雁》,雖然不過一叢蘆草和一個雁字,這水景和遠山的影子,真是淡而有神,不壞。我看這圖章,哦!江湖**子,這是個流落的青年呀!李老板,這是什麽人畫的?”桃枝道:“這畫上不是有題款嗎?”萬有光道:“他落款是白門一客,無姓無名,隻一個外號罷了。”桃枝笑道:“這樣說,你倒是個內行了。我這裏有一大捆畫,你若是喜歡這個,可以慢慢的看。請坐!”說著,用兩個指頭夾了他的衣袖,讓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下。自己倒站著,將畫一張一張遞給萬有光看。他見桃枝站著,自己不好意思大模大樣的坐下,捧著畫要站起來。桃枝將手一按他的肩膀,笑道:“你坐著罷,坐著看,才能慢慢看出畫裏的好處。”萬有光雖然和桃枝認識了十天以外,然而很知道她的性情剛烈,是不敢輕易觸著她的肌膚的。現在桃枝一再的動手來牽扯,真覺有些受寵若驚,她既然說出來要坐著,就坐下了。接著看了幾張畫,也有花卉,也有翎毛,一也有山水,便道:“這是一位國畫大家呀,無論那一樣,他都畫得來呢。”桃枝道:“不但國畫拿手,西洋畫也拿手,隻是賣不動,這個人就沒有畫。”萬有光道:“在中國賣畫,隻有兩條大路,一條是上海,一條是北京,這兩處除了一班人專幹這種買賣而外,就是別地方有人要收買字畫,也會到這兩處去搜羅。南京這地方,有點不是生意經了。”
桃枝道:“我猜不出,你對這種文藝界的事,倒是很有些內行。”萬有光笑道:“李老板,你真看不起商界人啦。我們在上海的同業,玩古董字畫的多得很啦。而且藝術家非和討厭的資本家來往不可。請問,他們若沒有資本,八百一千價錢,是那個能出?沒有人出大價錢,藝術家的身份,未必抬得起來吧?”桃枝笑道:“這樣說,你自負是個資本家,你何妨抬舉抬舉這位藝術家?”萬有光笑道:“資本家三字,我雖然當不起。但是叫我買兩張畫是買得起的,李老板要我抬舉這位藝術家,但不知李老板何以認得他?”桃枝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訴你罷,他是我父親的徒弟,由南京到四川去,沒有川資。就把這卷畫放在我這裏,托我轉賣,價錢不拘,隻是賣給識貨的。你能不能買兩張呢?”萬有光道:“他姓什麽?”桃枝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將散開了的畫很快的卷將起來,並攏在一處,就要用包袱包起。萬有光笑道:“李老板又生氣,我愛他的畫,問一問他的姓名,也不要緊呀。”桃枝道:“他在倒黴的時候,名姓是不肯告訴人的,他說寧可不賣畫,不願他的姓名說出來不能驚人。你就隻當他是個江南一客就是了。你究竟要不要他的畫呢?”萬有光見桃枝剛剛有點高興,一句話又把她惹著生氣,很不合算,便笑道:“我就買他兩張罷,但不知要多少錢呢?”桃枝道:“我不能定價格,你且說出來,我聽聽你是不是說的良心話?”萬有光笑道:“這些畫裏頭,固然好的多,但是也有幾張不十分高明的,須要讓我挑挑,看畫論價。”桃枝點點頭笑道:“就讓你看畫論價。”於是重新把紙卷打開,一張一張展著讓他看畫,一直把五十多張畫看完了,點著頭笑道:“東西大致不錯,若是我要把願意的買下來,價錢未免太多,我就出一百元,把那張《平沙落雁》和《廟水桃花》買去罷。李老板,你看我的話公道不公道?”桃枝聽著,心裏倒是一跳,兩塊錢一張,收了這些個,也不過一百塊錢,這位自己出價的資本家,開口就是一百塊錢兩張,藝術這樣東西,真是沒有定價呀!萬有光笑道:“李老板不滿意我這話嗎?怎麽不給我一個回答?”桃枝笑道:“也滿意,也不滿意。為什麽滿意呢?因為你挑的那兩張畫,也是我最喜歡的。”萬有光斜著眼睛一笑,眼角簇成了幾條魚尾紋,伸了一個大拇指道:“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何以又不滿意呢?”桃枝道:“你既然看出這兩張畫很好,何以隻出五十塊錢一張呢?”萬有光笑道:“我覺得也不少,但是你還要我加幾多呢?”桃枝眼珠一轉,想了一想,笑道:“這兩張畫,就是這樣便宜賣給你罷。這裏還有五十多張,請你找找主顧。你可以一共帶了去,再找找知音。我朋友的事,請你努努力罷。”萬有光聽到努力兩個字,忽然靈機一動,記得她那天對於婚姻要求的答複,也是叫我努力,莫非她以畫為題嗎?便站起來一拍手道:“我決計努力,五十多張畫,有一張退回來了,算我對不住你。今天這兩張畫價,我先付出來。”說著,在身上拿出了一百元鈔票,交給桃枝。就把這一包袱畫稿捆束一番,笑道:“我今天晚上,有個約會,風雅的朋友不少,也許我就可以和你找上兩筆生意。”桃枝道:“我並不給你什麽限期,隻要你真心,不是敷衍我的就好。”萬有光很高興,將捆束了的包袱一提,舉了起來,笑道:“這一點事我都作不到,我簡直不成朋友。我馬上就去和你尋銷路,請你過三天,再看我的成績罷!”他說著,高高興興提了一包袱畫稿走了。
桃枝手上拿了這一百元鈔票,心想這一筆錢是水村的畫稿換來的,我在書店裏收他的畫,我是怕他賣不了,他會懊喪了不畫,而且送錢給他,他決計是不肯要的。背地裏買他的畫,他就可痛痛快快的用了。不過我的思想如此,是一番好意,現在我用兩塊錢買來,五十元一張賣出去,倒好像是要從中掙人家一筆心血錢,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好在他的畫,現在有識貨的,可以值錢了,一方麵叫他少畫,不要去苦費力,一方麵讓他大大的歡喜一下,我應當把錢送給他,把話對他實說了。他決計不能說正正當當用畫賣來的錢他不受吧?如此想著,就瞞著孫氏,將鈔票藏在身上。
到了次日早起,騎了腳踏車,就直上夕照寺梁家來。當她剛到廟門口的時候,隻見一個姑娘,穿進了竹林子,直向梁家大門而去。心想,這有一點奇怪,這樣早的時候,那裏有一位姑娘到他們這兒來?上次到這裏來,遇見了幾次秋華,她都是半上午回家,這位姑娘若是來找她的,未免太早一點了。我且不驚動她,看她是誰,到裏麵來作什麽?於是跳下車來,手扶了車子,慢慢推到門邊放著。正待舉腳進去,隻聽到水村在屋子裏笑起來道:“今天我該請你一請,還還禮了。那天晚上在府上多多的打攪,到於今我心裏還過不去呀。”一個女子笑道:“不要再提那晚上的事了,我天天到你這裏來,不也是打攪嗎?我這幾天,都是瞞著家裏人來的,你若是遇到我爹,倒不要和他說才好。”水村有笑的聲音答著道:“我一定把你這件事辦成功。”那女子道:“不要說笑話了。”水村道:“你為人很大方的,這用不著害臊呀。你到我屋子裏去罷,你的新衣服,給你作好了,我可以和你穿上了。”那女子帶著笑聲道:“真的嗎?我要去看看,若是好,我真要謝你呀!”於是說話聲越走越遠,聽不到了。桃枝在屋外聽到這話,幾乎暈了過去。試想,一個女子用不著害羞,到一個男子屋裏去,讓男子給她穿上衣服,這是何樣事?原來猜著於水村是個有熱烈愛情的純潔青年,現在看起來,簡直是個最下流的男子。青天白日,帶了一位姑娘到屋子裏去換衣服,這還同他說什麽人格?幸而自己不曾跟蹤追了進去,若是追進去的話,多難為情!梁氏夫婦都不在家,那位莫先生,大概也是出去了,兩個種園工人,自是天亮就出門作工。這一所靜悄悄的屋子裏,一男一女,不必說了。我以為他是一個有希望的青年藝術家,所以情願犧牲一切,要和他作個百年良伴,不料他和那些醉心肉感的藝術家是一樣的人物,自己真是太冤枉了。我為什麽還送錢給他?讓他拿著錢,又去**別一個女子嗎?她手扶著腳踏車,思潮起落,亂想了一陣,心裏一種如烈火一般的怨氣,鼓動起來,把兩腮都燒得如火熾一般。抬著頭四處望了一望,隻見一團紅日,正升在樹頭上,乃是個很好的天氣。那紅日照著世上一切,多麽光明,那屋子裏的人背了太陽,所作何事呢。一個叫人瞞著父親,一個又是瞞著自己的朋友。想到這裏,一頓腳騎上腳踏車,風馳電掣一般,就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