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行素指明惜時有一件不值一顧的事,也肯冒著風出去,惜時道:“這話誠然嗎?請密斯白給我一個證據。”

行素微笑道:“不用我說,你仔細想想看,這種事,不應該不記得吧!”

說著,眼珠一轉,惜時笑道:“哦!記起來了!當我初到北京的時候,有一天刮風。我冒著風到雙宅去拜訪過密斯白的,您莫不是指這一件事?”

行素笑道:“對了!訪朋友的事,難道還會重似讀書,還會重似搶寶嗎?”

惜時道:“那可不一定,有一種朋友,若是去拜訪他,比世界上一切的事,都要賽過去的,我說是這樣說了,不知道密斯白可相信?”

行素搭訕著將講義夾子,在桌上攤開,一份一份地,清理了一會,然後將手表看了一看,便道:“密斯脫黃!你去不去呢?隻差十五分鍾就要上課了,你若是不去……”

惜時道:“既是你去。我也陪你去上課吧!省得你一個人很寂寞的。”

行素道:“上課就光是顧著上課,無所謂熱鬧,也無所謂寂寞。”

惜時道:“在課堂上是不寂寞的,下了課休息的時候,以及在路上來往走的時候,若隻是一個人,恐怕也有點寂寞,我知道許多同學和你靜默的態度不同,你也不會讓他們接近你的。”

行素搖著頭,微笑道:“也不見得……這種不相幹的問題,有什麽討論的價值,你還是趕快拿了東西走吧!你若是不走,我一個人就要先走了。”

說著,就走了一步,手扶著門,惜時笑道:“走!走!我陪著你一塊兒走!”

匆匆地戴了帽子,就陪了行素一路上學去。

這天大風,果然除了住堂的學生而外,走學的,隻有行素和惜時兩個人來了,恰好這日上午的三堂課,是兩個名教授教的,他們照例是十點鍾到五點鍾,今天這樣大的風,他們正好請假,但是為了大風請假,這個請假條子,似乎也不好公布出來。因此,學校裏隻含糊其事,也不說來,也不說不來,上課的學生都坐在課堂上講閑話。惜時和行素坐在一排,彼此翻了一翻講義,覺得無事可做,還是閑談。

行素笑道:“還是偷一點懶的好,若是在家裏的話,還可以找些別的書看看,現在坐在這裏靜候著,是多麽無聊!”

惜時道:“既是無聊,我們就回去得了。”

說著,在講義裏抽出一張方紙塊,用鉛筆寫了幾個字道:“請到敝寓去談談如何?”

將紙向行素麵前一推,望著她一笑,行素接過紙塊和鉛筆,在旁邊添了一行字道:“要談話,此地也可談,何必到貴寓去。”

於是將鉛筆壓在紙塊上,用手壓著紙和筆,向惜時的桌子上推了去,推過來,她可不向惜時望著,自己低了頭隻管去翻講義看。

惜時一看紙塊,笑著點了一點頭,又拿鉛筆寫道:“您的話對了,但是我並非光請你去談話,你可以在我那裏吃一餐便飯,也不多添菜,揀你可口的做。”

字寫畢,這回不像以前那樣在桌上推移了,一手拿著紙的上端,一手拿著紙的下端,將那張紙牽直,向行素照了一照,行素抿了嘴一笑,望著紙又搖了一搖頭。

惜時將紙放下,笑道:“請不動嗎?還是客氣呢?”

行素依然搖著頭道:“也不是客氣!也不是你請不動!今天我家裏有一點事情。”

惜時道:“有一點什麽事情?人生大事莫過於吃飯,一點事情,恐怕還不能大過於吃飯吧!”

行素道:“你何必一定要請我吃飯!我們的交情,不應當建築在吃飯上。”

她剛說完了這一句話,自己覺得失態了,但是要更正,已是來不及,便拿過了那紙塊和鉛筆,自己隻管一陣亂畫,低了頭卻不肯去看惜時。

惜時笑道:“去也有個答複!不去也有個答複!怎麽不理我呢?”

行素依然畫著字道:“我怎麽沒有答複!我不是已經答複了,說是有點事嗎!”

惜時笑道:“不賞麵子,我也沒有法子,隻好聽便了。”

行素將手上寫的紙片一推,笑道:“你說了這句話,我倒不能不去了。我問你,你預備了些什麽菜?”

惜時道:“你願吃公寓裏的菜?我可以叫公寓裏的廚子做。你不願吃公寓裏廚子做的,我可以到胡同口上館子裏叫來,我自己是不會做廚子,叫我預備,我是預備不來的。”

行素道:“我並不是說要你預備,不過問你打算給我什麽菜就是了。”

惜時道:“我很慚愧!我們交朋友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東西?這樣吧!你馬上就和我一路到公寓裏去,我們先商量商量怎樣的吃法。”

行素笑道:“倒好!你這是得一步進一步了!”

但是她雖然這樣說著,已是收拾東西,站立起來,惜時當然也不必再說什麽,跟了站起。於是二人一同走出課堂,向公寓裏來。

走出大門,那風夾著黑沙,迎麵吹來,兀自未息,行素走出大門,身子又向後一縮,藏到大門洞裏去。笑道:“這樣大的風,連人都要吹倒,在學校裏多待一會子吧!”

惜時道:“我又要駁你了,來不怕風,為什麽回去怕風,而且就是怕風,你也不能在學校裏躲一輩子,今天總是要回去的,既是要回去……”

行素對他一笑,又走了出來,看著有人力車停在一邊,向車子招了招手,人力車夫拖了好幾輛車子過來,將他二人包圍著。惜時連忙掏出錢來,說了地點,分給了兩個車夫的錢,然後才坐上車去。行素在車主笑著和他點了點頭,意思是很佩服他的機靈,惜時也就忍不住笑了。惜時最喜歡的是她這種微笑,在這種微笑裏麵,可以給人一種無限的愉快。因之很喜歡逗她笑。也很喜歡她笑了之後,故意裝出一種似生氣而並非生氣的樣子。

兩乘車子到了公寓裏,惜時搶進去開了房門,吩咐夥計打一盆洗臉水上來,於是取了一條不曾用的新毛巾,覆在臉盆上,更取了一瓶雪花膏,一塊未曾用的新胰子,一齊放在臉盆邊的一張茶幾上,這還怕不足,又拿了一瓶花露水來,向著洗臉盆灑下了一陣,然後向行素一點頭道:“請洗一把臉。”

行素笑道:“洗臉是用得著的,但是你何必用上許多新東西。”

惜時道:“男子用過的東西,小姐們總是嫌它不幹淨的,所以我不要客先說,自己就先預備起來。”

行素點了點頭道:“男朋友對於女朋友,都是這樣想得周到的,其實也是掩耳盜鈴。譬方這洗臉一事而論吧!手巾換了,臉盆可沒有換,胰子換了,花露水可是用過的……”

惜時不等說完,哈哈笑了起來,便道:“若是這樣說,做主人的可就不好伺候了。屋子是男子到過的,女子不能來,大街是男子走過的,女子也不能經過,那麽,男女這道鴻溝,未免太深。交朋友何從談起哩!”

行素笑道:“這樣說,你也就明白了。所以我……”

這個我字下,自己似乎不好去繼續著說,便對著惜時一笑了事。惜時想待追問一句,行素已經避到一邊去洗臉。一個岔,便扯開了。

行素洗完了臉,一見桌上擺著雪花膏瓶子,很不經意地拿了起來,將那瓶子轉著,看那四周的花紋和商標,因道:“你這雪花膏,不是平常的東西呀!何以買這樣好的?”

惜時笑道:“你何妨試上一試。”

行素就用指頭拓了一點在手心裏,惜時一見,連忙將自己用的一麵大鏡子,由牆壁上取了下來,趕緊放到桌上。

行素對著鏡子,彎了腰,兩手向臉上搽抹,因笑道:“這麵鏡子是二尺多的,而且又是圓形,這是小姐們房裏用的,你為什麽也用?而且這雪花膏,尤其不是你們所應用的。”

惜時道:“秋天來了,要擦一點雪花膏潤潤皮膚,其實我也是留著備而不用的。不信,你看這一瓶子,我用過多少了?”

行素笑著坐下來,先斜對了惜時,然後又偏過去正坐著,摸了一摸頭發,又牽了一牽衣襟,這才道:“你不是請我來吃飯的嗎?怎麽不說話。”

惜時道:“我怎麽不說話,因為你不說話,所以我也不說話。其實不說話,也等於說了話,因為我們是盡在不言中呀!”

行素聽他這話,臉上似乎有點難為情,抿嘴一笑,又隨著談下去,因道:“時候也不早了,你既然請我吃飯,可以預備菜了。”

惜時連忙叫了夥計來,草草地開了一張菜單子給他。並沒有吩咐到外麵館子裏去做,自然是公寓裏廚房代辦了。

公寓裏辦菜,比館子裏慢得多。行素十一點鍾來的,到了一點鍾,夥計才將菜飯送了來。惜時陪著行素吃過了飯,不覺便是一點多鍾,重新讓夥計泡壺好茶來喝。聽到賬房裏的掛鍾,當當敲過兩下聲了,惜時將自己桌上放的一份報紙,無意展了一展,笑道:“今天幾家電影都不錯,看看電影去吧!”

行素卻不理會他說什麽,對天上看了一看,很不經意的樣子,便問道:“現在風怎麽樣?”

惜時卻未曾留意她這一句話,有什麽用意,便道:“哪有這樣子快息風,還大著啦!”

行素笑道:“這就不怕風了,這事大概比上課還要重一點吧!”

惜時不覺笑了起來,站起身一拍手道:“這真是我所不料的事情!我隻隨便說了一句大風不上課,現在弄得處處作繭自縛起來,我好悔這句話不該說了。”

行索道:“你看了廣告說電影好,究竟是哪家電影好?”

惜時就把所有今天開演的電影名字,一一都說了。行索道:“時間未免太早了吧!”

惜時道:“坐到開演的時候再走,又並不是馬上就去呀!”

行素道:“我也要回家了。”

惜時道:“我知道,你又要說家裏有事了。但是今天你若上課怎麽辦?也不上課?先回家去嗎?”

這句話把行素問倒了,她又隻笑了一笑,不再向下說。

男女二人談話,是最不覺到時間混過去的。行素讓他留著,到底是等到三點鍾,上電影院去了。看過電影之後,再走出來,已是滿街燈火了。惜時道:“你回家路不近,吃了晚飯,再回去吧!”

行索道:“這樣說,我們簡直可以老不分開了。”

她這句話最後三個字,似乎又感到不妥,極力想不說出來,但是不等她說出來,可吞不回去,因此隻把那三個字發出來的聲音,低到極點,讓人昕不出來。接上她也就高著聲音,向街上大叫洋車,有輛人力車來了,行素草草地說好了價錢,就坐上車去,回轉頭說了一聲:“明天見!”

車子已經拉得老遠去了。

惜時覺得二人認識之後,除了在火車上,經過這樣長時間的聚會而外,今天是第二次了。她今天說話,每次感到太露骨,往往中止過去,這正是她真情的流露,可以看出她相對不是木然無動於衷的了。這可以知道一個人對於一件事情,隻要肯去努力,事情沒有不能成功的。這樣一想,歡喜極了,自己忘了自己是站在大風裏頭,兩手插在衣袋裏,隻管玩味那愛情的滋味。一陣風來,卷著有四五尺高的黑土,一直撲人他的眼睛,這才把他的思索力打斷。想起了這應該回公寓了。

到了公寓裏以後,回想這一日愛情的經過,真個可以把一切事都淡下來。靜靜地躺在**,把今日的事,追溯既往,又把今日的事,推測將來,人都想糊塗了。忽然自己板壁,有人拍著喊道:“老黃!你今天招待一天的客很忙呀!我總算夠交情的吧!並沒有進來打攪你。”

惜時一聽是邱九思喊,便道:“我也沒有看見你們呢!下午到哪裏去了?”

邱九思走了過來道:“我們剛開了兩個盤子回來,你若是願意去看看那個三寶的話,我還可以陪你去一趟,現在還不過是十點鍾。”

惜時原不曾起身,隻斜躺在**,和邱九思說話。一聽到這句話,突然向上站了起來道:“什麽?已經是十點鍾了,我還沒有吃晚飯哩!”

邱九思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惜時道:“我八點鍾回來的,回來之後,我就在**躺著。我沒想到公寓裏開過了飯,也沒有叫他來開飯。”

邱九思道:“你為什麽躺著不動,不叫夥計開飯。”

惜時笑道:“我想功課想出了神了。”

邱九思將右手伸出來,中指和大指捏緊,啪的一聲,向著惜時的臉彈了一下。笑道:“你別和我耍滑頭了,你以為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呢?你那人兒,我在壁縫裏張望得很清楚,真不錯呀!我最滿意的,就是那種溫和的態度,你能不能實行介紹一下?有話在先,我們隻是希望做朋友。”

惜時道:“自然是不過做朋友而已。就是我們,也不過是同學的關係,比較熟識一點,連朋友兩個字恐怕都有些勉強。”

邱九思道:“真的嗎?我就要……”

說著,他一腳獨立,一腳懸起一點,又用那老法,打個旋轉。惜時笑道:“當然,我和她的朋友交情,比泛泛之交,又深一層,然而這總是一件抽象的事,你要問已經深到什麽程度,這又把什麽來證明。”

邱九思道:“怎麽不好證明,你可以陪她吃飯,而我們不能,這就是證明了。你非介紹給我談一談不可,不然,我就要搗亂的。”

惜時對於他這種要求,並不討厭,倒很認為得意,隻是嘻嘻地笑著。等著邱九思回房去了,一個人坐在燈下,兀自想著這日一天的經過,想了一遍,倒埋怨自己無用,有許多話可以說著試試的,為什麽不向她露一點口風?明天有了機會,我一定要問上她一問,不過每次預備著許多話,到見著她的時候,總會說不出口,也不解何故?這樣地無勇氣。有了,我不如寫一封信給她,在紙麵上說得露骨一點,她縱然生氣,我不在她當麵,並不至於難為情的!而且看她那情形,也絕不會予我以難堪的。這樣一想就對了,馬上拿了紙筆,就在燈下寫起信來。可是這一提筆,寫了行素學姊四個字,馬上就感覺不對。其一:行素的年紀,並不比自己大。其二:這是很普通的稱呼,照著自己和她的交情而論,不該如此。於是把姊字改個妹字,但是以妹稱人,未免又過分親熱了。幹脆,就寫行素兩個字吧!這樣寫,她當作親或疏看,均無不可的。這個問題解決了,接著便寫了以往的認識,和最近的交誼,足足寫了一千多字。

寫畢,自己一想:這未免無意味吧!過去的意思,彼此都明白,又何必說上一套。於是把這信撕了,重新寫來,這信上不提以往的事了,隻是說自己對於她如何傾倒,希望更作進一步的交情。把這信寫完,自己一念,又發生了疑問。進一步的交情,這話何所指呢?設若她問起來,自己怎樣去回答她?又不像別個同學,可以閃躲閃躲,自己和她是並案而坐的,還是要不得。於是把這信又撕掉了,接連撕了兩封信,這就有點倦意了,於是捧了手胳膊,斜靠在椅子上,呆呆望了電燈,想著怎樣措辭?忽然將手一拍桌子,有了主意了,於是展了信紙,提筆寫了起來。那信道:

行素:我們是極熟而又極相知的朋友了,而且我們每日有幾小時在一處盤旋,照理說:我用不著寫信來告訴你什麽話了。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麽緣故,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你說。不料一見麵之後,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這不是可怪嗎?因此我想著:不用我這訥於言的勉強來說了,我還是寫信來告訴你吧!於是我就寫這封信給你,然而我這封信,是第三次稿了,在這一封信之前,我曾寫了兩遍,寫完之後,我總覺把我的話,雖然很爽快地說了,仔細研究一番,不大妥當,就把它撕了,所以你現在接著我的信,依然不能看到我所要說的話。既然我所說的話,無法告訴你,我又何必再寫這信呢?這也無他,不過讓你知道我有一肚私情,未能發泄罷了。行素,你要知道我是最崇拜你的,最信仰你的,還是那句話,我們是盡在不言中了。然而你若願意我把我的肺腑之言,說出來的話,我就老老實實寫出來告訴你,你意如何呢?行素,請你不客氣,回我一個信吧!

你忠實的朋友黃惜時拜上

他將這封信寫完,自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覺得在不露骨之中,恰是有一點露骨。像她那樣一個聰明人,一看之下,豈有不明白之理?她若是有意,一定會回我一封信,縱然是不高興,我又沒說什麽不可聽的話,諒她也不能奈我何!自己揣想了一番,覺得不錯,於是用一個粉色的洋式小信封,將信紙封了,然後在上麵寫了一行字道:行素學姊玉展。一齊預備好了,揣在衣袋裏。

到了次日早晨上課的時候,行素正在公寓門口遇著,惜時先笑道:“昨天回去晚一點兒,耽誤了什麽事沒有?”

行素隨便答道:“沒有什麽事。”

惜時道:“好哇!沒有什麽事,你為什麽一再地要回家呢?”

行素掏出手絹,將嘴捂著笑了一笑。然後微微一跳,跑上前兩步,意思是不和他並肩而行了。惜時道:“無論怎樣,以後我不相信你的話了。”

行素聽了這話,剛一回頭,惜時道:“哦哦!我說錯了,讓我解釋一下,我的意思,就是說以後我要請你的時候,無論你怎樣推辭,我是不承認的。至於平常正式談話,你可是沒有撒過謊。”

行素將眼光向他一溜,嘴一撇,依然回過頭去在前麵走,可沒有再置可否。

惜時也是一笑,心想看她這種樣子,是多麽相熟的程度,那麽,像我這信上所說的話,未必她就會有什麽反應。心裏想著,不覺一伸手,就把那信掏了出來,拿在手掌心裏,看了一看,正想著如何遞給她,她一回頭,連忙將手向袋裏一揣,因看她似乎注意這一揣,便道:“昨天看電影的戲票,還在手上呢!我的衣服袋裏,是什麽東西都積蓄得下來的。”

這樣說著,行素隻笑了一笑,未曾加以詰問,總算是過去了。

到了學校,一同上課。惜時就不住地計劃著:這信要出以怎樣的方式,方可以遞過去。俄延又俄延,這封信始終是揣在袋裏,一直到了下課了。惜時才笑對她道:“請你稍緩片刻再走。”

行索低聲笑道:“今天可不能再奉陪!我該看看功課了。”

惜時笑道:“並不請你去玩!”

說著,走下席來,將那封信掏出來,放在桌上,用一隻巴掌掩著道:“我有一封信,請你帶回去。”

說畢,將手一放,就先走開了。

走到課堂門邊時候,一回頭,見她已經拿著那信,向講義夾裏麵一夾,心裏這就想著,不知道看與不看?當然的,天天見麵的人,什麽話也可以當麵說,而今當麵不談,倒送一封信來,這裏麵一定有不可告人之語,既是有不可告人之語,知道她願看不願看呢?不過就是有不可告人之語,反正是她一個人,她就看個滾瓜爛熟,又有誰知道,我想看是一定會看的。至於看後取何種態度?卻不可而知。若是她不高興的話,每日坐在一處,這個局勢,可就僵極了。不過照最近二人交情而論,她也絕不會因為一封信就變更態度的,若是不冒這個險,這一點心事,又怎樣能夠達到她麵前去。她樂意,自然是好事從天降,她縱然不樂意,我得了一個結果,我也可以定一個新辦法。如此說來,這封信不但寫得並不冒昧,而且是應該寫的了。他心裏就是這樣想著,由學校想到公寓,在公寓裏白天想到晚上,時時刻刻,自己隻管出了疑難的問題來盤問自己。

又不覺到了次日,他心想今天且慢出去,隻管在家裏坐著守,設若她肯來邀我一同上學,那麽,自然是毫無芥蒂,信就不成問題了。這樣想著,於是便在屋子裏靜候,今天恰是有些怪,慢慢等到八點半鍾,她依然未來。照著往常的情形說,她已然早到了學校裏,且到學校裏去碰她吧!恐怕她是不高興了。雖然往常她也有不進公寓來邀我的時候,然而那總是有原因的。不過在反一麵看,也許是她以為接了信又來相邀,可著了痕跡,所以不好意思來。這樣一想,於是又迷惑起來。不過事到現在,已有騎虎難下之勢,隻有上前,沒有中止之理。不管如何,且追到學校裏去看她說些什麽?這樣想著,就巴不得一步趕到學校,及至到了學校時,已經上課有十分鍾了。

課堂上,大家正在靜心聽課,行素也坐在位上低頭筆記,當自己坐下去的時候,她曾抬頭望了一望,很淡然的樣子,又低頭做筆記了。惜時這一看,未免十分著急,莫非是她真生氣了。正在聽課聽得入神的時候,這話又不便問得,自己隻管著急,可不知道如何是好?將手撐著頭,又搔搔頭發,眼光卻斜著過來看人。行素偏頭偶然一看他,將頭更低了一低,倒先笑了。

惜時雖然隻看到她半邊笑臉,然而證明她是絕對不生氣,既不生氣,這事就好辦了。於是在講義上撕了一點小紙角,寫了幾個字道:“昨天的信,你有回答嗎?”

寫完了,用手一推,送到行素麵前。行素隻一抬眼皮,看了一下,並沒有表示。惜時見她並不著惱,膽子就大了,又撕了一個紙角,將鉛筆寫道:“我是先睹為快,若是有回答,請你先賜給我。”

這一張紙條送去之後,她有了回答了,然而她的回答,並不是大題目的回答,乃是小題目的回答。她在那筆記簿子上,翻過一頁白紙,用鉛筆寫著三個大字道:“請聽講。”

這字寫得有寸方大一個,她也不送過來,就隨手將簿子側著豎起來,讓惜時看了一看。於是她又依然去做筆記。

直待這一堂課上完之後,學生們大家紛紛下堂休息去了,行素也起身要走,惜時是坐在外麵攔住了路的,他卻不起身,笑道:“既是沒有預備書麵答複,請你口頭答複一聲吧!”

行素就不走,坐了下來,也笑道:“你那信上,並沒有提出什麽問題問我,你叫我答複些什麽?”

惜時笑道:“怎麽沒有問題,若是沒有問題,我就不必說了,又何必要你答複什麽呢?”

行素道:“雖然是那樣說,但是我的回信,可沒有法子寫。”

惜時笑道:“你不答複就不答複吧!設若我再寫信給你的話,你收不收呢?”

行素笑道:“你這話問得奇了,我們又不是對頭冤家,你寫了信來,我為什麽不收?”

惜時道:“並不是說你不收,因為你不答複,我盡管地寫信去,等於是你沒有收到一樣了。”

行素道:“有話你就當麵對我說就是了,又何必多費一道手續,更寫什麽信?”

惜時口裏吸了一口氣,同了行素望著,現出那躊躇的樣子來,笑道:“當麵說嗎……”

於是伸著手,又搔了一搔頭發。行素皺了眉道:“這種不成問題的事,不必再說了,怪膩的。”

說畢,她一人擠著出去了。

惜時看她那樣子,是不怎樣討厭的,然則繼續地寫信,縱然她不回信,也不會出什麽問題的了。於是立刻就將她的筆記簿子拿來,在最後的幾頁空白上,用鉛筆寫起來。

一會兒,接著上課,行素坐在她的位子,見筆記簿子在惜時麵前,隻當不知,並不索還。惜時也不知道上的是什麽課?隻管一個人低了頭拚命去寫信,不知不覺之間,這一堂課就完了。自己這一封信,卻還沒有寫完,那信裏最精彩的一段是:

總之,我的心事,千言萬語,也寫不盡,隻有一句話,我對於你是極端崇拜的,除你以外,這世界上,恐怕沒有我再看得重些的人了。以前我覺得世上的人,不過是一種機械,隻是吃喝睡穿,把日子混過去而已,自認識了你以後,我覺得宇宙處處可愛,人生也絕不是吃喝睡穿而已的了。你有這樣大的魔力,簡直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了,我怎地不欽佩!

這一段文字,並不是立刻想到,前天晚上撕去的兩張信稿,已經有了這意思在內,現在重新寫來,就更覺得周密一點。所以寫到這一段的時候,筆墨飛舞,那字體寫得更大些,也就更可以令人注意,可說也是良工心苦了。

行素是個聰明孩子,在昨天那一封信送來的時,就是不看,已經知道惜時有一番求情的話,可是看了信之後,見他還是那樣輕描淡寫,已出乎意料之外了。這時惜時又把這筆記本子,連課不上,寫了一封長信來,你想她又如何不明所以。因笑道:“你這樣寫信,我有點不大讚成!”

惜時倒嚇了一跳,站起來問道:“這是你給我的答複嗎?”

行素搖著頭笑道:“你別亂扯,這算什麽答複。我是說上課的時間寫信,未免不經濟。”

惜時笑道:“原來完全是好意。我倒大吃一驚!本來這種辦法不對,但是我因為要急於寫給你,就顧不得許多了。從明天起,我接受你的忠告,以後不在課堂上寫信了。”

行素笑著將筆記本子向懷裏一搶道:“把人家的本子,塗得這樣!一之為甚,你倒還想再呢?”

惜時見她那帶著聰明相的眼珠,這麽一轉,一道笑暈,由嘴角直透上兩腮,已經是喜歡極了。她說的那兩句話,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當時情不自禁地,向行素連拱了兩下手,笑道:“以後我不能這樣草率!在那筆記本上,用鉛筆瞎塗,我當然恭而且敬,用湖水色的信箋,用玫瑰色的墨水,用康克令的筆,一行一行,寫得清清楚楚地送給你。”

行素道:“那為什麽?”

惜時道:“交朋友一場,作個紀念罷!”

行素道:“你真是喜歡說廢話。”

說著,她一笑,夾了講義夾子在脅下,起身便走。走到課堂門邊,回頭說了一句:“明天見!”

原來他兩人隻管說話,課堂上走得一個同學都沒有了,隻剩下他們,所以他們盡管開心說話,這時惜時快樂得什麽似的,拿了桌上的講義,向空中一拋,用手接住,接住了,複又拋上去,拋了一陣,兩手撐住了路線邊左右兩張桌子,提起腳來,上下晃著,一個人打了一頓秋千,口裏唱著英文歌,不住地哼著拉福油!拉福油!

這樣烏煙瘴氣,一個人鬧了一陣子,沒有人來勸興,也沒有人來助興,自己感到了乏味,這才停住不鬧,出了學校回公寓去。到了公寓裏,首先所感到的,便是寂無人聲。原來邱九思和卓新民、鐵求新到了下午四五點鍾不在公寓裏時,就不回來吃晚飯,要把茶圍打得足足的,到十二點鍾以後再見了。惜時到北京來了不久,朋友很少,公寓裏這些朋友,他也談不入調。加之自己每日都沉醉在愛情場中,也沒有工夫來周旋人,因此,索性不去理會那些人。這時邱鐵等不在家,隻是一人坐在屋子裏,將在市場裏買的兩本言情,很無聊地在屋子裏看,忽然茶房滿麵笑容走了進來,輕輕地對惜時道:“有位朋友來看你。”

惜時想著,朋友來看,就請朋友來看得了。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做什麽?正望了茶房等回話,茶房就笑道:“是女的。”

惜時聽說,一想,不要是行素有什麽臨時發生的問題,要來解決。連忙丟了書跑將出來,走到院子裏一看時,倒是萬分想不到的角兒,就是上次在那茶室裏所,遇到的三寶,倒愣住了。

三寶道:“黃先生!邱先生不在家嗎?”

惜時見她並沒有擦什麽脂粉,還是上次所見穿的那一套衣服,隻是身上多加了一條窄圍巾而已。見著人,不十分自然。低了頭,抽出脅下的手絹一抹臉,倒有些處處可憐的樣子。因道:“他一天都不在家,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三寶對院子四周看了一看,卻又笑了。那意思是表示不便在院子裏說。因指著惜時的房間道:“那是你的房間嗎?”

惜時點頭說:“是的。”

三寶伸著頭向屋子裏望了一望,笑道:“倒是很清爽的!”

惜時到了這時,不能裝著麻糊了,便笑道:“請到屋子裏坐坐吧!”

隻這一句,她更不推辭,馬上笑著進來了。

惜時雖不十分願意,然而覺著這個妓女,和平常的妓女,究竟有些不同,隻看她那溫柔樣子,便減少三分下賤相,便讓她坐下,隨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喝。她笑道:“那天看到你以後,我就搬地方了。現在你還去嗎?”

惜時道:“我是不在外麵逛的人!那次是他們把我騙了去的,上當也就那一回了。你找邱先生有什麽事?”

三寶皺了眉,又一笑道:“我是一個爽快的人,不會說假話的,因為生意不大好,所以我才搬家,不料搬家之後,生意還是不好,前兩天邱先生在路上遇到了我,他答應幫我一個小忙,可是他並沒有去,我打了電話給他,他叫我自己來,所以我就來了,他不在家嗎?”

說了這話,臉上充分現出失望的樣子。惜時道:“好吧!他們回來了,我一定和你提到,包管他有回信給你就是了。”

三寶微笑道:“你也可以到我那裏去坐坐!我的車子還在門口等著我,就不多談了。”

說著,起身便走了。

惜時本想送到大門口,轉身一想,讓人識破了,不很大妙,因此隻送到房門口,就不送了。不料三寶走得太急促,致落下一條白花綢手絹,未曾帶去,還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旁邊,惜時見著,拿起來聞了一聞,還有點香氣,心想無論是她有意或無意落在這裏的,留著總是太著痕跡。因之一路趕了出來,想交給她。然而到了大門外時,三寶已坐車子走遠了。這也無法,隻得帶了回來,就塞在寫字桌子的抽屜裏,自己對於三寶,雖無所謂情,然而看她那情形,卻又可憐。倒是要給邱九思說一說,願去就去,不要用話騙這個可憐孩子。可是她有了這一番好意,偏偏邱九思一晚都沒有回家。

到了次日,自己要上課,當然把這件事就忘了。這天行素又是先到了,她倒不等惜時先開口,就用紙條先寫了一個字條,就在他位上放著,字條寫著是:“今天不許在聽課的時候寫信!有信帶來,也要到下課的時候才交出來。”

惜時望著字條,就點了點頭,真個把信藏在身上,直等到了十二點鍾的時候,兩人同到學校附近小飯館子裏吃飯,找了一間單獨的小雅座,才笑道:“信!我是寫有一封,這時候有沒有到投遞的時候呢?”

行素笑道:“這很奇怪了,有什麽話,我們當麵說不就完了?有那寫信的工夫,你不會隨便做一點功課。”

惜時笑道:“這也是功課呀!我借著這個機會,練習作文呢。”

說著,在身上將那封信掏出來,微彎著腰,向她麵前一放,她看也不看,將信在桌上拿起,就向手皮包裏一放,惜時笑道:“為什麽不先看看?”

行素道:“忙什麽?反正這種信,沒有時間性的,揣在袋裏十年,拿出來再看,我想那也沒有多大關係。”

惜時搖著頭道:“不然,今天這封信,是有點時間關係的,不信,你瞧瞧。若是我的話不實,罰我明天再請你吃一餐飯!”

正說到這裏,夥計端了菜進來了,行素隻抿了嘴微笑。望著惜時,微微點頭不語。惜時見她不肯看信,便也不再說。

吃完了飯,故意借著一件事,離開行素有半點鍾之久,然後再去上課,料到有這久的耽擱,她一定已經把信看過了。到了上課的時候,坐在位上,又飛起紙條子來,先寫:“信看了沒有?”

見行素點了點頭,又寫道:“有答複嗎?”

行素正抬了頭看黑板上的字,隻把眼珠斜看了一看字條,微微咬了下嘴唇笑著。惜時又寫著字條道:“下課之後,可以不必回家了。”

行素對這,像是沒有看到,一點表示沒有。

上完了下午三堂課,惜時笑道:“請得動,請不動?”

行素道:“電影真不必看。晚上月亮好,公園裏散散步,這個倒也不要緊。”

惜時大喜,笑道:“那麽,我們就可以走了,等到有了月亮,我們就一路踏月回家,又衛生,又清雅。”

行素道:“你說的事,就是玩,都有這樣好,怪不得你的信,說得理由頭頭是道了。男子的嘴,向來都是變化無窮的。”

惜時雖要不承認她這話,然而她的話,並不是惡意的,很有些俏皮的味兒哩!一個女子說俏皮話的時候,那一種眉飛色舞的樣子,令人有一種極甜蜜的感觸,加之行素向來不大鬧著玩,這俏皮話,就更有趣了。當時二人坐了車,一路到了公園。

這雖是十月的天氣了,恰是連日晴暖,遊人還是不少。那柏樹林子,顏色是剛剛蒼老,樹梢上抹著欲落未落的殘陽,映著社稷壇的紅牆。故宮的黃瓦城樓,真個如圖畫一般。其餘的樹,這時葉子都半黃了,尤其是水邊幾棵楊柳,讓太陽照著,更搖曳著金黃的顏色,非常好看。

惜時陪著行素,斜背了陽光,坐在水池邊的露椅上,因笑道:“我們幸運啦,會生在這社會文明的時代,要不然,我們想一同坐著看這秋景,如何能夠?”

行素道:“坐著同看秋景,這也沒有什麽出奇,算得什麽幸運哩?古人就都沒有看過秋景嗎?”

惜時道:“雖然看過,要男女都很平等地成為朋友,可以隨便出來玩,古人可沒有呀!”

行素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原來社交公開的緣故,隻要是男女在一處玩,有女子在一處玩,男子們就認為是幸運!是這樣解釋嗎?”

惜時不料正想敷衍行素的一番話,大有侮辱女性的嫌疑,這話可就不好說了。便默然望著楊柳梢頭的日落黃光,和頭上的一陣歸鴉,看著好像是很有味,隻管出神看了去,就不再答行素的話了。

行素撲哧一笑,向惜時道:“你的話,怎麽如此不經駁?我隨便說一句,你就不能回答了。”

惜時笑道:“我仔細想想我的話,果然不大高明。也許是我歡喜過分,所以說出這種話來。”

行素笑道:“你的話果然不大高明,這歡喜過分四個字,是從何而來的呢?”

惜時更沒有什麽話可答,索性哈哈大笑起來。於是又恢複了他以前的舌鋒,牽延不斷地向下談起來。

說著話,不覺已是夜幕漸張,東方一輪待圓的月光,帶著一片清華的光彩,遠遠地發大起來,射到樹上山上以及水麵。這地上的月色,向東一直連到大片的體育場上,望去猶如人在水中一般。惜時不覺失聲叫了一句:“好月色!”

行素道:“今年的月色,怕隻有這一次了。再過一個月,北方也許下雪了。”

惜時道:“正是這樣。我覺得人生要及時行樂,方不負了這寶貴的青春!像我們這時候,知識剛剛有一點,知道什麽叫做人生了!知道什麽叫快樂了!又在年富力強的日子,多麽好哇!這正是黃金時代了。”

行素笑道:“黃金時代四個字,就是這樣解釋嗎?你完全錯了。不過黃金時代的四個字,我倒承認的。因為就是你最後一句話,彼此年富力強,既有充量的經濟來幫助我們,叉在高等學府裏,日日和知識階級的人往還,精神物資兩方麵,都得著安慰,多麽便利!但是這種生活,能維持多久,是不可知的。就是能維持永久下去,可是年歲就不同了,所以我也喜歡黃金時代。我也寶貴黃金時代。但是不在乎及時行樂那句話,我以為當借著這點黃金做本錢,做出一番事業來呢!你覺得我這話酸不酸?在這種地方說這種話,有點煞風景了。”

惜時從露椅上一站起來,拍著手道:“不,不,你的話全對了。隻是還該補充一點,在你所說種種的好處之上,我又有了這樣一個好朋友,更是黃金時代了,我永遠忘不了今晚。”

行素笑著,也站了起來道:“我說男子們的功夫,都在嘴上了。”

說著,踏了月色,隻揀可以望著月亮的地方走去。惜時不發一言,緊緊的在後麵跟著。

不覺繞了大半個圈圈。走到公園後禦城河邊,這時已秋深了,河裏的荷葉,一齊都敗完了,恰有幾根枯梗子,立在清水上。那整輪的月亮和著天空的星鬥,一齊倒入水底,這禦城河望去有無限地深,一陣微微的晚風吹來,將水底下的天光星月,一齊搖動了。月輪斜照的地方,恰有一叢高柳,簇擁著一個宮城的角樓,那角樓也和楊柳一齊倒影在水裏。惜時和行素背著高大的柏樹林子,靠著石欄,望了月中水色,水中月影。晚風從水麵上吹來,不但不涼,反覺耳目幹淨,精神安靜起來,惜時道:“今天夜色真好!我永遠忘不了今晚。”

行素道:“你這話連說兩遍了。”

惜時笑道:“可不是嗎?”

就微吟著詩道: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說時,抬頭望著月亮。行素笑道:“你倒會念兩句舊詩。”

惜時道:“作不來罷了,難道念還念不來!”

行素道:“聽你念這詩,很有替嫦娥惋惜的意思,其實真有嫦娥這個人,始終跳出是非場外,看人家團圓離別,猶如演戲一樣,那多麽有趣哇!”

惜時用了許多功夫,要得行素一點表示,都不可能。現在微微知道行素一點意思,竟是願意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未免大失所望,於是就守著緘默,不再說話了。要知他們這晚一遊,如何地結束,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