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如打算和秋鶩做飯,秋鶩不敢當,無如玉如一番熱心,不是客氣話可以攔阻回去的,她依然一定要和秋鶩做飯。秋鶩覺得盛情不可卻,也隻好答應了。玉如笑嘻嘻地將袖子卷起了一小截,將落霞平常圍的白布圍襟,向胸前一圍,就到廚房裏去了。秋鶩想著,無論如何和玉如的感情好,她也不是自己家裏人,若要她去做飯,自己安然坐著受用,心裏有點說不過去,因之自己也就跑到廚房裏去,進進出出,隻管陪著說話。加上他急於要去看落霞的病,也不願玉如把做飯的時間占長了,所以心裏越急,到廚房裏來的次數越多。玉如隻當他是客氣,哪裏知道他在著急呢?好容易挨到七點鍾,才把這餐飯做出來。同玉如一塊吃過了飯,就和她一路出門。玉如自回家去,秋鶩卻上醫院裏來。
落霞大燒熱了一天,這時候是剛剛睡著。秋鶩向大夫問了問病狀,據說經過良好,沒有變化,大概可望無危險。秋鶩候著落霞醒來,安慰了幾句才回去。從此他每天都到醫院裏來兩次,同時,玉如也按日到秋鶩家裏去,有一個星期之久。玉如曾到醫院來看過落霞兩次,但是這兩次,都是與秋鶩一路來的。
一個星期過去,落霞的病,已經好了十之七八,落霞人清楚過來,才知道在這醫院裏,每日要耗費十四五塊錢。秋鶩每月教書收入,不過七八十塊錢,在醫院裏住五天,就要犧牲他一個月的收入。結婚未久,一筆結婚費,已是累得他如今未曾還清,再加上這一筆特大的醫藥費,恐怕秋鶩有點支持不了。大夫說,猩紅熱過了一個星期,就沒有事了。現在是一個星期多,總算快好了,何必再住在醫院裏?如此一想,她和秋鶩商量,非出院不可。秋鶩問了問大夫,可否出院,大夫知道他的經濟力有限,便說可以出院,如沒有變化,叫病人以後每隔一日來一次也就是了。秋鶩得了大夫的同意,就將汽車接落霞回家來。
回家以後,落霞見屋子收拾得很清楚,秋鶩換洗的衣服,也都不曾積壓一件,心裏很安慰,覺得這王媽很會做事。到了下午,玉如來看她,卻提了一包幹淨衣服來,正是秋鶩的。她說:“今天一早洗的,幹了就送來。”落霞仔細一問,才知道玉如天天到這裏來,和自己代盡妻職,心裏非常的過不去。落霞已經回了家,又有玉如陪著,秋鶩便正式上課教書,一下午不曾回來。玉如陪著落霞坐在屋子裏,說著閑話。
落霞躺在**,也就不感到寂寞。落霞因問玉如,自己在醫院裏,姐姐來了多少次了?玉如本想老實告訴她天天來的,轉念一想,卻不知秋鶩怎樣對她說的?秋鶩的意思,是不必表示出來的。因之含笑道:“來過幾次也不要緊,咱們姊妹倆,還敢分彼此嗎?從前我們還說過,一輩子都不分開哩,現在我幫你幾天忙,那算什麽?”落霞笑道:“我果然有這種話,但是那不過是當姑娘的時候,一種傻想罷了。你想,女子有了丈夫,有了家庭,彼此怎樣能到一處?”玉如笑道:“怎麽不能?你家不是要找個老媽子嗎?我也要找工作的,我就在你家裏,當個老媽子吧。”落霞也笑道:“好!就是那樣辦,我可不給工錢,三個月後,我也到你家裏去當老媽子。”玉如道:“笑話是笑話,心上話是心上話。實在說,我真喜歡你這個家庭,設若你家裏有安插我的位子,無論什麽事,我都願幹。”說到這裏,望著落霞一眼,臉就紅了,接著道:“倘若你家有個孩子就好了,我可以做個家庭教師。”落霞笑道:“不要胡扯了。”玉如本是帶著說笑話的神氣,笑話是有個適可而止肘候的,落霞既不願說,自然也就不便說下去。當天她等秋鶩回來,方才回家去。
又過了兩天,落霞的病已大好,已經下床來,躺在沙發上。那個馮姥姥帶著她的兒媳小二媽,又來看落霞了。她走進房來,見落霞已坐起來,她將上次曾經提來,又提回去的手巾包,放在桌上,先哎呀了一聲,然後笑道:“大妹子,你可太好了。”小二媽道:“我娘兒倆前兩三天就要來,你小侄兒小二又病了,昨天才好,今天我們就來了。”落霞站了起來了一會兒,複又坐下道:“我一點精神都沒有,恕我不能講禮了。”馮姥姥道:“你坐著吧,我們又不算外人,還講什麽虛套?”落霞叫了兩聲王媽倒茶,偏是病後力氣小,叫著沒有人聽見。小二媽道:“你別客氣,我們來看著了你,心裏就舒服多了。你不是還有個幹姊妹在你家裏嗎?哪裏去了?”落霞道:“我家裏就是兩口子,哪還有什麽人呢?”
小二媽原坐在落霞對麵,就望著馮姥姥道:“你瞧怎麽樣?我猜得不錯不是?”馮姥姥笑道:“你的嘴真快,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別瞎說。”這小二媽一句話,本來問得突兀,落霞其初未曾領悟到。現在她婆媳一打啞謎,忽然省悟,莫非她們說的是玉如,便笑道:“我倒是有個幹姊妹,也常到我這裏來,可是並不在我家裏住。”小二媽道:“是她嗎?瓜子臉兒,白白的皮肉,水眼睛,她真漂亮。”
落霞道:“是她,你們在什麽地方看見的?”馮姥姥道:“那天來看你,你上醫院裏去了,我就見著了她。”小二媽道:“要不然,我們還看不見她呢。我們來的時候,你們江先生和她都在屋子裏,也不知道嘰咕些什麽?後來我們一進來,江先生陪著我們在外麵屋子裏坐,不讓進來。後來是我要看看你的屋子,你屋子裏就走出來了這樣一個小美人兒。大妹子,幹柴烈火好煮飯,幹哥幹妹好做親,這可不是胡鬧的。”馮姥姥瞪了她一眼道:“你怎麽回事,不管說得說不得,一塊兒都說上。”
落霞對於玉如,本是毫無用心的,聽了馮姥姥婆媳的話,未免有點疑心,玉如既是在我屋子裏碰到了馮姥姥,怎麽秋鶩不曾對我說過。這時,正好王媽知道客到,送了開水進來沏茶。沏過了茶,落霞等她將一杯茶送到自己麵前的時候,便問道:“我病的那幾天,王家少奶奶天天來的嗎?”王媽將鼻子哼著答應一聲,馬上就走了。
落霞看了這情形,越發是疑惑,當了馮姥姥的麵,卻也不便追究,隻是說著閑話。馮姥姥將那毛巾包,解將開來,拿出十個硬麵餑餑,放在桌子上,笑道:“這是東城一家有名的餑餑鋪裏買的,你沏上一壺好茶,慢慢地嚼著,又脆又甜,有個意思。上次我就帶來了,你不在家,我留給你們江先生,恐怕他也不肯吃,所以我就帶回去了。你留著吧,我們得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天菩薩保佑,你身體好了就好了。”
落霞道:“難得來的,來了怎不坐一會兒去?”小二媽道:“孩子他爸爸在家裏看著呢。久了,他可要著急了。我們剛才說的話,你可別對江先生說,要不然,說咱們從來也不來,來了就搬是非。”落霞心裏,正自疑惑著這個問題,她們越這樣說,落霞心裏越不好過,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了。
她們婆媳倆去了以後,落霞將王媽叫到屋子裏來道:“王少奶奶天天幫著你,你也不說一聲,我不知道,謝都沒有謝人家一句,心裏怎樣過得去?”王媽見落霞並不以這事為怪,便道:“我本來想說的,我看見江先生都沒有提一個字,我怕不好說。”落霞道:“他有他的用意,他怕我心疼人家,所以不說。其實,我們又不是胞姊妹,總應該告訴我,也好讓我和人家客氣幾句。”王媽笑道:“我要知道你是這一番意思,我早就說了。王少奶奶待咱們先生真不錯,她說在這裏也和在她家裏一樣。”
落霞道:“怎麽會說起這一句話?”王媽道:“就是你進醫院的第二天,我聽到王少奶奶在這屋子裏和江先生說的,我沒敢進來。”落霞道:“哦!第二天她就來了,人家熱心幫忙,真不錯。”王媽道:“真是熱心呀!她來的時候,咱們江先生還睡著,她就坐在一邊等著,足等了三個多鍾頭,江先生才醒過來。她真比你待江先生還貼心。”說時,斜視著落霞一笑。落霞道:“你不要說笑話,倒埋沒了人家的好意。”王媽道:“真的,她馬上就拿了臉盆給江先生打水洗臉。”
落霞道:“那個時候,你在哪裏?”王媽道:“我在廚房裏,王少奶奶在屋子裏看書。她做飯,江先生怪心疼的,也跟到廚房去。”落霞道:“那就是了,我自會謝謝王少奶奶,你也不必在江先生麵前提。”王媽哪知道她有什麽用意,說是不必提,就不必提了。
這天傍晚,秋鶩回來了,見落霞一人坐在屋子裏,笑道:“好了好了,你完全好了,這回病把我真急了一個夠。今天玉如來了嗎?”落霞微笑道:“你怎麽叫她的名字?太不客氣一點。”秋鶩笑道:“十天沒有見你的笑容了,不料這一句話,倒引你一笑。但是現在男女是平等的,男朋友彼此可以互叫名字,那麽,男子對女朋友叫名字,似乎也可以。而且我當她的麵,總是叫馮大姐呢。”說著,和落霞坐在一處,牽著她的手臂,看了一看,因道:“瘦成這種樣子,可不知道哪一天還原了。”
落霞笑道:“設若我這回死了,你怎麽樣?你要說實話,不許說什麽自殺出家那些欺騙女子的話。”秋鶩道:“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我隻是傷心罷了。”落霞道:“我們的感情不算壞,傷心當然是傷心的,你這第二次結婚,在什麽時候呢?”秋鶩道:“你這話,問得有點奇怪。你想,設若你有什麽不好,我傷心極了,在周年半載之內,也許不會想到這上去。就是想到這上去,也要有個對手方。至於現在,幸而沒有出事,根本上就不容我有這種思想,我怎能答複你這個問題?”
落霞笑著搖了一搖頭道:“不見得吧?有個現成的候補人在這裏呢!”秋鶩笑著問了一個字:“誰?”落霞道:“還有誰?就是以前你的愛人,你的未婚妻,現在,你的大姨子,好朋友。”秋鶩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別說我對不住你姐姐。”他嘴裏這樣說著,臉可就紅了起來。落霞執著他的手問道:“你說對不對?她自然是二十四分愛你的,你呢?也未必不愛她。”秋鶩道:“你忘了她是一個大奶奶嗎?”落霞道:“我沒忘呀。大奶奶不要緊,她不會離婚嗎?你別把我當小孩子,我早知道你們感情極好了,可就隻礙著一個我。”
秋鶩道:“你這話,可有點委屈我。我雖有點愛她,說是把你拋下,我絕對沒有這種意思。天地間,總是有些缺憾的,我和她交個朋友,你和她做個姊妹,那也不壞呀。”落霞道:“不錯!我知道你是不能將我拋下的。但是你確有這個意思,想把她也弄到手。而且你怕她離婚不容易辦,打算三個人一同逃走呢。你這種辦法,你以為很對的,但是你想做了這種事,瞞得住人嗎?瞞不住人,將來怎麽在社會上立足。對內而言,姊妹感情,無論怎樣地好,到了那個時候,我就退讓一步,做你的小。她那一份聰明,我這一份雜毛脾氣,能說不鬧別扭嗎?”
秋鶩被落霞這一頓批評,說得啞口無言,坐著隻低了頭。落霞見他不做聲,更覺猜中了他的心病,因道:“我不是不容她,實在是我太愛你,我不願意有人把你分了去。”說著,一個翻身,伏在秋鶩身上,大哭起來。秋鶩將手撫著她的頭道:“你原諒我,我自己製伏不住我自己,落在她的情網裏。現在我覺悟了,從今日起,和她斷絕來往,這情感也就自然淡了。你若是不相信,我當著你的麵,寫一封信給她,等她來了,請你交給她。”
落霞拭著眼淚道:“我並不拒絕她和你接近,隻是青年男女,彼此有了感情,總不容易不動心的。況且她的意思,屢次表示,犯不著和一個不識字的人守貞操,將來一出了事,怎麽辦?”秋鶩道:“你說得是,我就來寫信。你病剛好,千萬不要傷心。”說著,馬上就把桌上備好的紙筆,文不加點地,寫了一封信。將信一口氣寫完,就交到落霞手上,請她看。落霞見他如此決絕,心裏倒很歡喜。看那信上寫道:
玉如姐惠鑒:
我們的結合,玄之又玄,本是很奇怪的。當落霞到了我家後,我本來認為我們的事,告了一個段落。不料一月以來,重新相會,感情也一天比一天濃厚,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也可見造化弄人,真說不定啦。但是,晚了,而且是我們自己願意把機會失掉,自己辦到這樣不可收拾的,也不必去悔,也不必去恨,老實說一句,我們真把感情濃厚起來,未免多此一舉呢?你想,彼此結婚以前,都極力疏遠,另找各人的百年伴侶,結婚以後,倒反相親愛起來,然則何必從前不演那一幕戲哩?你說過,我們應當感謝落霞的,既感謝人家,就不應再欺騙她。你想,我們近來的行動,不是極端地欺騙她嗎?就退一步想,不算欺騙她,然而我們三人,真演一出私奔的臭劇,一齊犯著刑法,受著良心的裁判,大家不能在社會上出頭,不能見親戚,不能見朋友,那又有什麽趣味?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做一個心死的結合,也太沒有趣吧?既是這一著不能辦,我們彼此糾纏著,有一天理智完全讓感情**個幹淨,那就不定會出什麽事情。我自知絕不是聖人,做不到魯男子柳下惠的地步,而且你的姿色,你的心靈,又無處無時不在引動我,我們萬一糊塗了一下子,我更是負不起始亂終棄的罪名。與其對不住你在後,不如對不住你在前了。就是落霞,她十分愛你,到了那個時候,她也難免有點妒忌心。唯其是妒忌,她才是真愛我。你呢?又當如何呢?那時候,你們可共生死的姊妹感情,說不定也會破裂。本來,愛情是不許第三者來分去的,站在哪一方麵看,妒忌競爭,這都是衛護愛情的正道呀。然而我們本來可以無事的了,何必興風作浪,來自討煩惱呢?所以我想了又想,隻有我們彼此離開,不再見麵,一切的幻想,自無由而生。一切罪惡,也就加不到我們頭上來。早就預備做朋友了,我們就預備做一個精神上的朋友吧。從接到這封信起,你就不必再到舍下來,這一封信,也請你把它燒了,免得再種下什麽禍根。你是個,聰明絕頇,有作為的女子,決不能不諒解我的。再見吧。
恭祝前途幸福!
秋上
落霞將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點頭道:“你措詞很好,就是這樣吧。”秋鶩笑道:“這信上曾牽涉到你,你看有什麽不妥的句子嗎?”落霞道:“就是你說我將來會妒忌的,我有些不讚同,但是也不必改了。我果然是不妒忌,我又何必追你寫這一封信。”秋鶩道:“這不是你迫我寫的,是我自己,願意寫的。但是我倒讚成女子妒忌呢。”落霞道:“這個無討論之必要,我問你,這封信,你怎樣地交給她?”秋鶩道:“自然是由你交給她。”落霞道:“我不能交給她,若是由我手上交給她,顯見得是為我而發,你是被動的了。”秋鶩道:“郵政局裏寄去,是不妥的。除非叫王媽把這信送到她家裏去。”落霞道:“那也不妥,若是王媽去的,她也知道我是參與這個計劃的了。”
秋鶩見她設想如此,雖然避嫌有點過分,但是自己設身處地,也覺好友變成情敵,也是一件不容易解決的事情,便道:“既是如此,她會館裏有電話的,到學校裏我打一個電話給她,約她在一個地方會麵,我親自把信交給她吧。”落霞沉吟了一會子道:“也除非如此。可是談話的時間,不要長才好。”說著,她又笑了。
秋鶩覺得她口裏雖不承認妒忌,心裏妒忌得十分厲害。若不敷衍她,也許把她的病加重起來,笑道:“那自然。我交著信到她手上,她若看了,我在她當麵,是很不好相處的。明天上午,到學校裏去,上午我就將信交給她。”落霞笑道:“你一點不躊躇嗎?”秋鶩道:“幹幹脆脆,我就是這樣辦,還有什麽躊躇?要不然,這信還是讓你交給她。”落霞笑道:“你不要以為我是過分擔憂,實在為的是愛你呀!”秋鶩實在也不容再說別的了,對他夫人的話,完全接受。
到了次日,他就帶著信上學校去。落霞也不知道什麽緣故,好像心裏又去了一種病,中午多喝了一碗粥。正是:
豈有靈方醫妒忌,除非情愛屬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