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如想到悔恨交加,忽然失聲哭將起來。她哭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這樣夜深,萬籟均寂,這種嗚咽不斷的聲音,隻是有起無止地哭著,當然也容易讓人聽見。王福才睡得迷糊之際,被這聲音驚醒,一個翻身,猛然坐將起來,問道:“咦!你還生著氣嗎?天氣這樣涼,你還穿的是件洋紗的褂子,若是涼著生了病,你不能去教書,我要在家裏服侍你,也不能去上工,那可糟了。”玉如連忙止住了哭,就將牆釘上掛的冷毛巾,擦了一擦眼睛,把淚痕揩去,複又坐下來。王福才道:“你究竟為了什麽,生這樣大的氣?我已經認了錯了,你還不肯算事嗎?”玉如道:“我生什麽氣,我一個人坐在這裏,想到了我自己的事情,非常的可憐,所以哭起來了,這與你有什麽相幹?”,福才聽她說不是生氣,是想著可憐,這就沒有辦法了。不能讓她吃好的,穿好的,找些好玩的去玩,徒然拿些空話去安慰她,不但不能安慰她,恐怕會惹得她更要討厭,因之也就默然坐在**,望了她。

玉如並不做聲,將一隻手放在桌沿上,撐住了自己的頭就是這樣,當著睡覺。王福才將兩隻腳伸下床,一陣亂探索著鞋子,低聲道:“你若不願意和我同在**睡,我就下床來,把兩條板凳拚攏來睡一晚。”玉如道:“你睡你的,我坐我的,請你不要管我的閑事。”王福才昕她的口氣,並不是拒絕他下床來,也不是讚成他下床來,本想上前來拉著她上床,先在院子裏,已經碰了一個釘子了,難道還去再碰她一個釘子不成?於是在床沿上呆坐了一陣,也就睡了。

玉如又坐了半小時之久,見王福才睡著了,煤油燈頭,緩緩地向下挫,看看那玻璃油壺子裏的煤油,燃得幹到了底,隻剩十分深淺了。看這樣子,不必多大一會兒,燈也就會滅的,趁著燈還亮著,也就趕快和衣上床睡去。

次日早上,睡得正甜,忽然覺得嘴唇上有一種感觸,睜眼一看,見她丈夫正兩手撐在枕頭上,臉對著她的臉笑。玉如下死勁地,兩手將他一推,忽然坐了起來了,瞪著眼向王福才道:“我睡得好好地,你把我驚醒來做什麽?”一麵說著,一麵就踏著鞋下床來。王福才算是碰到第三個釘子了,坐在**,半天做聲不得。玉如對著一麵破鏡子,理了一理頭發,自到屋簷下去籠爐子的火。將火籠好了,進房來時,隻見王福才抹了一臉胰子泡,拿了一柄剃頭刀,拿著破鏡子刮臉。玉如並不理會,自去燒茶水。

王福才早是打了一盆涼水,將半塊香胰子,把臉擦了又擦。洗完了臉,就用玉如的生發油,重重地在頭發上搽抹了一陣,梳得溜光。然後換了一套幹淨褂褲,戴上眼鏡,斯斯文文地坐在屋子裏。玉如看了他那樣子,覺得既是可笑,又是可憐。心想,難道你修飾得油頭滑腦,我就願意你了嗎?偷看了他兩眼,也不做聲。王福才見夫人臉上的顏色,已經慢慢和緩了,料著可以開口說話,便道:“你早上吃些什麽呢?昨天我已經支了一塊錢工錢,我去買菜吧。”玉如因他說的是好話,也就很和緩地答道:“你不要去上工嗎?”王福才道:“我買了菜再去不遲,現,還隻六點多鍾呢。今天同事,還邀了一個會,三塊錢一腳,我也答應來一腳了,你看這事怎麽樣?”玉如本想問一句,你哪裏有錢上會?不用提,這下麵一句,就是他要借錢了。於是鼻子裏隨便哼著一聲,算是答話了,卻沒有什麽表示。王福才也更不要她表示什麽,馬上就穿起一件白洋紗長衫,出門去了。

不多大一會工夫,他手上哆裏哆嗦,提了許多東西回來。也有肉,也有小魚,也有菜,笑嘻嘻地提了進來。玉如道:“今天家裏請客嗎?你怎麽買上許多東西?”王福才道:“花錢並不多,我搬家以後,都用的是你的,自己還沒有花過一個錢,我應該請請你。再說,你又找著一個很好的事了,我也該給你道喜。”玉如心想,原因決不能是這樣地簡單,他既是這樣說了,隻好這樣地相信他,也就不追問了。

王福才將菜放好了,便匆匆忙忙地去上工,到了十二點鍾,回來吃午飯。玉如就把他買回來的菜,都一齊做好,端到桌子上來。吃飯的時候,索性問王福才,要不要打幾個子的酒?王福才笑道:“當真這還算是我請你嗎?”玉如道:“不算請我,你何以突然魚肉兩葷都鬧起來?”王福才道:“我算是我自己請我自己吧。”玉如見越問他的話,他越是糊塗亂答,心裏想著,沒有讀過書的人,就是這樣笨,連好話哄人都不會。

將一餐飯吃完了,王福才將掛在牆釘上的濕手巾頭,拖著擦了一擦嘴,便道:“我要趕快到店裏去了,店裏打會,還等著我去呢。”玉如不做聲,隻管收碗。王福才抽了一根煙卷,又道:“我要到店裏去了,他們打會的人,大概都到齊了。”玉如還是不做聲。他一直把這一根煙卷抽完了,在屋簷下踱來踱去地走著幾步,才笑道:“我又要說一句不通的話了。你借給我三塊錢,讓我去上這腳會,下個月我若是把會標得了,我全放著你那裏。”玉如道:“你是把二十七塊錢的好處,來勾引我這三十塊錢,對不對?”王福才道:“那是笑話了,我怎能生這個壞心眼。你若是愛錢,三百三千也得著了,哪把三十塊錢的會錢,看在眼裏?得了,你讓我出去裝一個麵子。我要不是昨天已經答應了人家,今天我也不這樣著急。”說著,笑嘻嘻地,向玉如連作了兩個揖下去。

玉如心想,三塊錢的事,何至於就作揖呢?既是他肯這樣下身份,若是再不答應,有點對不住人了。隻得走到屋子裏去,掏出三塊現洋來,放在桌子上,說出了四個字:“你拿去吧。”王福才接了這三塊錢,又向玉如拱了拱手,十分地高興走了。

玉如一人坐在屋子裏,心想,我們這一位,太沒有出息了。隻要能得著錢,無論錢多錢少,都是好的。隻看他那一種情形,拿著錢在身手上,就不同了,這豈是有一點丈夫氣人做的事,若和江秋鶩一比,真有天淵之別了。他和我約了,今天下午四點,在公園裏再相會,我若是去了,也許今天又談到很晚回來,這樣下去,感情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濃厚,然而隻管濃厚,真個辦到各人離婚結婚,未免遭社會上的唾罵,我還是離開他吧。對於這個姓王的,我還無所謂,我若再從落霞手上把她的丈夫奪過來,我良心上未免過不去。一人坐著,不住地思前想後,覺得是去也不對,不去也不對,混一混,抬頭看看院子裏的榆樹影子,已經有點歪斜,已是下午的天氣了。照說,昨晚和秋鶩約得千真萬確,今天應該去的。若是要去,這時候就該修飾修飾,免得弄成一個管家婆婆的樣子去見人。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打算不去的了,怎麽到了最後,還是決定去呢?究竟也不知道是幾點鍾了,且到院鄰家裏去看看鍾點。希望把這鍾點過了也好。

然而走到隔壁院子裏一看,原來卻是兩點鍾,四點鍾的約會,這時候去,正是綽有餘裕,回到屋子裏,於是先梳了梳頭,接著打一盆水洗把臉,然後對著鏡子,稍微敷上了一層雪花膏,接著又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然後再撲上一道香粉。修飾好了臉子,又換了衣服,對著鏡子一照,自己覺得如此去會秋鶩,女為悅己者容,很對得住他了。若以落霞的姿色而論,未必有我如此好看吧?有了這樣久的工夫,大概三點鍾了。他說了三點鍾就下課,下課之後,一直就上公園,也許這個時候,他已經到了公園裏了。

一人坐著看看鏡子,又低了頭想想,看到自己指甲長得很長,坐著也是怪無聊地,就找了一把剪刀,剪著指甲,來消磨這半個鍾頭。當她剪著指甲的時候,心想,昨天同坐在樹林子的時候,我曾告訴他,那種熱烈的表示,隻可一而不可再的,以後見麵,希望他不要那樣。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笑著,分明是不能容納我的話。但是我也不知道什麽緣故,他撫著我的手,理著我的頭發,我都覺得不妥,但是我總沒有那種勇氣,說是你不必如此,由此看來,可見今天再見麵,他或者照昨天的樣待我,我也是照昨天的樣待他的,設若再進一步,這就涉及我的貞操問題了。對於姓王的為人,可愛不可愛,是一個問題,我自己能不能保守自己的貞操,又是一個問題。若是我並不能嫁他,我隻管和他糾纏下去,無論如何,是瞞不了人的,等到秘密公開了,我怎麽辦?想到了這裏,不覺心中跳將起來,自己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極力抑止著自己,心裏叫著,不去了吧?去了對不住姓王的不要緊,對不住自己不要緊,對不住情同手足的救命恩人落霞,那是良心做裁判官,極端不許可的一件事。

躊躇了許久,覺得自己是覺悟了,便將兩隻手來解新衣的紐扣。當她回轉身來,首先看見的,便是王福才的生活工具,一把尺,一把大剪刀,放在小桌上,同時,自己在秋鶩那裏借來的幾本言情小說,也放在小桌上。自己的東西,和丈夫的東西,互相對映一下,實在不相襯得很。王福才不但不知道書上怎樣言情,連他王福才三個大字,也不能完全認清,這樣的人和自己理想中體貼溫存的目標,相距太遠了,自己為什麽還死守著他呢?談到落霞,我曾撮合了她和秋鶩成婚,這犧牲是如何地偉大?她正式得著丈夫,我和她丈夫戀愛,這也不怎樣對不住,我已經約了秋鶩了,怎好不去?他有了妻,我嫁了人,他對我還是以前那樣不改,這種人我不能陡然就將他撇下。況且到公園裏去,首先是我約會的,我不能戲耍我心中所愛的人。去去去!公園去,不要讓他久在那裏等候了。

於是不解紐扣了,穿上了皮鞋,重新對鏡子攏了攏頭發,將香粉撲了一撲麵,馬上鎖了房門,雇著人力車,一直到公園去了。她以為是來晚了,其實,剛到四點鍾,秋鶩也是才到呢。

這一天二人會麵之後,覺得比昨天還要無拘束些,二人又在公園裏吃過飯,直到下午十點鍾的光景,玉如才回了家。王福才並不像昨晚那樣留著菜飯,已經安然地躺在院子裏破藤椅上乘涼,他似乎已經知道玉如是會吃了晚飯回來的了。玉如也覺得天天如此之晚回來,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便一人自言自語道:“從明天起,這時間可以定準了,總是十二點鍾以後去,五六點鍾回來,我總可以趕回來做飯的。”王福才聽到她說,便道:“那不要緊,我回來得早一點,我也可以做飯的,你隻管去教書吧。今天下午,小張飛在路上碰到了我,說是爸和媽都望我們回去,我因為你有了事,我也上了工,我沒有答應。”玉如也不能說什麽,隻微笑了一笑。

王福才見她在屋子裏,也就跟著進來,看到桌上放的那兩本言情小說,便問道:“這就是你教的功課嗎?”玉如不覺噗嗤一笑,王福才道:“你笑我不配說功課兩個字嗎?”玉如道:“笑話了,功課兩個字,又不是諭旨上的字眼,有什麽配不配說,我是笑你老是這樣地追著我。”王福才聽了她這句話,笑著把臉直伸到玉如麵前來,左手握住了玉如一隻手,右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老實一句話,我實在愛你長得好看,我若是有一碗飯吃的話,我就什麽事也不幹,專門坐在家裏陪著你。”

玉如甩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皺著眉道:“你就是這樣沒出息,說出來的話,也沒有誌氣。一個男子漢,隻要有了飯吃,就應該看守著一個婦人的嗎?我以為一個男子要自己,出一番事業來,讓我認識的女子,都想著非嫁我不可,那才是有誌氣。”王福才搖搖頭道:“那如何能夠?我認不到三個大字的人,什麽也不懂,做得出什麽大事業來?”玉如鼻子裏哼著,冷笑了一聲。

王福才明知道她這一聲冷笑是瞧不起自己,可是自己力量真不夠,那又有什麽法子?便笑道:“我雖然是個無用的男人,可是你是個有用的女人,讓你認識的男人……”連忙抬起手來,在頭上打了五個暴栗,笑罵道:“我這話說得太豈有此理,我怎麽不分男女亂說呢?待一會兒,我和你賠禮,你覺得怎麽樣?”說時,聳著自己的肩膀,笑了一笑,眼睛也就斜望著玉如。

玉如隻當不知道什麽,坐在一邊小凳子上,悶悶不樂的樣子。過了一會子就問道:“我們家裏,一點兒開水都沒有嗎?”王福才道:“我給你留下一壺涼茶了,你為什麽還要喝開水?”玉如道:“你不知道,我已經頭痛了一天了,今天下午,身上更是有些發燒,我買了一包丸藥,要用開水吞下去。”王福才笑道:“我不提什麽,你也就不害病。”玉如一瞪眼道:“我還用得著在你麵前裝病嗎?我要做什麽事,都是自由的,不能受人家的管束,你覺得我不對,不要我也就完了。”王福才道:“你要自由,別人不能管你,好!明天我再搬回家去,自然有人管你。我因為愛你,遇事都由著你,你倒以為我怕你,就在我麵前調皮起來。”

玉如聽到王福才說要搬回去,心想,這種人,他是沒有骨幹的,說得出來,也許就做得出來,一味和他強硬,大概是強硬不過去的,便默然坐著,好久不曾做聲。王福才道:“你說實話,是騙我不是,你真病了嗎?”玉如道:“我自然是真病了,你不信,摸摸我的手掌心,看我是發燒不是?”說著,站了起來,將手伸到王福才麵前,問道:“你摸摸看,是發燒不是?”王福才見她伸著手過來,果然摸了一摸,但他哪裏又知道發燒不發燒,隻握著玉如的手時,便覺自己渾身也發燒了。點點頭道:“果然有點發燒,你先睡吧,我給你燒一壺開水去。”玉如連連搖手道:“不用了,我好好地休息一會子,也就行了。你要乘涼,可以請到外麵院子裏去,我要先睡了。”王福才見她的臉色,已是很平和了,這就不願再和她執拗,在外麵乘了一小時以上的涼,才回房安歇。

到了次日,玉如睡著,又覺嘴唇有什麽接觸,明知是王福才侵犯著,但是不敢像昨日那樣一推了,隻是閉著眼睛,將臉偏到一邊去。聽到王福才下床出房門去了,才睜開眼睛來看,在枕上先歎了一口氣,然後坐起來,腳懸在床下,半天也不踏著鞋子。過了一會,隻見王福才兩手漆黑,進來笑道:“你還躺一會兒吧。隻要你稍微將就我一點,無論替你做什麽,我都願意。今天早上,讓我來給你籠爐子燒水吧。”玉如皺了眉,將手拍了一拍額頭,也沒有做聲。

王福才笑道:“你就躺著吧,爐子已經籠好了。”說著,又搶上前一步,走到床前,對玉如笑著低聲道:“水開了,我給你臥兩個雞蛋吃,好嗎?”玉如道:“住家過日子,哪客氣得許多。但是我問你一句話,你準不搬回家去嗎?”王福才道:“我們本來是圖著自由才搬出來的,隻要你跟我和和氣氣,不讓我難受,我自然願和你住在會館裏,難道我不願做老大,要做老二嗎?你想,夫妻無非都是這樣的,但是你總不大愛理我。”玉如道:“你不要絮絮叨叨了,以後我由著你就是了。不過你也讓我自由一點,有時回來晚些,你不要怪我,我的意思,一來是要貼補些家用,二來也是想掙幾個錢在手上,好隨時添補衣服。”王福才道:“這個何消你說得,你這樣一個有誌氣的人,督軍的大少爺,有錢有勢,你還把他看成一堆狗屎,難道還能疑心你別的嗎?像你這種窮也窮個幹淨的女,一萬裏頭,也挑不出來一個……”玉如皺著眉笑道:“不要噦嗦了,讓我起床吧。”

王福才很高興,將茶水預備好了,這才出會館上工去。玉如等他走了,一人是萬分地無聊,隨手拿起一本言情小說來看,這小說上,正說的是一個美貌的少婦,為了債務,嫁了一個誌趣不同的男子,她眼見自己的情人,和別的女子談戀愛去了。玉如覺得書上的話,一大半說著是自己,而且書上的女子,還不見得有自己這種痛苦,由自己的委屈承歡,想到王福才那種無聊的安慰,覺得還不如破了情麵,大鬧一場,比較痛快,然而自己的環境,哪裏許可這樣鬧呢?將書拋到一邊,於是又垂下淚來。正是:

漫道新歡承昨夜,淚珠猶自背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