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圃始而看到他兒子作了許多豔體詩,本來已是怒由心起。後來將詩看過一遍,覺得很有幾分詩味,舍短取長,也有可以嘉許的地方。他現在聽到小秋回家來了,心裏念著,這倒要問個所以然,本來想在未吃飯之前,就要先問小秋幾句話。及至走到堂屋裏來,隻見小秋帶了兩個小兄弟,垂手站立,隻等父母來吃飯。他心裏又念著,這小子總算知禮,看他那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手臉洗得幹幹淨淨的,可不是個英俊少年嗎?心裏有點喜歡了,隻是對兒子們注視了兩次,就想到有什麽話,回頭再說吧,何必在飯前說了,惹得孩子們害怕,又不敢吃飯,於是他忍住了氣,悄悄地坐下來吃飯。
李太太雖然很覺奇怪,可是心裏也就想著,但願他暫時不發作,等他氣平一點,那麽,孩子受的責罰,也就要輕些。於是他十分的沉住了氣,靜靜地吃飯。這餐飯,大家不說話,倒是筷子碗相碰的響聲,清脆入耳。剛是飯要吃完,座船上來了個劃子,垂手站立著道:“吳師爺請。”秋圃對公事是很認真的人,這就立刻放了碗,向女仆要了一把手巾擦著臉,將漱口水含在嘴裏,一麵咕嘟著,一麵就向前走。
李太太眼看著秋圃出了屏風門,這才回過臉來,正色向小秋道:“你在學堂裏怎樣的不規規矩矩念書?”李太太突然地問出了這句話來,小秋倒有些莫名其妙,放下了筷子碗,向母親望著。李太太道:“難道你不明白我說的話嗎?你自己在學堂裏幹了些什麽,你自己心裏總應該知道。”
李太太說了這句話,比較地是露一點痕跡,小秋兩腮上立刻紅透著,紅到耳朵後麵去。站到椅子外麵去,沒有敢作聲。李太太也吃完了飯,站起來了,因道:“你作的那幾首詩,你老子已經看到了,他很生氣,本來你回家來了,他就要問你的所以然,因為我極力的阻攔著,說是不知道你究竟幹了什麽,等沒有人的時候再問。現在,你說。”
李太太說著,又回轉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小秋垂了頭,低聲答道:“我並沒有幹什麽不好的事。”李太太道:“那麽,你那幾首詩為什麽作的?”小秋頓了一頓,才道:“那是和一個姓屈的同學,鬧著玩的。”李太太喝道:“胡說!你這些話能夠騙我,還能騙你的老子嗎?我是看你這樣人長人大,停會挨了你父親的板子,倒是怪難為情的,所以我就先要問出一個根底來,好替你遮蓋一二。不想你在我麵前就先要撒謊!回頭你父親來問你的話,你也是說和朋友鬧著玩的嗎?”
小秋不敢辯論了,隻是呆呆地站著。李太太道:“你自己去想想吧,還是說出來的好呢,不說出來的好呢?我可沒有許多工夫和你生閑氣。”說著,她自己進房洗臉去了。
小秋又呆站了一會兒,覺得母親一番話,倒完全是庇護自己的意思,似乎要體諒慈母這番心事,把話來告訴她。那麽,真個父親要來責罰自己的時候,也許母親可以替自己解釋的。隻是這樣的事,怎好向母親開口去說呢?自己站在堂屋裏躊躇了一會子,這就踱到書房裏去。看那書桌上時,並沒有什麽稿件,拉拉抽屜,依然是鎖著。心想,抽屜並沒有打開,如何那詩稿會讓父親看到了呢?在身上掏出鑰匙,將抽屜開了,這才相信詩稿是讓父親看到了,因為那是兩張朱絲格子,自己折疊得好好的,放在上麵,現在散開了,而且將一本書壓著。扶住抽屜,呆想了一陣,父親何以還是很當心地收下來了呢?是了,他必是怕這稿子會落到別人的眼睛裏去。由這一件小事上看到,父親是不願張揚的,也許就為了在這不願張揚上,可以免辦我的罪。那麽,絕對不能瞞著母親,說了實話,也好讓她庇護的時候,有理可說。這樣想著,那是對了,於是洗過了手臉,牽牽衣襟踱向母親屋子裏來。
李太太正捧了水煙袋,在坐著抽煙,雖看到他進了門,也不怎樣的理會,自去吸她的煙。在母親未曾問話以前,小秋又不好意思先開口說什麽,所以他也隻好是默默地垂手站立著。李太太抽過了三四袋水煙,才抬起頭來望著他,因道:“你進來做什麽?別讓我看了你更是生氣。”
小秋道:“媽不是要問我的話嗎?”李太太道:“我問過你,你隻同我撒謊,我還問什麽?”小秋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在書房裏仔細想了一想,媽說得很是。但是我也沒有做什麽壞事,不過……”他說話的聲音,低細極了,到了這個時候,就低細得讓人什麽話也聽不出來。李太太冷笑一聲道:“哼!你也知道難為情,有話說不出來呀。我問你那個女孩子是不是你師妹呢?”
小秋低了頭答應一個是字。李太太哼了一聲,將水煙袋放在桌上,撲去了身上的紙煤灰,問道:“她不是和你在一塊讀書的嗎?”小秋道:“現在不讀書了。”李太太道:“哦!現在不讀書了,就為的這個,你作那臭詩。你不知道先生很看得起你嗎?為什麽你和師妹認識?”
小秋道:“在一處讀書,同學都認識的。”李太太喝道:“你裝什麽馬虎?畜生!你們同學,我怎麽不知道你們會認識?可是你認識她,那顯然和別個同學不同,她在學堂裏讀書讀得好好的,為什麽你去了,她就不讀書了,顯然你這東西輕薄。”
小秋等母親罵過了,才道:“我本來不和她說話,她先捧了書來問我的字。後來熟了,我知道她的書也念得很好,也就不過是這樣。”李太太又捧起水煙袋來,接連吸了幾袋煙,因道:“我不相信,你就沒有和她在別的地方說過話嗎?”小秋道:“她們家裏,也是家教很嚴的,春華除了上學,是不到別的地方去的。”
李太太道:“她叫春華嗎?那倒好,一春一秋,你們就鬧出這種笑話來,大概送了不少東西給她吧?我要在家裏檢查檢查,看短了什麽東西沒有?”小秋連道:“沒有沒有,不過替她買了幾部書。”李太太道:“什麽書?”小秋很後悔說出送書來這件事,隻是已經說出來了,如何可以否認,便道:“也不過是《千家詩》、《唐詩合解》幾部書。”
李太太道:“你胡說!她父親是教館的,家裏會少了《千家詩》這一類的書?你不說我也明白了,必然是送了人家什麽《西廂記》、《紅樓夢》這一類的書,人家知書識禮的黃花閨女,你拿這樣的書給人家看,那不是糟蹋人家嗎?”小秋站在一邊,哪裏還敢說什麽,隻有靠了牆壁發呆。李太太道:“這我就明白了,必是這女孩子看這種不正經的書,讓她父親知道了,所以把她關在家裏,再也不要她念書了。但是這位姚先生也糊塗,怎麽不追究這書是哪裏來的呢?”
小秋道:“先生原不知道。”李太太道:“先生不知道,怎麽不讓她念書了呢?”小秋道:“大概那是師娘的意思。”李太太捧著水煙袋,呼嚕呼嚕,將一袋煙,吸過了很長的時間,這才問道:“她多大歲數?”小秋道:“比我小兩歲。”李太太道:“自然是個鄉間孩子的樣子了。”小秋搶著道:“不,她……”李太太瞪了眼道:“你這個孽障,你做出這樣對不住人的事,你還敢在我麵前,這樣不那樣是呢,滾出去吧。”
小秋看看母親是很有怒色,也許是自己說話,過於大意。看母親的本意,大概還不壞,不要再得罪了她,免得父親打起來了,沒有人說情。於是倒退了兩步,退到房門口去,方才轉身走了。剛走到堂屋裏,卻聽到母親叫道:“轉來!”
小秋雖不知道母親還有什麽話要問,可是不能不抽身轉去。於是慢吞吞地,舉腳向裏麵走了來。進房來時,看母親的臉色,倒不是那樣嚴厲,她依然是捧了水煙袋在手上,不過現在沒有吸煙,隻在煙袋托子下壓住了一根長紙媒,卻將另一隻手,由紙媒下麵,慢慢地掄到這一端來,好像她也是有難言之隱哩。
許久許久的時間,她才問了一句道:“那孩子有了人家沒有?”說這話時,她一麵在煙袋的煙盒子裏,撮出了一小撮煙絲,按在煙袋嘴上。她一副慈祥的麵孔,向煙袋上望了,並不看了兒子。小秋做夢想不到母親會問出這一句話來,但是也不敢撒謊,便淡淡地道:“聽到說,已經有了人家了。”
李太太道:“什麽?有了人家了!有了人家的姑娘,你……”說時,這可就看到小秋的臉上來,因道:“哎!你這孽障,去吧,我沒有什麽話問你了。”小秋答應了是,自向屋子外走去。走到堂屋裏,停了一停,卻聽到李太太在屋子裏頭,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雖不知這一聲長歎是善意還是惡意的,可是在她問春華有了人家沒有這件事上麵看起來,那是很有意思的。假使春華還沒有人家,豈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是母親願意提議這一頭親事的了。
一個人沉沉地想著,就走到了書房裏去。自己斜靠了書桌子坐定,手撐了頭向窗子外望著,隻管出神。他心裏轉著念頭,這件事若是出在省城裏,那也就有了辦法。我那表姐,不是也訂親在鄉下,自己決計不嫁,就退了婚的嗎?倘若春華有這個決心,我想管家也不能到姚村子裏來,硬把她搶了去。有道是天定勝人,人定亦可勝天。他心裏想著,口裏也就隨了這個意思叫將出來,說了六個字:“人定亦可勝天。”
身後忽然有人喝道:“你這孽障,要成瘋病了!怎麽一個人在這裏說話,什麽人定亦可勝天?”小秋看時,正是母親站在房門口向裏麵看著說。小秋漲紅了臉,立刻站了起來。李太太板了臉道:“這樣看來,你同我說的話,那是不完全的。你到底做了一些什麽不安分的事?我有點猜不透。原來的意思,我是想在你父親麵前,給你說情,現在我不能管你這閑賬了。讓你父親,重重的打你一頓。”
小秋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李太太喝道:“我有所不知嗎?果然的,我有所不知,我倒要問你,什麽叫人定也可勝天,你能夠把人家拐帶了逃走嗎?”小秋正還要說明自己的意思,李太太又接著道:“什麽話你都不用說了,你就在家裏住著,等候你父親發作。你父親沒有說出話來以前,你不要到學堂裏去。”小秋道:“但是我在先生麵前,隻請了半天的假。”
李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樣怕先生嗎?你要是那樣怕先生,也做不出什麽壞事來了。說了不許走就不許走,至多也不過是搬書箱回家,那要什麽緊!”小秋聽到母親說了這樣決斷的話,就不敢跟著再向下說。隻是在屋子裏呆定了。可是李太太也隻說了這句話,不再有什麽贅言,自己回屋子裏去了。小秋他想著,母親的顏色怎麽又變得厲害起來了?那必是母親怕我惱羞成怒,會作拐逃的事情,我要是那樣做,不但對不起父母,而且更對不起先生。既是母親有了這番疑心,那就不能走,免得一離開了,父母都不放心。父親看到那幾首詩,當然不滿意,但是那幾首詩上麵,也並沒有什麽****的句子,不見得父親就會治我怎樣重的罪。事情已經說破了,遲早必有個結局,索性就在家裏等他這個結局吧。因之自己隻是在書房裏發悶,並不敢離開書房。
到了太陽偏西的時候,秋圃由座船上回來,小秋的心裏,就卜卜地亂跳一陣,料著父親就要叫去問話的了,在屋子裏踱了一會子閑步,便又站在房門口,貼了牆,側了耳朵聽著。但是隻聽到父親用很平和的聲音,和母親說著閑話,卻沒有聽到有一句嚴重的聲音,提到了自己的。這或者是母親尚在衛護一邊,立刻還不肯將話說了出來,要候著機會,才肯說呢。越是這樣,倒叫自己心裏越是難受,便躺在一張睡椅上,曲了身體,側了臉,緊緊的閉了眼睛。
但是始終不曾睡著,也不見父親來叫去問話。自己又一轉念,那必是援了白天的例子,要吃過晚飯再說,那就再忍耐一些時吧。殊不料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的臉色雖是難堪,可是他並不曾說一個字。自己戰戰兢兢的,隻吃了大半碗飯就遛到書房裏來。自己心裏,自是想著,父親對於自己有罪不發作,卻不知道要重辦到什麽程度去。拿了一本書,耐性在燈下展開來看。
直聽到座船上轉過二鼓,依然沒有什麽消息。李秋圃是個早起早睡的人,平常,這個時候,已經是安息了。小秋悄悄地打開了房門,向外張望著,卻見父親臥室裏已是熄了燈亮。在今天晚上,這可斷言,是不會審問的了,父親何以能把這件大事可以按捺下來。他猶疑了一晚,自然也不得好睡。
次日天亮,他就下床了,悄悄地開了門,伸出頭來向門外看著,恰好正是秋圃由門前經過,立刻停住了腳向他望著。小秋當了父親的麵,是不敢不莊重的,索性將房門大開,自己站定了。
秋圃冷笑了一聲道:“你起來得早,我想你昨晚一宿都沒睡好吧?”小秋不敢作聲靜靜地站著,垂了手,微低了頭。秋圃道:“母親很擔心,怕我要怎樣的處罰你。你已是成人的人了,而且念了這些年的書。你果然知道事情做得不對的話,用不著處罰你,自己應該羞死。你若是想不到,以為是對的,隻這一件事,我就看透了你,以後不用念書,回河南鄉下去種地吧。別白糟蹋我的錢!”
小秋不敢作聲,隻是垂手立著。秋圃道:“你應當知道,你先生是怎樣的看重你,他還在我麵前說,你怎樣的有指望。可是到了現在,你就做出這樣的輕薄事來,對於旁人,也就覺得你的品行有虧,何況是對你這文章道德都好的先生呢?教書教出你這種學生來,不叫人太傷心嗎?我昨天並不說你,就是看看你自己良心上慚愧不慚愧,既然你一晚都沒有睡好,大概你良心上也有些過不去。現在,你自己說吧,應該怎辦?”
小秋紫了麵皮,垂下眼簾,不敢作聲。秋圃喝道:“你這寡廉鮮恥的畜生,也無可說了。你有臉見人,我還沒有臉見人呢!從今天起,不必到姚家村讀書去了。現在你先可以寫信給先生,告三天病假,三天病假之後再說。”小秋在線裝書上所得的教訓,早已就感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而現在父親所說的話,又是這樣的人情人理,這叫他還有什麽敢違抗的,用盡了丹田裏的氣力,半晌哼出一個是字來。秋圃道:“我什麽話也不必說了,隻是對不住姚老夫子而已。”說畢,昂著頭歎了一口氣,走出去了。
小秋在那房門口,望了父親的去路,整站有一餐飯時。他想著父親的話是對的。可是就這樣離開姚家村,就這樣和春華斷絕消息,無論如何,心裏頭是拴著一個疙瘩在這裏的。因為春華用情很癡,就是不自盡,恐怕她發愁也會愁死了。
想了許久,心裏還是兜轉不過來,這就慢慢地踱出門去,在河岸上徘徊著。他是無心的,卻被他有心的父親看到了。過了一會子,隻見毛三叔由河岸下走了上來,老遠地向他道:“李少爺,老爺問你信寫了沒有?”小秋乍聽此話,倒是愕然。毛三叔道:“老爺打發我回家去給你送一趟信,我是不得不去。其實你猜我心裏怎麽樣?慢說回家,皇帝也不要作。”
說時,向小秋作個苦笑的臉子。小秋滿腹難受,也沒有留心到他是話裏有話,因問道:“叫我立刻就寫嗎?”毛三叔道:“我等著就要送了走呢。這是你父子兩個人的事,我才有這一份耐煩,給你們送去。若是別人的事,這時候出我五十吊錢送一送,我也不管了。”
小秋待要和他說什麽,回頭卻看到父親在座船窗裏向岸上張望,不敢在岸上徘徊了。回到書房來,打開硯池,一麵坐下來磨墨,一麵想心事,心裏那分酸楚,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那伏在桌沿,環抱在懷裏的一隻手,似乎微熱了一陣,又有些癢絲絲的,低頭看時,卻是些水漬,摸摸臉上,倒有好幾條淚痕呢。自己呆了一呆,為什麽哭起來了?這就聽到李太太在外麵叫道:“你父親叫你寫的那封信,你還不快寫嗎?送信的人,可在門口等著呢。”
小秋聽了這話,卻怕母親這時候會撞了進來,口裏答應著在寫呢,可就抬起手來,將袖子揩著眼淚,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張八行,就寫了一封信。回頭看時,毛三叔站在房門口,隻急得搔耳撓腮,忙個不了。小秋將信交給他道:“這封信交給先生的,你說我病了。設若你有工夫……”
說到這裏,回頭向上房裏看看,卻見母親已是捧了水煙袋出來。下麵所要說的話,已經沒有法子可以說了,便隻好說了半截就把這話停住。毛三叔道:“你放心,無論我怎樣的忙,我這封信也會給你送到,你還有什麽事嗎?”
小秋又回頭看了看,母親依然站在天井裏,便道:“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話,不過同學要問起我來的時候,你就說……”李太太又不等他說完,就攔著道:“他送了信去,馬上就要回來做他應分的事,對那些同學有什麽話說?老姚,你趕快送信走吧。”毛三叔見有太太在這裏吩咐,還敢說什麽,答應一個是字,拿著信就走了。
小秋默然,站在書房門口望了毛三叔走去。李太太這就走了過來,向他瞪了眼道:“到了現在,你還不死心嗎?什麽同學問起來?同學那樣願意關照你,你一天沒去,就要打聽你的下落?”小秋還不曾開口,就被母親猜破了他的心事,又隻得低了頭站著。
李太太道:“你不用三心二意的了,這兩天,你就好好地在書房裏坐著。就是這街上什麽姓屈的朋友,姓直的朋友,你都不要來往。你要知道,這回你父親待你,那是一百二十四分客氣,你再要不知進退,那就會鬧出意外的。”小秋被了父親逼,再又讓母親來逼,滿肚子委屈,一個字也說不得,這就隻好縮回書房裏伏在桌上來看書。然麗自己愛看的書,都帶到學堂裏去了,家裏所放的書,都是父親用的。如《資治通鑒》、《皇朝經世文編》之類,拿在手上,也有些頭痛,不用說看了。因之勉強地找兩本書看看,也隻翻得幾頁,就不知所雲。
好在書房隔壁一問屋子,就是兩個弟弟的臥室,回家來了,也和弟弟睡在一起,白天呢,兩個弟弟到街上蒙館裏念書去了,自己無聊之極,就躺在**。這樣地躺了兩天,分明是假病,倒逼著變成了真病。整日地皺起兩道眉毛,長歎一聲,短唁兩聲。除了吃飯的時候,卻不敢和父母見麵。這樣過了三天,在太陽偏西的時候,秋圃自己換了短衣,用木勺子舀著瓦缸裏浸的黃豆水,隻管向新買的幾十盆茉莉花裏麵加肥料,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滿頭是汗。
小秋隔了書房的玻璃窗戶,在裏麵望著,倒老大不過意。覺得父親受著累,自己可太安逸了,於是走出來要替父親代理這澆花的工作。他身上穿了一件淡青竹布長衫,已是有五六成舊,辮子未梳,有一仔頭發,披在臉上。他那雪白的圓臉子,現在尖出一個下頦來了,兩隻大眼睛,落下兩個沉坑去。太陽西斜了,光都是金黃色,照在小秋身上,更顯得他是那樣單怯怯的。
秋圃偶然回過頭來,倒是一怔,拿了一木勺子臭豆子水,不免向他望著呆了。那木勺子裏的水,斜著流了出來,倒濺了他滿褲腳。於是將木勺子擲在瓦缸裏,走向前來問道:“你難道真有病了嗎?為什麽這樣的憔悴?”小秋垂著手笑道:“大概是睡著剛起來的緣故吧?”秋圃道:“你整天的在書房裏看書睡覺,那也是不對。這個時候,夕陽將下,你就在這河邊下散步散步,過了幾天,再作計較。”小秋笑道:“我看爸爸澆花,澆出一身的汗來,我想來替代一下。”
秋圃搖頭道:“這個你不用管。你不要看我澆出一身汗來,我的樂趣,也就在其中。行孝不在這一點上說,你去吧。”說著,用手向外麵一揮。小秋的心裏,本來也極是難受,既是父親有話,讓到外麵去走走,可也不能辜負了他老人家的盛意。於是用手摸摸頭發,走出籬笆門來。
幾天不見天日,突然走到外麵來,眼界太寬,隻看那西邊的太陽,在紅色和金黃色的雲彩上斜照著。那贛江裏一江清水,斜倒著一道金黃色的影子,由粗而細,仿佛是一座活動的黃金塔,在水裏晃動著。江的兩邊,一望不盡的桔柚林,在開了花之後,那樹葉子由嫩綠而變到蒼綠,就格外是綠油油的了。江水和斜陽上下襯托著,在遠遠的地方,水麵上飄出三片白布船帆,非常地好看。順了江岸慢慢地向下遊走去。
這裏是沿江的一條大路,平坦好走,在屋子裏悶久了的人,倒覺得出來走走,還要舒服些。約莫走了有百十來步路,忽然看到一樣東西,倒不由得他不愕然一下。就是在桔子林裏麵,伸出一個小小的寶塔尖頂來。這個寶塔,其實不是建築在樹林子裏,因為江岸到了這裏,恰好轉個彎,大路由樹林這邊,經過岸角,轉到樹林那邊去。那寶塔原是在江岸上的,隔了樹林看著,仿佛塔尖是由樹裏伸出來了。
這塔下就是到永泰鎮去的渡船碼頭,小秋初次遊曆,是在這裏遇到春華的。他每次看到這塔,心裏就想著,初次遇到春華的時候,心裏就想著,想不到那樣匆匆一麵,以後就牢牢地記在心裏。記在心裏也不算奇,居然有了一段姻緣在內了。這可見得人生的遇合,實在難說的。所以這個塔尖,對他的印象,那是非常之好,他還想到有一天能夠和春華同到這裏來,必得把這話說破。可是今天看到這塔尖情形大變了。覺得那天要不遇到她,以後到學堂裏去和她同學,就不會怎樣的留心,隻要那個時候不留心,兩個人或者就不會有什麽糾葛的了。
這樣地想著,走到那林子外岸邊上背了手向河裏望著。在河邊上恰是到了一隻渡船,船上的人提筐攜擔,大叫小喚,紛紛地向岸上走,仿佛又是當日初遇春華的那番情景。直待全船的人都走光了,撐渡船的人,索性將渡船上的錨,向沙灘上拋下去,鐵鏈子嘩啦啦一番響。太陽已沒有了力量,倒在地上的人影子,漸漸地模糊。兩個撐渡的人。一個年壯的上了岸,向到街的大路上走去。一個年老的人,展開了笠篷,人縮到篷底下去。立刻全渡口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隻是那微微的江風,吹著水打在有蘆葦的岸線上,啪啪作響。
小秋的心裏,本來不大受用,看到這幽淒的景致,心裏那番淒涼的意味,簡直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先對江裏望望,然後又走到大堤上向往姚家村去的那條大路上也望望。心裏想著,那封信送到先生那裏去,已經有三天之久了,先生縱然不會回家去說這話,可是春華不得我一點消息,必定托五嫂子展轉到學堂裏來打聽。在姚狗子口裏,自然會知道我是害了病,三天沒有到學堂裏去。她那關在屋子裏,整天不出房門一步的人,大概比我的心事,還要多上幾倍。由我這幾天煩悶得快要生病的情形看起來,恐怕她,早是病得不能起床了。心裏想著,向西北角望去,在極遠極遠的綠樹影叢子裏麵,有一道直的青煙,衝到了半空,在形勢上估量著,那個出煙的地方,大概就是姚家村。更進一步,說不定那青煙就是春華家裏燒出來的呢。我在這裏,向她家裏遠遠地看望著,不曉得她這時是如何的情景呢?小秋隻管向西北角上看去,漸漸的以至於看不見。回轉頭來,卻有一星亮光在河岸底下出現,正是那停泊的渡船上,已經點上燈了。
這是陰曆月初,太陽光沒有了,立刻江水麵上的青天,發現了半鉤月亮,和兩三顆亮星,在那混沌的月光裏麵,照著水麵上飄了一道輕煙,隔著煙望那對岸,也有幾星燈光。當當幾聲,在那有燈火的所在,送了水邊普照寺的鍾聲過來。
小秋步下長堤在水邊上站定,自己簡直不知道這個身子,是在什麽所在了。心裏可就轉念到,做和尚也是一件人生樂事,不必說什麽經典了。他住的地方,他穿的衣服,他做出來的事,似乎都另有一種意味,就像剛才打的鍾聲,不早不晚,正在人家點燈的時候,讓人聽著,隻覺得心裏空洞洞的。人生在世,真是一場空!譬如我和春華這一份纏綿意思,當時就像天長地久,兩個人永遠是不會離散的。可是到現在有多少日子,以前那些工夫,都要算是瞎忙了。這倒不如初次見她,拿了一枝臘梅花,由我麵前經過,我一看之下,永遠地記著,心裏知道是不能想到的人,也就不會再想。這可合了佛那句話,空即是色。隻要在心裏頭留住那個人影子,也就心滿意足了。如今呢,兩下裏由同學變成了知己,隻苦於沒有在一處的機會。若是有那機會,我無論叫她作什麽,都可以辦到的。但是因為太相親近了,她被爹娘關住在先,我被爹娘關住在後,什麽都要變成泡影,這又是色即是空了。人生什麽不都是這樣嗎?到末了終歸是一無所有的,想破了不如去出家。他想到這裏,望著一條贛江,黑沉沉的,便是很遠的地方,兩三點燈光,搖搖不定,也是時隱時現,隻有那微微的風浪聲,在耳邊下吹過,更覺得這條水邊上的大路,分外地寂寞。好像人生,便是這樣。想一會子,又在那裏賞玩一會子風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夜間。隻覺這渡口,值得人留戀,索性走到那小塔的石頭台子上,坐了下來。江風拂麵吹來,將他那件淡青竹布長衫的衣襟,不時卷起,他也不曾感覺著什麽。可是在他這極清寂的態度中,別一方麵,可正為了他紛擾起來啦。