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問,隻有李秋圃心裏很明白的。他知道舂華所對的,出自“碧雲天,黃花地,西風起,北雁南飛。”一個道貌岸然的父親,怎會讓姑娘肚子裏有了這樣的句子。莫說是崔鶯鶯,便是李清照這種才情的女人,也不會讓廷棟許可。他眼見廷棟紅潮上臉,那決不是酒醉,若是隻管這樣的鬧下去,也就是更讓老夫子不堪罷了。便向大家笑道:“據兄弟看來,我們都有些不恕道。大家有吃有喝,隻管逼人家十幾歲的小姑娘,既作詩,又對對子。現在,我喝一杯,謝謝賢侄女。”說著,他首先端起杯子來,舉了一舉,然後喝下去。大家看到秋圃有收場的意思,也就不便再考試春華了。舂華隻覺自己得意,當了許多老前輩,可賣弄了一番。因之大家雖不考試她了,她還是喜氣洋洋地坐在父親身邊。廷棟陪了大家吃了幾口悶酒,肚子裏不斷的打腹稿,終於想出兩句話了。笑道:“詞章這種東西,不過文人的末技,便學習得好了,也不見得有什麽用處,所以我對於這事,卻不怎樣的注重。可是年輕的人,貪那些書上文句漂亮,總是自己偷著看。在功課以外,我不能一個個查他們看的是什麽書,也就隻好放任了。”秋圃道:“詩詞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學些也不妨。孔夫子就勸他的學生,小子何莫學乎詩?《詩經》第一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聖人都不以這個有礙學業,老夫子說,放任一點,這倒是有理。”廷棟正覺得自己說了許多,依然沒法解釋,何以讓女兒看熟了害!不管那些我再到祠堂裏去。”說畢,轉身就要走。

五嫂子一把將她扭住,發急道:“我的姑娘!這不是要我好看嗎?我不該多嘴告訴你這些話。”春華道:“我不到裏麵去,隻在祠堂門口趕上他,說兩句話。”五嫂子拉住她哪裏肯放,因道:“大姑娘,你怎麽了?你是個念書的人,什麽事不明白!你若是到祠堂門口去攔住他,深更黑夜,那成什麽話?我的大姑娘,你不能叫我為難呀。”兩個人正在桔子林裏拉扯著呢,卻看到林子裏麵,又射出一星燈火,這正是春華家門所在,五嫂子拍了她肩膀一下,低聲道:“師母追出來了,快回去吧。”春華沒法,隻好勉強地讓五嫂子扯了走。當她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果然宋氏兩手捧了一盞料器罩煤油燈,斜靠了門框站定,自然是一種等人的樣子。春華心裏想著,這若不是自己的母親,真可以伸過頭去,撞她幾下,女兒和母親,有什麽深仇大恨,何必苦苦的這樣監督著?慢慢地走到了大門口,宋氏便問道:“回來了嗎?”

春華沒有作聲,低了頭站在一邊。五嫂子舉著燈籠,走近一步道:“我們慢慢地走著,帶說著話,所以久一點,你真是心疼姑娘,還到大門口來等著。”宋氏道:“天不早了,十幾歲小姑娘在外麵走著,作父母的,怎能不擔心?”說著,她舉了燈在前麵走。春華走到堂屋來,見正中桌上,擺著蓋碗茶,又有瓜子芝麻糖片兩個碟子,那分明是在堂屋裏待過客了。既是待過客,所待的一定就是李小秋,五嫂子說的話,並沒有錯。心裏本來十分煩惱,看到母親這番做作,更不知道心頭這腔怒火,由何而起,立刻搶進臥室去,就倒在**睡覺。姑娘們是沒有什麽威風可以對付她的敵人,不是哭,就是睡悶覺。宋氏料著今晚上這著棋,大煞風景,是傷透了女兒的心。唯其是女兒不快活的樣子全露了出來,這也更讓她知道女兒變了心。隻要女兒回來,母親算是占著了勝利,她也就不來過問春華的事了。春華在酒席宴前,小小地露了一點才華,本來覺得很高興,尤其是看到李秋圃那個人,倒藹然可親,青年人若是有這樣一個老前輩來管著,那是很可樂的事情。不料自己在那裏賣弄才氣的時候,卻中了母親調虎離山之計,早知道那麽著,我就不作詩,不對對子,老早的衝了回來,見著不見著,交談不交談,也不要緊,隻是猜破了母親這條計,心裏也痛快些。她想到這裏,捏了小拳頭,不免在**連捶了幾拳,將腳還登了幾登。

就在這時,有人咦了一聲道:“這孩子怎麽了,一個人發急?我聽說你在祠堂裏當眾題詩,人家都誇你的才學呢。”這又是那位積世老婆婆來了,春華抬頭看了看,依然躺著。姚老太太可不是說了就走,她也在對麵椅子上坐下了。春華道:“奶奶,你在這裏坐著,看著我嗎?我也不能天天尋死呀。”姚老太太道:“你這孩子,是怎麽樣說話?你這屋裏,難道還不許我坐嗎?”

春華道:“我心裏煩悶得很,我要好好地睡一覺。”姚老太太道:“你睡你的,我也並不打攪你呀。”說著話,她放了拐杖,在懷裏掏出小弟弟的一隻鞋底,上麵繞著麻線租長針。透開了針線,在老人家那個斑白的發髻上,取了一根錐子,錐著鞋底,穿針引線起來。那長針上的麻線,長到兩三丈,因為打鞋底是要一線到底的,這麻線不能剪斷,所以穿過一針之後,老太太左手捏著插了錐子的鞋底,右手拉著麻線,窸窸窣窣的作響。江西人說老太太打鞋底,有兩句歌謠,是“一夜窸窣,打了一針多”,這一分累贅,可想而知。然而唯其是累贅,這有閑階級的婦女們,倒可以借此消磨歲月。平常春華看到婦女們打鞋底,是司空見慣的事,倒沒什麽感覺。今晚上正是想定定神,偏是老太太在這裏打鞋底,分明是表示著不能走開,那麻線穿過鞋底的窸窣之聲,送到了耳朵裏來非常之煩膩。自己在**輾轉了幾回,實在睡不著,隻好坐了起來。撅了嘴道:“你老人家總不能看守我一夜到天亮吧?你走了我就尋死。”

姚老太太微笑道:“你這孩子著實有些淘氣。你睡你的覺,我打我的鞋底,與你兩不相幹,你為什麽不讓我在這裏坐?”春華道:“你是到這裏來坐嗎?你是怕我尋死,在這裏看守著我呀。”姚老太太道:“這是笑話,為什麽老怕你尋死呢?”春華淡淡的笑道:“我心裏明白,大概你老人家也明白,就是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媽也會告訴你的,現在家裏人把我當個賊來看待了。其實那是過餘的,我何至於到這個樣子?”她說著話,坐到桌子邊來,打開抽屜,拿出一大疊書本,放在桌上,一本本地清理了一陣。依然放到抽屜裏,再打開別的抽屜,重新拿出一疊書本來檢查,似乎有這些個書,她不知道看哪一本是好。最後她擇定一本書,展開來翻了幾頁,可是也不知道書上有什麽言語,引起她不快活,她兩手將書一攤,伏在桌子上睡起來了。姚老太太坐在旁邊打鞋底,冷眼是看得很清楚,覺得她雖不至於要尋死,可是她心裏那分難受,也就情同害病了。老人家就是碎嘴子,有話哪忍得住,便向她道:“你今天喝酒喝醉了吧?我看你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呢?”春華依然是將頭枕在手臂上答道:“對了,我喝醉了,但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隻聽到堂屋裏有父親很嚴重的聲音,問道:“春華呢?”母親在外麵答道:“回家來就遛進房去睡了。”又聽到父親道:“不管她睡沒有睡,叫她來,我要問她的話。”春華聽著父親如此嚴厲的聲音,不由得心裏連連地跳了幾跳,心想,剛才到祠堂裏去的時候,並沒有什麽失儀之處呀,為什麽父親要叫我問話呢?正猶豫著呢,宋氏可就進來了,見她坐在這裏,便道:“你也沒有睡嗎?那很好,你爹叫你去呢。”春華料著還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就大了膽子,隨著母親向堂屋裏走來。隻見廷棟臉上關羽一般的顏色,不知是醉了,還是生氣,直瞪了兩隻眼睛看人,兩手按住桌子,坐在正中凳子上。

春華不敢走近,遠遠地站定,低頭道:“爹叫我什麽事?”廷棟冷笑了一陣,然後向她道:“你不知道作女子的,應當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接著便是非禮勿言。凡是所言非禮的,當然也就目已視惡色,耳已聽惡聲了。”廷棟抖了這一大篇文言,宋氏坐在一邊,隻有瞪了眼睛望著,不知他用意何在。春華是明白了,父親是責備著說錯了話。然而自己說話向來是很謹慎的,何曾在哪裏說錯了話呢?心裏是這樣地估計著,自然也答不出什麽話來,隻有低了頭站著。廷棟等了許久,見她沒有答複,這才料著她還沒有懂過來,便道:“你剛才對的對子,有北雁南飛四個字,這是哪裏的出典?”春華被這句話提醒過來了,心想是呀,我說的是西廂上的句子。當時很大意,隨便地就說了出來,倒沒有料到父親把這個錯捉住了。立刻心裏亂跳,臉紅起來,微微倒退了兩步,答不出一個字來。可是關於詞章一類的書,究竟是看得不少,停一停,心裏就有退步了。便答道:“這用的是漢武帝秋風辭的典。”

廷棟道:“秋風辭上,有北雁南飛的話嗎?”春華道:“我仿佛記得頭兩句是‘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我就稍微改了一改。”廷棟冷笑道:“滿不是那回事。那麽,碧雲黃葉四個字,也是由草木黃落上生出來的嗎?”春華道:“這是範仲淹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廷棟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倒推得幹淨?這分明是碧雲天,黃花地,西風起,北雁南飛,變下來的,我有什麽不知道。我一班朋友,為了打燈謎,常弄這西廂上的句子。我也從朋友口裏,早領略了。你一個小姑娘,竟會看這樣的**詞豔曲。而且在大廳廣眾之中,把書上的話,向人對起對子來。我姚某人的女兒,就是這樣高談風月,先就治家不嚴,還有什麽才德去教育人家的子弟?我真昏聵糊塗,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這樣的不成器。完了完了,還有什麽臉見人?”說著,將頭昂首,望了屋梁,連連搖擺了一陣。宋氏先聽到他大套的論文章,本來是莫名其妙,後來在廷棟口裏,聽到西廂兩個字,這就有些明白了,這是年輕人看不得的一部書,過年的時候,賣年畫的,有那張生跳粉牆的圖,不就是說著西廂這一件事嗎?這就插言道:“我早就說了,女孩子要她念什麽書?你不相信,說古來女子,認得字的很多。又說現在女孩子還有學堂可進呢,念了書還可以懂道理。你看,懂得什麽道理?聽說你還買了些什麽時務書給學生看,都講的是些什麽男女平權,維新自由。她當然也就看到了。現在你自己也覺得是弄出笑話來了。”

廷棟手將桌子一拍道:“世未有不能教其子而能教人之子者,休矣!我不教書了。”宋氏淡笑道:“你不教書,人家都知道了,那不但是羞一,羞二羞三還不止呢。俗語道得好,女大不中留,我早巳也就告訴過你了,你不信我的話。這丫頭,多留在家裏一天,多讓父母擔一天心的,不如早早地送出門去了好。”春華聽了,很不服氣,就正色向宋氏道:“娘!你為什麽說這樣的話?我有什麽事讓父母擔心?”廷棟本來氣極了,隻是女兒不過是文字上的罪,不便怎樣大發脾氣。現在見春華對母親頂起嘴來,這顯見得她是越發的不受教訓。於是用手將桌子一拍,自己突然站起來,瞪著眼道:“早知道你是這樣不成器的東西,倒不如讓你在塘裏淹死了是幹淨。”

春華的小弟弟,見父母都在罵姐姐,早是藏在門角落裏,不敢出麵。這時,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自然,是大大的吃上一驚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顛倒著搶出來,問道:“又是怎麽了?罵得這樣大哭小叫。”原來春華也嚇得半側了身子,向著牆角揩眼淚呢。宋氏早是把兒子抱到懷裏,輕輕地拍著,連說不用害怕。廷棟依然懸兩手按住了桌子,向春華望著。姚老太太道:“到底怎麽回事,好好的會這樣鬧了起來?”廷棟一想,這一番緣由,要告訴母親,恐怕是鬧到天亮,她還不能清楚,就歎了一口氣道:“你老人家不用問,總算是我教導無方。”說畢,向春華喝道:“你還哭什麽?我的話冤屈了你嗎?若是你還小兩歲,我的板子,早上了你的身。以後有兩條路,你自己去選擇。一條是從今日起,你要改頭換麵,好好地做一個人,以前的種種,譬如昨日死,我也就予你以自新之路,既往不咎。其二,就是幹幹淨淨,你死了吧!”說畢,掉過臉來向宋氏道:“我把這丫頭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嚴加管束。”

春華真不料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比打了一頓還要難受,便將身子扭轉來,向廷棟正著臉色道:“爹爹教訓得我極是正理。既然我是這樣不成器,我不願再讓父母為我擔心。我情願照著爹爹第二個辦法,死了吧。”姚老太太啊了一聲。廷棟鼻子裏哼了兩下,隻是冷笑。宋氏懷裏抱了孩子,可就輕輕地向她喝道:“你願死,我還不許你死呢。我沒有錢給你買那口棺材,要死你到管家去死。從今天晚上起,你就在我一塊睡,我得看守著你:”

春華低聲撅了嘴道:“一個人決心要死,旁人也看守不了許多=”宋氏偏是聽到了,就接著嘴道:“為什麽看守不了許多?我要把你送上了花轎才放手呢。”春華心裏一轉念,父母都在氣頭上,我站在這裏做什麽,越站在這裏,不是越得挨罵嗎?於是不和母親再分辯,悄悄地走進屋子裏去了。不料她母親是說得到做的到,也就跟著走進房來,這天晚上,她果然就和春華同床睡了。

當春華受著父親那樣嚴厲的申斥以後,本來就覺得家庭管得這樣緊,自己常夢想著怎樣可以出頭,於今是沒有指望了,確是死了幹淨。及至母親同到屋裏來睡,尤其是增加了她心裏的厭惡不少。心裏默想著,今天晚上,母親必然是時時刻刻留心的,無論如何,也尋死不了。到了明天早上,她安心睡了,我再作計較,今天晚上,我可以放頭大睡,讓她摸不著頭腦。她如此想著,也就側了身子向著床裏,閉上眼睛,安心睡去。不想這天晚上的兩件大事,印象太深刻了,睡在枕上,少不得前前後後的想去。唯其是前後的想著,就睡不著覺。到了次日早上,宋氏安心睡去的時候,她也不能不安然睡去。及至醒來的時候,已是紅日滿窗,母親端了條高凳子,放在櫥子邊,她爬上櫥子頂去開瓦罐子拿東西。這瓦罐子裏放的是陳茶葉,家裏有什麽人害病的時候,總要取點陳茶葉泡茶喝。另一個小的瓦罐子盛著冰薑,也是常為了病人取用的。睡在枕上,見母親用茶碗蓋托些陳茶葉下來,上麵也放了兩塊薑。昨天祠堂裏請客,剩下葷菜不少,都搬回來了。祖母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嘴饞,大概又是昨晚上吃傷了食,今天病倒了,這倒不能不起來看看。於是穿衣下床,就向祖母屋裏去。

可是走到堂屋裏時,祖母剛是在神龕上爐子裏上了三炷香,扶著拐杖,半伸了頭,向著佛像,念念有詞。她好好兒的,是誰病了?姚老太太回轉頭來看到了她,便點著頭道:“孩子,不要淘氣了,你爹病了。有道是家和萬事興,家裏喜歡生閑氣,那總是不好的。”

春華為著婚姻的事情,雖然對家裏人全覺得不滿,可是她是個受了舊禮教洗禮的人,一聽說父親病了,心裏先軟了半截。手扶著房門,要出來不出來的樣子問道:“好好的,怎麽就有了病呢?”姚老太太還沒有答言呢,卻聽到重重的兩三下哼聲,由父親屋子裏傳了出來。聽這種呻吟聲,似乎病勢還來得很猛。父親是個勤儉書生,非萬不得已,決不會睡在家裏不去教書的。定了一定神,想著,便是要惹父親的不高興,也管不了許多,父親的病,總是要去看的。於是手摸摸頭發,也來不及洗臉,就走到父親屋子裏去。隻見他半坐半躺地睡在**,將棉被卷得高高地一疊,放在床頭,撐住了他的腰。他的臉色,有些像黃蠟塗了一樣。隻在一夜之間,兩個眼睛深陷下去不少。他兩手按在胸前皺了眉毛,似乎有無限的痛苦,在裏麵藏著。他看到春華進來,隻看了一眼,依然垂了頭。床麵前放有一隻茶幾,放著茶碗茶壺之類,小弟弟拿了個布卷的小偶像,伏在床沿上玩,那便是和父親解悶的意思。春華走進房來,輕輕地行到了父親麵前,問道:“爹,怎麽不好過了?”廷棟哼了一聲,卻不答複。小弟弟可就答言了。他道:“半夜裏起,爹爹就心口疼起來了。娘說,爹是讓你氣病的。”

春華聽了弟弟這毫不隱諱的言語,再看父親那悶悶不樂的顏色,這話決不會假:唯其是這話不會假,心裏是愧怨交加,恨不得在這地板縫裏,直鑽了下去。自然,臉上也就紅了起來。就在這時,宋氏端了一碗熱湯進來,送到床麵前去。小弟弟道:“娘,爹爹這病,不是讓姐姐氣的嗎?這是你說的。”宋氏回頭向春華看了一看,頓著腳道:“哼!你臉也沒有洗就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你老子也指望你伺候他,你少引他生些閑氣,也就是了。”春華在她的職分上,覺得是不能不來,來了之後,受著這些話,又不能不走開。看看**,父親是依然皺了眉坐在那裏,當然,對自己還是不大高興,依然是悄悄地出來了。早上梳洗之後,想到父親的病,雖不見得完全是為那兩句西廂氣起來的,但是也有些原因在。何況母親當父親的麵,又隻管說這話,不由你不頂上這個罪名。於是坐在堂屋裏椅子上,隻管發呆。姚老太太拄了拐杖,走到身邊,輕輕地拍著道,“孩子,你怎麽這樣傻,父親不好過,也不進房裏去伺候嗎?”

春華道:“我本來到屋裏去伺候的,不想我一進去,娘就說我,爹臉上也不高興。那樣,不是讓他老人家病上加病嗎?”姚老太太道:“雖是這樣說,你總也應該進去。你端把椅子在堂屋裏坐著,倒好像是同誰生氣了。你爹病了,你就受點委曲,也算不了什麽。”

春華覺得祖母這話,倒是由衷之言,隻好把臉上的愁容,一齊收去。放出很和悅的樣子,走進房去。廷棟已是睡了下去,將身子半側著,有人踏著地板響,便微微地睜開眼來。可是他微微地睜眼之後,跟著便歎上一聲。宋氏坐在靠牆的椅子上,手撐了頭,向**望著。半晌,歎上一口氣,春華站在屋子中間,看看父親,看看母親,仿佛都為了自己進來,再加上一種不快似的。這真為難死了,不進來看病,是父母要生氣,進來看病,父母還要生氣,這便怎麽辦呢?一陣說不出來的委屈,幾乎要哭出聲來。可是真要哭出來,又怕母親說是不吉利了,所以又趕緊的,自將眼淚忍住了。她默默地站了一會,正不知怎樣的進退是好,恰好外麵有人叫郎中來了。

江西人都叫醫生作郎中,這兩個字叫出之後,醫生便可以由人引進臥室,病人家族,就不回避了。宋氏站起身來,狗子將那醫生引進,好在是個斑白胡須的老人,宋氏便招待著坐下,廷棟醒過來,在**拱拱手。醫生正也是廷棟的朋友,閑談著,問起發病之由。

宋氏坐在對麵一張凳子上,就說是昨晚上請客,不免多吃了點酒,回家來,又為孩子們生了氣。春華是閃在母親背後站著,覺得直到如今,母親還認為這病是我氣成的,倒要聽醫生怎樣說。那醫生哦了兩聲,點著頭,似乎有了解之意,然後就坐到床沿邊來診過了病人兩隻手脈,回坐到原處,向宋氏點頭道:“你說的話很對,廷棟是個有涵養的人,怎麽倒為了孩子們氣的這個樣子呢?”宋氏淡笑道:“也總為著孩子們太不聽話了。”說畢,回轉頭來,向春華看了一眼。

春華心裏不免跟著動一下,想著,有了醫生這句話,自己的罪案,那是更實在了。若是父親為了這病,有個好歹,自己的罪,真是萬古難休。這就情不自禁地向醫生問道:“先生,這不過心口痛的病,不要緊的吧?”醫生向她看看,見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的樣子,便答道:“那總要好好地調治。小病不會調治,可以變成大病,大病會調治,也可以變成小病,這是一定不易之理。”說著,便要了紙筆,就在屋裏桌子上,開過方單,放下筆,然後向**的病人拱拱手道:“廷棟兄,你這個病,要好好地調養,一回就把病症擋了回去,不要弄成一個胃病的底子在身上,那到了老年,是很討厭的。”說著又向宋氏道:“嫂夫人,你多分一點心,好好地調養病人,藥方子,那不過是急則治標,樹皮草根,究不是探本尋源的治法。總而言之,家裏那些小小閑事,就不必讓廷棟去管了。”宋氏對他這話,雖不十分了解,可是不讓廷棟再生氣,這可是很明白的說了出來了,就點點頭道:“這個我明白。”這就回轉頭來向春華道:“聽見了沒有?你們可不能再讓爹生氣了。”春華覺得母親這種說法,還是不放心自己,換言之,就是自己還會引父親生氣呀。現在當了醫生的麵說起來,也無非叫自己多小心的意思。心裏想著,我何曾引父母生氣,父母隻管把閑氣向頭上頂著,我有什麽法子。當了醫生的麵,不敢作聲,隻有低頭忍受了。醫生去後,姚老太太就扶著門進來了,問道:“郎中怎麽說?病不要緊嗎?”宋氏冷笑道:“我不是郎中,也看得出來,郎中看了這情形,還有不知道的嗎?”廷棟在**哼道:“嗐!不用說了,說也無益,我隻怪我多麽的沒有涵養,簡直不能含糊過去。”姚老太太也走到春華身邊,將手摸了她的頭發道:“好孩子,以後你就不要那樣小孩子脾氣了。”春華一聽家裏人的口氣,都是把這罪坐實了在自己頭上,自己除了招認,一點推諉的法子都沒有,這真是冤屈死人。在父親屋子裏,為了避諱起見,那是不許哭的,隻有低了頭,壓住胸裏這一腔悲憤,靠了牆站定,這比前日投塘吊頸那種淒慘的味兒,還要難受十倍哩。可是她受著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教訓,她是決沒有一絲什麽違抗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