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黃惜時為了害著不潔的毛病,被房東驅逐而後,找了幾家公寓,都不適合,最後找到一家,離學校既遠,房屋也很幹淨,價錢又不貴,種種條件,都算吻合了。在賬房裏接洽著,正待付出定錢,不料就在這個時候,隻見最先和他診病的那個校醫,由一個人的臥室裏走了出來,他並沒有帶著看病的皮囊和器具,似乎不是來看病,也許是這裏有他的親戚朋友,他是到這裏來閑談的,如果我住在這裏,那個大夫不斷地來,那麽,自己害的這一場病,一定會讓他宣泄出來。公寓裏所住的,什麽人也有,若把自己身上的隱痛,……齊傳說起來,自己在前麵走,後麵就有人指脊梁骨,自己隻好做這公寓裏……個笑柄,進出都不方便了。這公寓裏還是住不得,依然以走開為妙。因之他正和賬房接洽著,忽然改口道:“就是這樣說罷!這間屋子,你暫時和我留……半天,明天我就來付定錢。”
賬房當然以不付定錢不留房答複。惜時也不再說什麽,就走開了。
這天他回得家去,上樓睡在**,靜靜地想了……個夠。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隱秘,恐怕也是隱瞞不了人的,後麵這個密斯高,她當然是知道的,她就可以把這話告訴米錦華,米錦華就可以告訴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又可以告訴男女朋友,於是這一件事就不啻完全公開出來了。公開之後,同學裏麵必定會和自己起一個諢號,叫著楊梅瘡。因為大學裏很有這種風尚,喜歡和同學們起諢號。假使哪個人有個特點表示出來,同學們必表而出之的,而且就是用那一點作為諢號。自己之害楊梅瘡,在同學中是尋不到第二個的,那麽,把這個綽號揭出來,有什麽不可以?到了那時,不但是無法在學校裏混,恐怕也無法在北京社會上混。這為了避得幹幹淨淨起見,隻有連公寓也不住了,然而不住公寓,便應當住會館。據說,父親還在會館裏,怎好去見他?縱然父親不住會館裏,自己這種荒唐的行為,父親焉能不對會館裏人說。結果,還是丟麵子的了。自己想了一下午,依然是沒有辦法。
到了次日,自己剛剛起來,房東就派了老聽差來問話,說是他也要出招租帖子了,請問幾時搬。惜時已經收回了人家的房錢,現在算是白住的了,怎敢推諉,便道:“房子我已經看好了。請你告訴房東,我下午就搬。”
老聽差去了,惜時更是加上一層焦急,這裏是非搬不可,自己又不知道怎樣是好,隻有以前住的太平公寓,自己是知道的,那裏並沒有培本大學的關係人,雖是邱九思那班人,不免尋花問柳,有些胡調,然而自己下了決心,不踏進妓院門的了,忙中無計,不妨先到太平公寓住兩二天再說,以後有了辦法,再做打算,好在自己也沒有什麽錢了,和邱九思他們一樣地窮,也不怕他們沾了什麽光。
越想膽子越大,當時將東西收拾收拾,雇了幾輛車子,就一齊拉到太平公寓來,恰好邱九思在寓,聽到他的喉嚨說話,就由屋子裏跳了出來,笑道:“這多天不見,你幹……”
話不曾說完,見公寓夥計,將幾件行李扛抬著進來,他便一拍手笑道:“好極了!我們又住到一處來,就住在我隔壁屋子裏。好好!那裏新空出一間屋子,我們好隔著壁說話。哦!那間屋子,你也住過的,你是老馬回槽,多麽快活!”
說時,就拉了惜時兩隻手,隻管跳著。
惜時見他那種高興的樣子,心裏就想著,你把我還當隻肥羊看待嗎?那就錯了。當時他這樣一笑一嚷,把同寓的卓新民鐵求新都驚動了,大家蜂擁著到那間空屋子裏來,和他布置一切。惜時在未搬到太平公寓來以前,明知道這班朋友,全不是好人,可是見了這班人之後,隻看他們這一分熱鬧勁兒,就不由得他不忘了一切。當晚就在幾個朋友盛大的歡迎會中,將各人的夥食,並攏到一桌來吃,而且還由惜時拿出幾毛錢來,添了幾樣冷葷,大家吃個痛快。
吃飯之後,鐵求新笑道:“今天晚上,怎樣消遣?應該上衙門去畫一個到吧!”
惜時搖著頭道:“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我若是內務總長,一定下命令禁娼。”
惜時說話時,斜躺在自己的**,棉被上更迭著枕頭,堆得高高地。他算是撐了腰坐著,一手斜靠著被,還托了自己的頭。
邱九思在他對麵一張椅子上坐著,望了他的臉道:“老黃!你的臉上憔悴得很,你先說是受了感冒,有點靠不住吧!”
惜時臉一紅道:“據你說,是什麽病呢?你又不是大夫。”
邱九思道:“我雖不是大夫,我很有經驗的,你臉上那樣沒有血色,又落了不少的頭發,在這幾點上,我很可以知道你的病狀,而況你又說了一句禁娼呢!我們是同在一處玩的朋友,這些事又何必誰瞞著誰,大概你這種病,花了不少的錢,一定有些冤枉。若是你照了我的話,我包你好得快,還不必花多少錢。”
惜時道:“你並沒有告訴我什麽,我怎樣照你的話辦。”
邱九思且不答複他這一句話,回轉臉去,望了卓鐵二人道:“我猜個正著不是嗎?”
然後才向惜時道:“你並沒有來請教我呀!我又怎樣地去告訴你呢?好在病已治好了,也不必去後悔。現時最要緊的,就是要靜心靜氣地養著,買些大補的東西吃吃,有兩三個禮拜也就好了。一個人害了花柳病,對於窯姐兒,總要切齒痛恨一番的。老黃現在不逛胡同,這是人情之常,我們就不拉你了。”
鐵求新道:“老黃!我們打四圈吧!你遷了新居,我們應當和你熱鬧熱鬧的。”
惜時對於賭錢,向來是不大愛,而況自己又沒有了多少錢,遇事都得緊縮一點,他們這幾個人的性情,自己是知道的,誰有錢就向誰進攻,自己雖是窮得很厲害,他們如何會知道,自然是想借打牌為題,來敲自己幾個的。心裏如此想著,就對他道:“你聽聽老邱說的話,我不是應當靜養嗎?老實說,不是為了搬家的話,我還躺在**沒有起來呢!”
卓新民道:“不過一點事不做,總也無聊得很!”
惜時道:“三位隻管出去玩,我一個人在家裏,倒是不怕寂寞。”
他這樣一句很體諒人的話,倒弄得三人僵著答不出所以然來。
邱九思想了一想,笑道:“你今天新搬來,我們講個交情,不出去玩了。就在你屋子裏談談天,不好嗎!”
卓新民道:“我那裏有同鄉送的一包好茶葉,可以拿出來大家享受。哪位出煙卷?”
邱鐵二人都默然不語。惜時見一個用指頭蘸著杯子裏的涼茶,在桌上塗字玩兒,一個昂頭靠了椅子背,口裏哼哼唧唧地唱著我是臥龍岡散淡的人,他隻得答道:“煙卷歸我請。”
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塊錢來。邱九思連忙就向著窗戶外,代他叫了一聲夥計,公寓夥計進來了,惜時將錢遞給他說是買一盒煙卷,邱九思向夥計道:“順便索性帶一毛錢瓜子回來。”
卓新民道:“一毛錢花生仁罷!”
邱九思道:“我不幹涉你,你也莫幹涉我,各帶一毛錢得了。”
鐵求新道:“再帶一毛鐵糖子兒罷!”
惜時聽了,雖不高興,覺得這是小事,也不便攔阻得,隻望了不做聲。
夥計拿了錢在手上,還不曾問要什麽煙卷,不出錢的人,倒是這一樣那一樣地隻管要。因問道:“黃先生買什麽煙呢?”
惜時道:“邱先生平常抽什麽煙,你就和我買什麽煙了。多花一二十個子兒,那又算什麽?”
夥計看到他的顏色一怔,接了錢就走了。一會見東西買回來了。
邱卓鐵三位忙著解開紙包,先吃起來,卓新民用手掌心托了一小撮茶葉從從容容地由自己房裏走進來,先就揭開壺蓋來看了看,見裏麵還有大半壺茶,便道:“這大半壺茶,倒了也是可惜,夥計!把我的茶壺拿來!”
他口裏叫著,將手上托的茶葉倒在桌上書本上,趕快就抓了把花生仁,向嘴裏扔著咀嚼。結果,夥計來了,他自己的茶葉,還是泡在自己的茶壺裏。大家說說笑道:“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了,然後各人才回房去睡覺。”
惜時想著,這幾位朋友,完全是為了自己幾個金錢來合作。無論做什麽,和他們在……處的話,總是自己花錢,自己的錢,已經很有限了,何苦還陪著他們花。今天晚上是第一次搬進公寓來,說不得了,再做一回冤大頭,自己以後,無論他們要玩什麽,隻要是花錢的事,就含糊不理會,雖然麵子上有些放不下來,但是今天叫拿錢買香煙的時候,你看他們都不做聲,豈不是抹下麵子硬抗的。他們可以這樣,我也就可以這樣,和這些人有什麽客氣。但是,我不搬到公寓裏麵來,根本上不就少了這一層麻煩嗎?想到這裏,他又後悔起來,一個人對於做錯了的事,是越後悔越灰心的。
他一想之後,層層向下推去,一直想到上北京來和白行素交朋友為止,覺得自己根本上,就不該如此。因為自己到北京來,是一番好意來念書的,結果是這次進京,把前程和身體都斷送了。想到半夜,兀自不曾睡著,及至眼睛有些疲澀,才蒙嚨睡去。醒了過來時,已是紅日滿窗,然而醒雖醒了,在枕上隻能打一個轉身,四肢都是軟綿綿的,要想坐起來,卻是不能夠。翻一個身,閉著眼睛,又睡過去了。這樣醒而複醒有了幾次,直待完全清醒過來,已是下午三點鍾了。
公寓裏夥計,進房來看了好幾次,為研究這位新到的客人,究竟為什麽睡一整天,及至他醒過來了,才幹了一把汗。可是惜時也隻起床一二小時,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在院子裏曬了一會太陽,始終是身體不濟,依然又到**睡下。那幾位朋友,都鎖著房門,不知到哪裏去了。
一吃過晚飯,公寓裏的住客,都回家了。對門房間裏,有人在打麻雀牌,東廂大房裏,又有人拉胡琴在唱戲。以這兩處的聲音,最是龐雜。其餘屋子裏的談笑聲,東起西應,也是牽連不斷,簡直不讓人有片刻時間的休養。同時,屋子裏隻有一盞作淡黃色的電燈光,照著屋子裏牆壁,都作慘淡的顏色,並不曾有人走進屋子來看病。偶然桌子腿、椅子腿、通通幾下響,還唧的幾聲。原來是偷吃的耗子,以為這屋子裏無人,出洞來找食物來了。
惜時一想,這簡直是一處不如一處,這公寓裏如何可以養病?精神上既沒有什麽來安慰,而且還有許多事來紛擾,不得片時的安睡,這不如趕快搬出這公寓為妙,但是所有的錢,已付了一半到公寓賬房去了,若是再搬出去,又要墊付一筆用費,這所有的錢,就要付出十之八九了,以後的用食,卻從何而出。想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心裏就像滾油相煎一般,而胸口突突作跳,隻是隱隱作痛。
到了十二點鍾,邱九思這三位朋友回來了,在院子外頭看到窗戶紙上發出了燈光,便喊道:“老黃!病好些了嗎?”
說著,轟的一聲,聽到他開了房門,並不曾過來探望一下。心想,這種人本來也不算什麽朋友,他們不來探望,也就罷了,可是在胡同裏一同遊逛的時候,自己不過花個三塊五塊的,你看他們又是多麽親熱,不想到這一層也還罷了,想到這層,就是自己不該交這些朋友,他們不過要騙我幾個錢用,什麽法子也可以,為什麽要帶我去嫖,害得我犯了這樣從血管裏壞出來的惡病。這一晚上,繼續著昨夜的毛病,又想了一夜。更過了一天,他起來的時候,又是十二點。心裏可就想著,精神這樣不好,物質上,自己該應調補調補,先把身子健康起來,其餘的好辦,於是打開箱子拿出一塊錢來,交給夥計,叫他去買一隻雞和四兩海參,煨湯做晚飯。
他是隨便將錢遞到夥計手上的,他一時不曾接得穩,當的一聲,將那塊錢落在地上了,當夥計將錢由地上撿起來的時候,隔壁屋子裏的邱九思,就推門走進來了,笑著向惜時臉上看了看道:“啊!你的臉色,實在不大好,應當好好地調養才好,對了!你應該買隻雞吃,你若是還要找大夫瞧瞧的話,我可以和你找一個人,倒不用得花什麽錢。”
惜時聽他所說,人家究是一番好意,不能板著臉子給人家看,隻得笑道:“那很感謝你。再說罷!”
邱九思道:“我要到你學校裏去一趟,你有什麽事要我去替你效勞的嗎?”
惜時看他分外地獻著殷勤,就不便怎樣拒絕人家,因道:“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我這回年考,耽誤了沒考,請你和我打聽打聽,是否可以補考?”
邱九思道:“這個我一定辦到。下午五六點鍾,準來回你的信,你要買什麽嗎?你拿錢來,我可以和你帶,你不必客氣。”
惜時隻說沒有什麽買,道謝著,隻管作揖。邱九思看這情形,是不會有什麽可揩油的了,自行走去。
到了下午五六點鍾,果然聽到那邊的房門響,是他開房門進去了。不過他隻在他自己房裏,並不曾過來。到了七點鍾,夥計走進房來問道:“黃先生!你的雞煨熟了,就端來吃嗎?”
惜時道:“好,和晚飯一塊兒開來!”
夥計出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邱九思笑著進來了,他拱拱手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醒的,以為你在睡覺,卻不敢來驚動,要不然,我早來報告了。你托我的事,我已和你打聽清楚,沒有考的,可以補考,隻是你用不著補考,你也不必去操那一番心了。”
惜時道:“我為什麽用不著補考,難道學校裏對我還特別優待嗎?”
邱九思還不曾答言,夥計用一個托盤,托了飯菜進來,除了公寓那小碟子的例菜而外,另外有個大砂鍋,放在桌上,揭開蓋來,熱氣向上一衝,那一股雞肉清香,真個熏人欲醉,再看那砂鍋的清湯上麵,浮了一陣黃油沫,很可以表示這湯是鮮美可口的,惜時見他望了桌上,就問道:“你吃過飯了嗎?”
邱九思道:“沒有吃呢!”
惜時道:“那就開到一處來吃罷!”
邱九思道:“對了!我們可以一麵吃,一麵談話。”
於是叫夥計將自己的飯菜,也開到一處來吃。又笑道:“我索性不客氣,你請請我,再添個炒木須肉罷!”
惜時知道他很有鬼門徑,也許是在學校裏,真找了一個不需補考的路子來,不能不謝謝他,就依了他的話,叫夥計向廚房裏添了個木須肉,然後問道:“你說我不用補考,那是什麽原因?”
邱九思道:“我說是可以說,請你不必著急。北京公立私立的大學,多得很,這個學校不成,再上那個學校,有什麽要緊。”
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來。
惜時聽了他這話,正是不解,眼睛隻管望了他。這時,他拿出字條來,更是一怔。邱九思剛要將字條交出,手又向懷裏一縮,笑道:“你看是隻管看,千萬不要生氣才好。”
惜時放下筷子,望了他發愣。邱九思道:“我以為這沒有什麽關係,隻是這布告上的措詞不大好罷了。”
說著,把字條遞了過去,惜時接過來看時,那上麵寫的是:
查得音樂係一年級學生黃惜時,缺課甚多,曾數次警告,未能改善,現更**檢逾閑,有礙校譽,著即開除學籍,以儆效尤。此布。
惜時將字條拿在手上,隻管抖顫不定,自己竭力鎮靜著,口裏又念了一遍,就淡淡地一笑道:“有礙校譽,充其量不過是好嫖罷了。在這一點上,怎麽就可以加我一個有礙校譽的罪,我非質問校長不可。他們學校裏的女生……”
哼!他說著,將那字條哧的一聲撕了。兩手臂環抱在胸前,也不吃,也不喝,坐著發呆。
邱九思手上捧了飯碗,隻管吃飯,那一雙筷子,不住地送到雞湯砂鍋裏麵去。吃著喝著,就勸惜時道:“這樣一個私立大學,也沒有什麽稀奇,這裏把你開除了,不能把全北京的大學,都禁止你不去,隻要你有錢繳學費,你願意進哪個學校,我都可以幫你的忙。”
惜時搖了搖頭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事。”
邱九思笑道:“我怎樣不明白,你不是因為這學校裏有你幾個女友,你舍不得離開那校嗎?”
惜時將腳一頓,又將桌子一拍道:“我恨這全世界所有的女子了,害得我丟了家庭,又丟了學業。”
邱九思吃完了飯,將瓷勺子舀了許多雞湯到碗裏,將碗擺**擺**,舉著碗,咕嘟一聲喝了。放下碗來,用手摸了摸嘴,笑道:“這種事,在我們看來,真是希鬆,你值得生這樣大的氣。”
惜時一看砂鍋裏的雞,已經去了三分之二,便哈哈大笑起來。邱九思道:“你為什麽大笑?”
惜時道:“我自笑是個傻子!應該學你這樣,遇事都放得開來就好了。我本來已經沒有錢供給學費,把我開除了,那就更好,我可以開始打流了。”
邱九思以為他是一時憤激之談,也不去理會,自回房去了。
惜時煨了一隻雞,自己沒有吃什麽,隻讓邱九思飽啖一頓,那些殘剩的,索性叫夥計拿去吃,自己一歪身倒在**,便覺萬箭攢心,說不出來的那分難受。在創巨痛深之後,接連地又受著幾番大刺激。他的身體,如何禁得住,次日睡在**,就不能起床了。
賬房先生當他搬進公寓來的時候,看到那憔悴的樣子,就不大放心,現在又見他臥床不起,認為是撿著了晦氣票子,就到他房裏來訪問是什麽病。惜時怎能對他實說,隻說是受了感冒。賬房站在床麵前道:“你是我們公寓裏一位老客人,有話你不能瞞著我說,你們做客的人,住在我們公寓,我們是擔著一份責任的,你這次搬進來的時候,我看你就精神不振,不是老客人,也許我們就不租房間給你,現在你身體這樣子不好,實在是耽誤不得,你應該到醫院裏去瞧瞧,別盡是這樣子拖延,把自己身子拖延得不可收拾。後悔就遲了。”
惜時睡在枕上微笑道:“你怕我死在你們公寓裏嗎?”
賬房道:“不是那樣說……”
他說畢了這句,以下也就無可說的,隻是站著望了他,做個沉思之狀,惜時由被裏伸出一隻手來;向他一揮道:“你隻管放心,我這病不至於送命的。明天起個早,我就要到醫院裏看病去的,若是大夫說我這病不容易治,我就搬到醫院裏去住,大概一晚上的工夫,我總也不至於就死在這裏的吧!”
賬房笑道:“那是笑話!那是笑話!”
連說著兩句,他也就走了。
惜時心裏就想著:“我的病究竟有多重?我自己是不知道,可是賬房都如此說了,一定是不輕。錢雖不多了,性命也是要緊的。明天決計到醫院裏看病去。”
次日,他並不加以考慮,帶了五塊錢在身上,就到醫院裏去看病。據大夫診察的結果,病潛伏在身上,非長期休養不可。聽說他住在公寓裏,以為那是與病人最不合宜的地方,主張他搬到醫院裏來住。惜時口裏雖然答應著,但是自己箱子裏,隻有十幾塊錢了,這連進醫院門付的第一星期款項還不夠呢,如何能搬進去?
當他在路上如此躊躇著,及至一進公寓門,便遇到對房門的住客,為了打牌,吵起架來。由屋子裏跳著嚷著到院子外來,屋子裏邊還有一個人要追出來,被勸架的攔住了。他卻拿了一張小方凳子,從人頭上拋出來砸人。惜時等著夥計開房門,站在窗戶外等著,這一方凳子,恰好打在他身邊,窗戶格扇上,打得塵灰亂落。那方凳子由身邊落下來,打了腳後跟一下痛,這雖不曾受什麽傷害,然而心裏卻讓凳子的響聲震得亂跳。
進得房去,那些打架勸架的人,兀自吵鬧著不肯休歇,惜時皺了眉道:“這樣的地方,就是好人也受不了。我一個病人,怎樣禁受得了。罷,我再犧牲一次罷!”
於是自己在箱子裏撿出七八件衣服,交給夥計。又當了二十元錢,將自己所有的錢,湊攏在一處做醫藥費,繳付了醫院。在醫院中住了一個禮拜,把過去的事,漸漸忘了,身體也健康些。於是複住到太平公寓裏來。
這個時候,已經是舊曆十二月底,北方人對於舊曆年的興趣,特別濃厚,滿街滿市都陳列著貨攤子,做客的人,看到人家大包小包的向家裏提著年貨,令人發生一種不可說的感觸。那邱九思在這一個禮拜中,也不知道有了什麽特別開支,窮得將皮袍子當了,身上隻穿一件破呢夾袍子,雖是在屋子裏,也把一件破呢子大衣穿上。那鐵求新卓新民二人,也是一樣地窮,兩個人已經搬到一個房間裏同住,屋子中間,放著一個白泥爐子,煤球的火焰,燒得有六七寸高。二人各端了一把破藤椅子,椅子上鋪了小褥子墊坐,圍了白泥爐子坐著,一手捧了書看,一手還不住地伸到火焰上去烘。他二人都是穿西服的,各扛著兩肩,冷得寒酸可憐。
惜時回公寓之後,在二人房間裏各坐了一會兒,然後回自己房間去。不多大一會兒,這三人都回看來了。鐵求新提議道:“快過年了。老黃!你打算在哪裏過年?”
惜時皺了眉,歎口氣道:“現在談不上這個問題了。”
邱九思本是坐著的,於是站了起來,兩手拿了破大衣的胸襟,向外一掀道:“你看我裏麵穿的是夾袍子呢!你無論怎麽樣為難,也應當比我好些吧?”
惜時道:“也除非是身上比你們好,我箱子裏,也當光了。”
邱九思道:“你家裏接濟款子,不是沒有限製的嗎?一時之窮要什麽緊。我們家裏接濟學費,困難極了,二三百塊錢一個學期,還要做無數回地寄來。今年下季,更是少!隻有二百塊錢罷了。你想這夠做什麽用的。”
惜時搖搖頭道:“你太不知足!我現在隻希望家裏每學期給我二百塊錢了。”
鐵求新看他那臉上懊喪的樣子,覺得他這並不是假話,問道:“我知你家裏很有錢的,怎麽會變到這種樣子?”
惜時道:“我也用不著瞞你們,我是和家庭脫離關係的了。”
因把以往的事,略說了一遍,並說自己父親的意思,未嚐不可挽回,聽說留住在北京的會館裏,還沒有走。
邱九思一拍手道:“你這人真是想不開,無論和什麽人生氣都可以,卻是不能和財東生氣,你父親就是你的財東,你和他脫離關係,就是和錢脫離關係,你說傻不傻呢?你是沒有做過事,沒看見過做事的人,伺候財東那份受罪的情形。自己的父親,從小就管著大的,在他麵前吃一點虧,那也不算什麽。我父親雖是個鄉下人!我見了他,可就放出十分恭順的樣子來,他高興極了,每年東挪西扯,什麽錢拚了出來寄給我用,我接著錢,我總要寫一封感激的信回去,所以他花了錢還說我好,說好話,又不要本錢,為什麽不幹呢?伺候自己的父親,總比伺候財東強吧!你父親在北京,那更好了。你明天一人溜到會館裏去,對他下一跪,說些後悔的話,老子總是疼兒子的,況且又隻你一個,見了你這樣子,一定會拿出錢來和你調養。你要想想對父親賠個禮兒,那不過是一時的事,把你那分家財犧牲了,可是一輩子的事。”
卓新民道:“這話對了,人家脫離家庭為著婚姻不能自由,或者經濟受壓迫,你兩樣都不是,何必這樣呢?”
鐵求新道:“我看你父親在北京不走,正是等著你回心轉意,有了這樣好說話的父親,你不去找,情願在公寓受憋,這是什麽用意?”
卓新民道:“我要是有這樣一個父親,三跪九叩首也幹,老人家容易哄的,你表麵上和氣一點,再說幾句好聽的話,你要他的腦袋都肯。”
他三個人這樣一致地勸說,把惜時倒勸得沒了主意。本來他就很悔,很願再去找父親,既是人家都說無問題,心更動了,皺了眉道:“隻是我沒有臉去見他。”
邱九思道:“嘻!你怎麽這樣想不開,我不是說了,你受委屈,不過是一會兒的事,你要得家庭的幫助是一輩子的事,怎麽會因為一會兒的難為情,把終身大事耽誤下了呢?”
惜時斜靠在椅子上坐著,許久,許久,用手撐了頭不做聲。邱九思道:“是了,你怕父親見麵不相認把你臭罵一頓嗎?我想絕不會的,要是如此,他就早回南了,還在北京做什麽?而且他還私私地去偷看你呢!我這人願意人情做到底,明天我一早起來,就到你們貴會館去看你令尊大人,好在我們是大同鄉,我見他也不算冒昧,我就把你現在害病和很後悔的話告訴他,看他意思如何。”
說著將舌頭一伸,拖出來一大截,然後笑道:“我的本領,你總相信得過,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一定要說得他老人家回心轉意。我去是一個人,回來一定是兩個人。我在這裏先和你道喜。”
說著,向他拱了拱手,笑道:“可是到了有錢的時候,別忘了我這個幫忙的。”
惜時到了窮途了,有了這一線光明,心裏自是坦然許多,也笑道:“隻要我有轉圜的地步,你當的衣服,包在我身上,一齊和你贖出來。隻是有一層,我這個病,實在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說。”
邱九思笑道:“你這人真是太老實了,難道我還能告訴他,你是害花柳病嗎?我就說你又悔又恨,是想父親想出來的病了,我相信他聽了我這句話,不但不疑心你的病,而且還要替你難受呢!”
卓新民笑道:“老邱為人,說得出做得出。你看,他明天代表去了,一定有很好的結果。”
惜時聽了他們這番話,覺得大勢必然如此,自己也很有幾分把握,為了鼓勵說客起見,又掏出一塊錢來,叫夥計去買了瓜子花生煙卷之類,大家煨爐品茗,談到夜深方散。
次日天色一亮先就醒了,心裏惦記著,邱九思去了沒有?在枕上就靜靜地聽了一番,然而這個時候,全公寓的人,都不曾起來。邱九思是個喜歡睡懶覺的人,當然也不便催得。自己竭力地忍耐著。聽到院子裏有人行動說話聲,就用手捶木壁叫道:“老邱!老邱!你還沒有醒嗎?”
邱九思在睡夢中含混著答道:“我知道了。你別忙。”
惜時是請人辦事,怎好苦催人家,又隻得忍耐著不做聲。
再過一個鍾頭,公寓裏人起來了一大半,他實在忍耐不住了,又捶著壁道:“老邱!老邱!你先起來罷!我父親向來是起早的。”
邱九思一想,這事說成了功,比助他考進大學,那功勞還要大十倍。他這樣著急,隻是耽誤了也不好,隻得披衣下床,忙著漱洗一陣。
惜時在隔壁,就不斷地陪了他說話,先請他到這邊,拿茶葉泡茶,又問他有沒有車錢,叫夥計送了五毛錢過去當車錢。邱九思受他如此恭敬催促,隻得立刻走了。惜時心裏想,他既去了,父親一定要同他來的,自己要變出病容來來讓父親看。先且睡上一覺,免得等著難受。於是靜心靜意地睡著,等到父親來叫醒。心裏可就想著,邱九思到了會館了!見著父親了!又正在談話了!父親已經動身來了!不久要到了!心裏盡管如此繼續地想,但是邱九思連去了兩小時以後,並不見回來。心裏又想著,來去車上一小時,談話一小時,大概非三小時不能回來。又繼續地想著,談話完了,動身了,快到了,隻要聽到院子裏有由外向裏走的腳步聲,他就疑惑是父親來了,但是他父親實在已遠在數千裏。
當公寓裏開午飯的時候,邱九思一人回來了,他先不進房,首先到惜時房間裏來。惜時不等他開口,一個翻身坐起來問道:“怎麽樣了?”
邱九思一拍手道:“瞎!事情倒是一件好事情,可惜遲了半個多月,令尊已經回去了。”
惜時做了一晚上發財的夢,到了現時,才算醒了過來,坐在枕頭邊,許久做不出聲來。邱九思用了人家的錢,又吃喝了人家的東西,並沒有幫著人家絲毫的忙,心裏很過不去,便道:“你既有那樣一個好會館,大可以把住公寓的錢省了,搬到會館裏去住,我看到你們會館裏全是空房,住的人很少,那裏比較公寓裏安靜,你到那裏去住著也好。”
說時,就高聲叫夥計開飯,搭訕著就走了。
惜時一想,這件事是自己錯過了機會,邱九思雖沒有幫到忙,人家總是一番好心,也不能說人家什麽不好,默然地就算了。可是如此一來,他更覺得前路茫茫了。原來身上,就隻剩有四五塊錢了,加上昨晚今天的耗用,又去了一塊多錢,就是謹慎小微地用,恐怕也不能維持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又怎麽樣?還是當衣嗎?現在箱子裏除了西服,便是單夾衣服,也不能當多少錢。時光易過,轉眼又要交公寓裏第二個月的房飯錢,那怎麽辦?在失意之時,又想到將來的經濟,更是十二分地心灰意懶。不過邱九思最後兩句話,倒是入耳。他說會館裏人少,那裏很好養病,且不問養病宜乎不宜,一個月幾塊錢的房錢是不要的了,就是夥食費,到外麵去是吃一天算一天,若是在公寓裏就要先付一個月。為了免除預付下個月公寓裏這筆費用起見,當然是搬出去的好。
如此想著,自己靜養了兩天,身體更康健了些,就一人到會館裏來看房間,果然會館七八十間屋子,隻住了一二十人。除了前麵一進,無甚空屋而外,後麵幾進屋子,像廟裏一般,悄無人聲。
門口的長班,看到一個生人,一直向後走,連忙跟到後進問道:“先生!你找什麽人?”
惜時躊躇了一會兒,才答道:“這裏住了有個黃老先生嗎?”
長班道:“是不是號黃守義的那個老先生。”
惜時道:“對了,他還在會館裏嗎?”
長班用手一指西廂房道:“他就住在這間屋子裏,有兩三個月……”
惜時道:“還住在這裏嗎?”
長班道:“不,走了有半個多月了,那個老先生是個好人。據人說,他是到北京來找他兒子的,父子感情,似乎不大好。”
惜時道:“他對你這樣說過嗎?”
長班道:“他沒有說過,他隻說他兒子在大學裏念書,很用功。他每日總出門去看他兒子一趟,可是自他搬到會館裏之日起,到他上火車為止,壓根兒沒有看到他兒子來過一趟,難道有那樣用功?”
惜時道:“他兒子到天津去了一趟!黃老先生走,他並不知道。”
長班道:“你先生認識他的兒子嗎?我想總是一個好學生,他父親總沒有在人家麵前,說過他兒子一句壞話。”
惜時聽了這番報告,心中砰砰亂跳,一陣熱氣,由胸中直達眼眶,滿包眼淚,幾乎是要奪眶而出。將臉偏著,點了點頭道:“是的……他兒子……是個好……人。”
長班道:“您貴姓?”
惜時頓了頓道:“我也姓黃,是他同宗,哦!這老先生就住在這屋子裏嗎?”
說著,他走到西廂房外,一推門走了進去,看看屋子裏,還有一副床鋪板,一張空桌子,兩把椅子。地上有兩張紙片,一張是包皮絲煙的,一張是半個信封,上寫著黃守義先生啟。下款是由家裏寄來的。看了包煙的紙,想起父親抽煙的神氣,看到信封皮,想到自己的家庭,手上拿了紙片,隻管怔怔地站著。
長班見他在屋子裏沒有出去,也跟著進來,惜時道:“這屋子沒人嗎?我也打算搬進來住呢。”
長班望了他的臉道:“你是這一縣的人嗎?”
惜時用手指著嘴道:“你不聽我說話的聲音?”
長班道:“是倒是,不過您得找個同鄉介紹一下子。”
惜時點點頭道:“這個倒使得。”
說話時,眼睛依然四處張望著,忽然看到紙糊的牆壁上,歪歪斜斜寫了許多字,便上前來看,那正是他父親的手筆,有幾處是彈詞式的題壁詩,其中有一首雲:
奔波萬裏看嬌兒,力不從心可奈何?逢人隻說三分話,此老心中似海河。
惜時對這二十八個字揣摩了一會,微點著頭。又見一首雲:
大雪紛紛九寒天,街上桃符迎新年。行人到此思家甚,轉悔來揮北道鞭。
這兩首詩都還寫得整齊。最後靠床邊還有一首詩,字是大小不等,行是長短不齊。那詩是:
積穀防饑是謊言!栽花到老成空園。如今歸去隻有醉,誰收我骨葬江邊。
灰心老農十一月十八日醉後戲筆。
這一首俚俗不甚可解的詩句,惜時看了之後,隻覺念一句,心裏一動,直將跋的一行款看完了,周身冒著熱氣,隻管發呆。長班在他身後笑道:“這位老先生,倒有個意思,他是個莊稼人,每天喝,完了酒,口裏就哼著詩,這牆上還是他寫的呢!黃先生你怎麽了,有灰塵落到眼睛裏去了嗎?”
惜時在衣袋裏掏出一方手絹,揉著眼睛道:“可不是嗎?”
說著就走出那西廂房來,他自己是連頭也不敢抬,一直就向外走。長班問道:“這位先生!你幾時搬來?我好和你收拾屋子。”
惜時答應著道:“你不必預備,我不一定搬來呀!”
說著,低頭就走出會館去。長班見他冒冒失失的樣子,還以為他有什麽神經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