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放下擔子,兩手扯了短夾襖的衣襟,頭伸著向屋子裏張望了一下,似乎是個手足無措的樣子。便道:“進來坐了吧,有什麽事嗎”老五兩隻巴掌互相搓著,笑道:“何老板不在家?”何氏道。“他三天不在家了。你看到他沒有?”老五這才把腳跨進門來,笑道:“怪不得了,兩天沒有在菜市上看到他。”說著,在懷裏掏出一盒紙煙來,向何氏敬著一支道:“你老人家抽一支?”何氏笑道:“謝謝!老五,你幾時又學會了吃香煙?”老五道:“人生在世,要總有一點嗜好才:對。一點什麽也不來,專門到這世界上來吃苦,這人也就沒有什麽做頭。喂!二姑娘,來玩一根怎麽樣?”說時,搭訕著,把紙煙送到缸灶門口來。秀姐把瓜子紙包放在灶墩石上,接著紙煙道:“吸一支就吸一支吧。”於是將火鉗伸到灶裏去,夾出一塊火種來,嘴角銜了煙,偏了頭將紙煙就眷炭火,把煙吸上了。放下火鉗,卻把燃著的煙遞給老五去點煙,兩手把了兩隻腿膝蓋,昂頭望了他道:“賣菜還沒有下市吧?怎麽有工夫到我們這裏來?”老五站在一邊,將煙點著了,依然把那支煙遞給秀姐,趁那彎腰的時候,低聲道:“一來看看姑媽。”秀姐倒不覺得這些事有什麽不能公開,因向他笑道:“二來呢?”老五道:“二來嗎……二來還是看看姑媽。”秀姐將嘴向前麵一努道:“她不坐在那裏?你去看她吧。”老五倒退了兩步,在桌子邊一條破凳子上坐著,架起一條腿來。因回轉臉來向何氏道:“你老人家裏有什麽喜事吧?一來二姑娘這樣高興。二來你老人家這樣省儉過日子的人,今天居然舍得買一罐子肉煨湯吃。”秀姐聽他,這話,狠命地釘了他一眼。他微笑著,沒有理會。何氏道:“秀姐為什麽高興,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問她。說到煨這半斤肉吃,我和你一樣,覺得不應當。可是她買了肉回來了,我怎能把它丟了呢?”老五嗬了一聲,默然地吸了紙煙。他大概很想了幾分鍾,才問道:“真的,何老板有什麽要緊的事耽誤了,兩三天不回來?他有吃有喝了,就不顧旁人。”何氏歎了一口氣道:“前天你沒有來,你看到就慘了,我們秀姐,上街去撿些菜葉子回來熬湯度命,不要說米了。”老五道:“後來怎麽又想到了辦法呢?”何氏將手招了,把童老五叫到麵前去,低聲把梁胖子放錢在這裏的話告訴了他。因道:“這不很奇怪嗎?我們本來不想動那筆錢,也是餓得難受。”秀姐便插嘴道:“童老板,你要打聽的事,打昕出來了吧?我們買肉吃,不是偷來的搶來的錢,也不是想了別種法子弄的錢。”這兩句話倒把童老五頂撞得無言可答,兩片臉腮全漲紅了。何氏道:“你這孩子,說話不問輕重。老五間這一番話,也是好意。現在有幾個人肯留心我們的呢?老五,你到底是個男人,你晝夜在外頭跑,你總比我們見多識廣些。你看梁胖子這種作法是什麽意思?”老五冷笑了一聲道:“若是梁胖子為人,像姑媽這樣說的,肯和人幫忙,天下就沒有惡人了。何老板幾天不回來,梁胖子放一筆錢在你們家裏,不先不後,湊在一處,這裏麵一定有些原因。我看,梁胖子來的那天,田佗子也在這裏,他少不得也知道一些根底,我要找田佗子去談談。”秀姐原是坐在灶門口,始終未動,聽著這話,立刻站了起來,“喂”了一聲道:“你可不要和我娘兒兩個找麻煩。”老五道:“你急什麽,我若找他說話,一定晚上在澡堂子裏,或者老酒店裏和他談談。他現時在作生意,我也要作生意,我去找他作什麽?姑媽,你鎮定些,不要慌張。有道是不怕他討債的是英雄,隻怕我借債的是真窮。他就是來和你們要錢,你們實在拿不出來他反正不能要命。”秀姐輕輕淡淡地插一句道;“不要命,也和要命差不多。”老五已是到院子裏去挑擔子,秀姐道:“送我們兩把韭菜吧。”說著這話,追到院子裏來。
老五道:“你娘兒兩個能要多少?要吃什麽菜,隻管在筐子裏撿吧。”秀姐就當在筐子裏撿菜的時候,輕輕地道:“喂!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老五道:“要買什麽呢?”秀姐一撇嘴道:“你有多少錢作人情呢?一張口就問要買什麽?我的事情,你總知道,你和我打聽打聽風聲。”老五把擔子挑在肩上,緩緩地向大門口走。低聲道:“打聽什麽風聲?”秀姐有些發急了,瞪了眼道:“打聽什麽風聲?我的事,難道你不曉得?你早點告訴我,也好有一個準備。”老五道:“真的我不太十分清楚。”秀姐因跨出門外,就會讓隔壁的田佗子看到,隻揪著菜筐子說了一句“隨你吧”,她已是很生氣了。她回到屋裏,照常地作飯。何氏道:“老五放了生意不作,到我們家來坐了這一會子,好像他有什麽事來的?”秀姐道:“你沒有看到拿出香煙來抽嗎?挑擔子挑累了的人,走門口過,進來歇歇腿,這也很算不得什麽。”何氏沒想到問這樣一句話,也讓姑娘頂撞兩句,隻好不向下說什麽了。吃過早飯後,天氣越發晴朗,秀姐家裏,沒有人挑井水,到隔壁老虎灶上,和田佗子討了一桶自來水,回家來洗衣服。在半下午的時候,老虎灶上的賣水生意,比較要清閑些,田佗子在大門外來往地溜著,見秀姐在院子裏洗衣服,便站定腳問道:“二姑娘,何老板回來了嗎?”秀姐道:“我母親為了這事,還正找著急呢。”田佗子道:“這倒是真有一點奇怪,事先並沒有聽到說他要向哪裏去,怎麽一走出去了,就幾天不回來呢?”他說頭兩句話的時候,還站在大門外,說到第三四句的時候,已是走進了院子。秀姐將木盆裝了一盆農服在地上,自己卻跪在草蒲團上,伸手在盆裏洗衣服。田佗子背了兩手在身後,向盆裏看著。他很隨便地問道:“你媽在家嗎?”秀姐道:“她倒是想出去找我舅舅,我攔住了。你想,這海闊天空的,到哪裏去找他呢?”田佗子道:“何老板這就不對。不要說每天開門七件事,他不在家,沒有法子安排。就是家裏的用水,也不是要他挑嗎?”秀姐彎了腰洗著衣服,沒有作聲。田佗子回頭向屋裏瞧瞧,見牆上掛的竹籃子裏滿滿的裝著小菜,灶口外堆好幾捆術柴。桌上一隻飯筲箕又裝了一半的冷飯在內。這樣就是說他們家裏有錢買柴米了。田佗子笑道:“二姑娘,我們鄰居,有事當彼此幫忙。假如你家裏為了何老板沒有回來,差點什麽的話,可以到我家裏要。”秀姐道:“這還用說嗎?噦!這盆裏的水,就是在你家裏提了來的。”田佗子笑道:“這太不值得說了。晚上的米有嗎?”秀姐道:“多謝你關照,米還夠吃幾天的。”田佗子又說了幾句閑話,緩緩走開了。秀姐望了他的後影,淡笑了一笑。她雖沒有說什麽,何氏在屋子裏,隔著窗戶紙窟窿眼看到了,也就覺得田佗子也學大方了,是奇怪的事。想著,就把秀姐叫了進去,低聲問道:“田佗子走進來,東張西望,好像是來探聽什麽消息的。”秀姐道:“讓他打聽吧。他們有他們的計劃,我也有我的計劃,反正不能把我吞下去。”何氏道:“自然不會把你我兩個人弄死。所怕的像前兩天一樣半死不活地困守在家裏。”秀姐搖搖頭笑遭:“再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我有把握。她說過這話,還拍了一下胸襟。何氏瞧了她一眼,也就沒什麽可說。說這話不過兩小時上下,卻聽到有人在院子裏叫了一聲何老板。何氏由窗戶紙窟窿裏麵向外張望著,正是放印子錢的梁胖子。因為過去幾次,他並沒有進門就討錢,料著今日這一來,也和往日一樣,便迎出去道:靠梁老板!你坐一會子吧。你看,這不是一件怪事嗎?我們這位酒鬼兄弟,出去了三天,還沒有回來。”
梁胖子也不怎麽謙遜,大搖大擺走進來,把放在牆根的一把竹椅子提了過來,放在屋子中間,然後坐下,伸張兩腿,把一根紙煙塞到嘴角裏,張眼四望。秀姐也是很含糊他的,立刻拿了一盒火柴送過去。梁胖子擦著火柴把紙煙點了,噴出一口煙來問遭:“他到哪裏去了,你們一點不知道消息嗎?”秀姐道:“他向來沒有這樣出門過,我們也正著急呢。”梁胖子口裏噴出了煙,把眉毛皺著,連搖頭道:“他簡直是拆爛汙!他簡直是拆爛汙!”何氏道:“梁老板有什麽要緊的事找他嗎?”梁胖子先咦了一聲,接著道:“你們難道裝馬糊嗎?我不是交了你們三十塊錢嗎?那錢是人家要他每天送菜的定錢,我也和你們說明了的。還有一個田佗子作證呢。人家不等了要菜吃,也不會先拿出這些定錢來。於今就是拿定錢退還人家,誤了人家的事,人家也是不願意。”何氏聽到定錢兩個字,就不敢作聲,隻是呆呆地望著。秀姐倒不怎麽介意,靠了房門框站住,微微地笑道:“梁老板,說到定錢的事,那還要讓你為難。我舅舅這多天不回來,我們的困難,你是可以想得到的。我們不能手裏拿著錢,餓了肚子,坐在家裏等死。萬不得已,我已用了幾塊了。”梁胖子聽了她的話,倒不十分驚異,翻了眼望著她道:“用了多少呢?”秀姐還是很從容地,答道:“恐怕是用了一半了。”
何氏道:“沒有沒有,啷裏會用了這樣多呢?我們也並沒有買什麽。”秀姐道:“不管用了多少錢吧,我們已經沒有法子退還人家的定錢。隻好請梁老板替我們想個法子。”梁胖子道:“用了人家的錢,就要和人家送菜去,不送菜去,就還人家的定錢,另外有什麽法子可想嗎?”秀姐低了頭,將指頭掄著自己的紐扣。梁胖子道:“有還有個法子,除非是我墊款,把人家的定錢還了。可是話要說明,我梁胖子靠放債過日子,在銀錢往來上,我是六親不認的。二姑娘,你舅舅不回來,這錢怎麽辦?”秀姐笑道:“聽了你這句話,我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了。若是我舅舅不回來,這錢就歸我還。你不要看我是個無用的女孩子,還很有人打我的主意。這幾十塊錢,找個主子來替我還,倒是並不為難的。梁老板若信得過我這句話,就把款子墊上。信不過呢,隻好等我舅舅回來,你和他去辦交涉了。”梁胖子見她靠著門框,微昂了頭,臉紅紅的,她倒成了個理直氣壯的形勢了。於是又拿出一支紙煙來點著吸了,一手按了膝蓋,一手兩個指頭夾了嘴角的煙,且不放下來隻是出神。秀姐噗嗤一聲笑道:“梁老板,你還想什麽?魚吞了鉤子,你還怕她會跑了嗎?”這句話透著過重,不但梁胖子臉變了色,就是何氏也嚇了一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